3 進門

陳家祖上做過高祖的護駕大将軍,即便過去幾代,家底也不算薄,陳青臨自己是用不上多少錢財的,成擡的嫁妝浩浩蕩蕩鋪展開去,一副要不是官員嫁娶有規定,恨不得鋪個十裏紅妝的架勢。

直到打馬過了三條街,顧峻這才遠遠地看到從陳家門裏出來的嫁妝見了底,禁不住咋舌,心裏又有些沒底了,京城裏的人家沒有這麽幹的,一般嫁妝陪得比彩禮還要多的,基本上都是自家女兒有什麽短板。

像前頭李尚書家的孫女,跟小厮有來往被人捅出來,只得急匆匆找了個小官兒做了填房,那一回的嫁妝多的,被不明真相的京城百姓足足稱道了大半年。

陳青臨送的陪嫁,幾乎比得上李家那回的三倍還要多,哪裏像是嫁妹妹,簡直像是嫁老娘,說這裏頭沒鬼,誰信。

只是他還沒來得及跟自家大哥嚼舌根,陳青臨的馬就已經趕了上來,他也就只好閉嘴,顧嶼的态度倒是十分溫和,還對着陳青臨半作了一個揖。

陳青臨打從娘胎生下來,就不招讀書人青眼,後來到了邊關抗刀打仗,軍營裏僅有的幾個軍需文書,看人的眼神也都是高高傲傲的,這下被顧嶼這麽個慎重的禮節一弄,竟然有些受寵若驚起來。

他回了個四不像的作揖禮,忍不住細細地打量起這個未來的妹婿來,剛回京時,他就給自家妹妹四處打聽沒成婚的公子哥,撇去皇親國戚,這位鎮國公府的世子爺被提到的次數最多,因守母孝,直到及冠才相看親事。

他當時只是想着年紀大些的男人大約不會太挑姑娘家長相,加上又聽聞顧家家風清正,四十無嗣才允納一妾,才厚着臉皮去求了聖上點頭,等到兩下裏親事定了,他才知道這位世子爺雖然年紀略大一些,卻是個極為出挑的美檀郎,不知道多少姑娘掐着時日等着他出孝,好去找人說合。

按理為自家妹妹尋了個良婿,他該高興才是,然而陳青臨完全沒有截了胡的喜悅激動之感,他打量着這個未來妹婿,從眉眼看到鼻唇,從肩膀看到後腰,越看心裏越打突。

顧嶼被看得奇怪,只是沒等他多想,鎮國公府就到了,門口兩側的石獅子脖頸上系着大紅的綢緞喜花,想是鞭炮已經放過一輪,地上滿是紅碎碎的鞭炮紙,見着自家世子領着花轎到了,前頭打鞭炮的管事連忙着人吹起喜樂,點上鞭炮,噼裏啪啦地放了起來。

白糖被鞭炮聲吓得直往陳若弱懷裏鑽,喵嗚咪嗚的,陳若弱一邊抱着它安撫,一邊偷偷溜溜掀起一點蓋頭,順着花轎的縫隙朝外邊看。

寧遠将軍府和鎮國公府離得不算太遠,但她是沒來過的,勳爵府邸大多靠着皇宮的那兩條街,除了祖上那一代,陳家人幾代平庸,爵位不知道削到哪個犄角旮旯裏去了,要不是陳青臨争氣,陳家就得從勳貴圈子裏除名。

陳若弱正雜七雜八地想着,八擡的花轎底盤輕磕三下,落了地,外頭亂哄哄的,但那道朝着花轎走來的腳步聲落在她耳朵裏,卻清晰極了,她忽然有些清醒過來,察覺到轎簾被掀開,抱緊了懷裏的白糖,她有些卻步了。

顧嶼微微躬身,發覺轎子裏的陳若弱沒有接他遞進去的紅綢的意思,也不生氣,溫和地笑了笑,輕聲說道:“姑娘莫怕,在下顧嶼,不喜食人。”

這話說得實在風趣,陳若弱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心裏的緊張之感去了不少,微微擡頭看着送到自己眼下的紅綢帶子,她一手抱着白糖,一手接過。

剛出花轎,喜娘就急急忙忙接過了白糖,顧嶼牽着陳若弱往府裏走,見她身上綴飾頗多,衣擺也拖得很長,便放慢了步子,好讓她走得平穩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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鎮國公府自從三年前國公夫人去世,就再沒挂過紅,這一回又是天子做媒,婚事辦得熱熱鬧鬧,勳貴官員請了個遍,連幾位王爺都給面子來慶賀,陳青臨伸着脖子看自家妹妹被牽着進了婚房正堂,就像是個眼巴巴的大黑狗。

前頭還要待客,顧嶼把陳若弱送到了房裏,想了想,讓人去取了些瓜果點心來,溫聲道:“後廚忙亂,姑娘先用些水果,等會兒我讓人送些熱乎的面食來。”

陳家祖籍江南,陳若弱不愛吃面,但新郎官這樣體貼溫柔,她張着嘴也說不出個不字來,只能低着腦袋小聲地嗯了一聲,她現在幾乎都要盼望這位顧公子也能在長相上有些重大短板,像是歪嘴斜眼疤臉的,這樣誰也不嫌棄誰了。

只要想想待會兒掀了蓋頭之後顧公子的反應,她就想哭,打小她就帶着這塊胎記,小時候陳青臨護她,沒人敢在她面前提這個,可到底姑娘家長大是知道愛美的,越大這胎記越成了她一塊心病,有時候她簡直想拿火烙了這半張臉,這樣就可以跟人說傷是後來燙的,她也是漂亮過的。

顧嶼只當她是害羞,笑了笑,讓房裏伺候的婆子丫鬟都出去,只留了陳家的喜娘丫頭,轉身出去了。

喜鵲朝着外頭張望幾下,發覺鎮國公府的下人果然都退得遠遠的,也就放下了心,把揣在懷裏還熱乎着的糖炒栗子拿給陳若弱,聲音裏帶着一點雀躍地說道:“小姐,上次顧家下聘來的是國公爺和他們家三少爺,說姑爺在外地求學沒趕回來,我還以為騙人的呢,是姑爺長得醜不想給我們瞧見,沒想到,沒想到姑爺竟然生得這麽俊!”

和她同來的翠莺也是一副歡喜的樣子,語氣輕快極了,把陳若弱落在轎子上的佩刀給她,“就是就是,小姐你是沒瞧見,姑爺的眉眼生得比那位峻少爺還好呢,說話又溫柔……”

陳若弱木木地把蓋頭掀了一半挂在鳳冠上,先拿了佩刀壓在身後的被褥裏,又接過喜鵲的紙包糖炒栗子,撿了個開口深的,剝開咬了半個,沒什麽底氣地說道:“他再溫柔,見了我也要變壞的。”

翠莺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陳若弱啃着栗子,翻了個大白眼,卻沒說什麽,反倒是喜鵲瞪了一眼翠莺,“小姐瞎說,我們家陪了一百二十擡嫁妝,都是實打實的好東西,将軍送了半個家底,公主都指不定有小姐的嫁妝貴重,難道我們就為來這兒受氣?但凡姑爺講一點道理,都不會對小姐怎麽樣的!”

陳若弱嘆了口氣,沒搭理這茬,喜鵲買來的栗子個大肉實,一顆顆炒得香噴噴黃亮亮,一口下去滿是栗子特有的香氣,她一直沒吃東西,吃了半包才停下來,翠莺連忙給她倒了杯茶,出去見外間桌子上四樣水果四樣點心,都擺得精致漂亮,看了看,端了一碟碧玉香瓜進來。

喝了一杯茶,吃了好幾塊香瓜,感覺肚子裏不算空了,陳若弱才緩過了氣,她朝後仰躺下去,冷不防壓到了個軟乎乎的溫熱東西,吓得一蹦三尺高,短促地叫了一聲。

被褥裏的東西似乎也被她吓到了,揉着眼睛坐起了身,原來是個五六歲大的男童,生得俊俏又可愛,看見陳若弱,他呆了呆,一骨碌從床榻上爬了起來,對着陳若弱行了個規規矩矩的晚輩禮,“侄兒明英,見過堂嬸嬸,嬸嬸莫怪,侄兒壓床壓得睡着了……”

他人小,說話還帶着奶音,也不怕陳若弱臉上猙獰的胎記,圓圓的杏眼瞪得大大的,臉上還帶着睡出來的薄紅,偏要端着一副正經的神色,看着可愛極了,陳若弱連忙擺擺手示意自己并沒有怪他,還讓喜鵲去拿糖果點心給他吃。

顧明英收了糖,認認真真地給陳若弱行了一個大禮,告辭出去了,背影也不似尋常人家孩童的搖搖擺擺,反倒是脊背挺直,十分規矩的樣子。

“鎮國公府裏的孩子教養就是好,幾代的書香門第呢,這以後啊,二娘子生了孩子,肯定也是這樣的懂事……”喜娘見縫插針地恭維道。

陳若弱撿了香瓜塊裏切得小一點的喂給白糖吃,聞言有氣無力地搖了搖頭,她現在什麽都不想去想,只發愁眼下晚上這一關要怎麽過去,聽着白糖嘎吱嘎吱地吃着香瓜,她的眉毛幾乎耷拉成了掃把眉。

看着,更醜了……

鎮國公府的人得了吩咐,十分規矩地沒有進來,只是在傍晚時分又過來送了一趟面食,陳若弱沒心思吃,喜鵲撥了一半給翠莺,兩個人分着吃了。

陳若弱盯着外頭的天,看着天一點點變黑,她的心也一點點變沉,直到外間的喧鬧漸漸近了,喜鵲着急忙慌地過來,給她把蓋頭蓋上了。

“小姐,待會兒鬧新房,你千萬把蓋頭捂緊了,好歹挨過今天哪!”喜鵲急聲囑咐道。

陳若弱悶悶地嗯了一聲,玉白的手在小腹前交疊,盡量端莊地坐直了身子,只是指尖到底微微蜷縮了起來,有些緊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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