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坦誠
尋常百姓守孝是沒有這麽嚴的,雙親去世的頭一年肯茹素就已經很不錯了,但在京城勳貴之家,一舉一動都有人盯着,稍有行差踏錯,就是萬劫不複,故而鎮國公府是紮紮實實守了三年孝期。
前些日子府裏出孝,桌上就漸漸開始上一些葷腥菜肴了,雖然還是素色為主,但到底也算是過了這個坎,只有顧峻不成,他幾乎不能聞一點肉味,強逼他吃上幾口,就必要吐,十六歲的少年跟同齡人比起來,幾乎要矮上一個頭。
原本顧嶼是不記得這件事的,可三弟皺眉嘔吐的一幕不知為何同日後瘦削陰郁的青年客死他鄉時不甘的眼神重合起來,讓他的心陡然揪了一下。
三弟在家中排行最小,也最受寵愛,即便他和父親嘴上不說,卻有一種默契,連若弱也是疼他的,後來鎮國公府被查抄,父親聞訊氣急攻心暴病而亡,若弱臨産遭人暗害一屍兩命,三弟好不容易調養好了身子,又再也不肯沾染葷腥,勉強撐着辦了兩年差事,就在府衙中一病猝死。
顧嶼想着,面上的冷意更深了,顧峻被他的眼神看得心裏發慌,鎮國公的聲音裏帶着淡淡的悲切,道:“确實該如此,何況若弱剛來,總不能讓她也跟着府裏茹素,讓後廚從今日起,還按原先的規矩來吧。”
顧峻頓時一副心如死灰的樣子,陳若弱眨了眨眼睛看着他,拉了一下顧嶼的袖子,仿佛在問怎麽回事,顧嶼朝她笑了笑,給她夾了一只碧玉團子。
豆沙餡的碧玉團子入口帶着一股綿軟的荷花清香,內餡是紅豆那種沙沙的微甜,大約是蘇式的點心,做得極為精巧,陳若弱吃了顧嶼夾給她的一個,自己又夾了一個,喝去半碗淋了辣油的粥配小菜,還饒了一只荞麥小餅,才算是吃了個八分飽。
鎮國公原先怕她拘束,顧峻又出了一回洋相,吐得天昏地暗,雖然地上很快就被收拾幹淨,可到底心理作用,連他也不大有胃口了,見陳若弱吃得香甜,他心裏高興,也忍不住把一碗粥喝得幹幹淨淨。
顧峻吐過之後就顯得蔫答答的了,愣是一口沒吃,用一種幽怨的眼神看着他家大哥,期望他能突然良心發現,不至于對他這個唯一的弟弟太過殘忍。
但顯然他大哥是沒有良心這種東西的,根據他目測,一頓飯工夫,他大哥就看了那個醜醜的陳家丫頭不下十次,好像看着她,連食欲都會變好似的,以往飯量不算大的大哥,硬生生喝了兩碗粥。
顧峻氣了半飽,一見鎮國公放下了筷子,立刻就像出了籠的野狗,人都半個身子跨出門檻了,才大聲說道:“爹,大哥,我出去了!”
鎮國公有些無奈地搖了搖頭,對陳若弱道:“不要看你這個小叔比你還大一歲,卻是個小孩兒性子,他往後要是有什麽無理取鬧的地方,長嫂如母,該教訓就教訓,不必慣着他。”
陳若弱先前聽了半句,還以為鎮國公想叫她讓着這位三公子,沒想到他下半句話鋒一轉,竟然是向着她說話的了,忐忑的心情被安撫下來,陳若弱的眼睛彎成了月牙,分外乖巧地點了點頭。
用過早膳,顧嶼帶着陳若弱在鎮國公府各處走了走,然後把府裏的管事一應叫來,讓他們認人,多半的下仆偷偷摸摸擡起頭看向這個府裏的新夫人,然後底下就起了一片倒吸氣的聲音。
陳若弱看了顧嶼一眼,見他臉上并沒有什麽愠怒尴尬之色,便也放下了心,先見了府裏的大管家顧全,又讓幾個管事上前來領了賞,看過府裏內院伺候的丫鬟婆子,她又翻了翻名冊,有些不解地說道:“好似少了些人手……”
顧嶼看了一眼顧全,顧全連忙上前,喜慶的圓臉上滿是笑容,他一貫會察言觀色,即便瞧見了陳若弱的臉,也當沒瞧見一眼,恭恭敬敬地說道:“夫人初來,不知道府裏的規矩,內院裏伺候的是家生子,外頭後廚或是小厮馬夫一類,不好帶他們過來,污了夫人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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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家自陳父那一輩就除了爵,別說仆役,就是當年賜下的府邸都曾一度被收回,陳青臨常年在西北,住的地方從尋常的泥瓦房到高門大戶,伺候的人從兩三個小丫頭到府裏上下百十來號人,換個身份就可以去做街頭巷尾勵志話本的寒門主角,半點勳貴底蘊沒有。
仆役的孩子從出生起就是奴籍,至少要過三代,才能算作家生子,顧全呈上來的家生子名冊,竟就有三本之多,陳若弱看得咋舌,頭一回有了一種攀了高枝的錯覺。
顧嶼見她看得認真,忍不住笑了笑,讓顧全把府裏庫房鑰匙拿來,還有賬本名冊,倒不是要讓陳若弱立馬看完,這些是做給下面人看的,好教他們不要看輕了新夫人。
陳若弱雖然半輩子都待在西北,但成婚前也被陳青臨找來的嬷嬷惡補了一番京城勳貴人家的規矩,她知道,有的人家高娶了,或者府裏長輩格外放心新媳婦兒,就會很快把府裏大權交出去,她那個時候是沒想過自己一來就可以管事的,這會兒竟然有種受寵若驚的感覺。
顧全也驚了一下,不過他到底見識比較多,面上沒露出太多異色來,底下的管事們卻是都愣住了,瞧着新夫人這副長相,不像是能讓世子一見傾心的,莫非竟是格外會讨巧來事,哄了世子不成?
且不說各處管事心裏暗自提防,就是陳若弱自己,喜悅過後也清醒了幾分,她知道自己幾斤幾兩,将軍府是将軍府,陳青臨是個不喜歡多事的,買人專簽死契,仆役們只有伺候人這一條出路,自然不敢犯事,可家生子和簽了死契的仆役不同,幾代的臉面不是說管就管的,想要把這偌大一個鎮國公府管得嚴實,肯定要廢不少心思。
顧嶼倒沒這個七轉八彎的心思,即便理智上知道自己是回到了十八年前,但潛意識裏他還是把眼前這個初嫁的姑娘當成他結發多年的妻子,這會兒他想得更深一些。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鎮國公府的破敗并不全是幾個皇子争鬥殃及池魚之故,而是如今的勳貴過去幾代,越發不成樣子,大肆斂財,與民争利,扶持門生,黨同伐異,寒門官員同勳貴勢力在朝幾乎形成了天然的對立面,而如今坐在上位的元啓帝,看似運籌帷幄兩方制衡,甚至還要更偏向勳貴一些,其實內裏早已開始忌憚。
而他的好妹夫,如今的瑞王殿下,後來的太子儲君,正是看透了這一點,才毫不猶豫把鎮國公府算作投名狀,先除妻族,再起屠刀,鏟除了大部分勳貴勢力,成就自己大公為國的名聲,鬥倒了平庸的廢太子,在一衆汲汲營營的兄弟中脫穎而出,如願接過了太子金印。
可惜,夢斷金銮殿。
大約日後史書工筆,逃不開記他一個奸佞之名,畢竟廢太子平庸懶惰,即便再度扶持起來,也不會有太大的成就,而這位瑞王殿下,是真真正正的為君之才,成則明君,敗也枭雄。
顧嶼想着,眸色越發沉郁,連陳若弱和他說話都沒注意,直到陳若弱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他才回過神。
“顧……夫君,要是累了的話,不如就回去休息吧,我看你昨夜都沒怎麽睡。”陳若弱擔憂地說道。
愛妻的聲音就像一道活氣渡進了死人口裏,讓顧嶼發寒的心再度暖了過來,他的眼珠微微動了動,握起了陳若弱的手,輕聲說道:“我字文卿,夫人日後喚字即可。”
陳若弱被握着手,看着近在咫尺的俊臉,一朵紅暈悄悄地爬上了臉頰,小聲喚道:“文,文卿……”
她覺得自己這兩天臉紅的次數加起來,要比她這輩子的都多,心也一直砰砰發跳,這感覺又陌生又奇怪,卻一點也不讨厭。
顧嶼笑了笑,翻騰的心緒沉了下去,他原本并不想将重生一世這樣離奇荒唐的事情說與人聽,可是看着若弱猶帶幾分少女天真的眸子,他頓了頓,決定同父親和三弟坦誠此事。
上一世,他能把太子儲君從高位踩到腳底,離不開同樣失勢的廢太子多方轉圜,而太子失勢卻是在鎮國公府破敗之後,二妹是瑞王妃,他若貿然對上如今的瑞王殿下,必然要惹來父親不快,說不準還要拖他後腿。
他想護住鎮國公府,想讓父親壽終正寝,想讓三弟一展抱負,想讓妹妹長命百歲,還想和若弱白頭偕老,這麽多的奢望,唯有用血踏出一條路來,即便要斬落金龍,被後世唾罵,他也不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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