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對賬

在将軍府住了一夜,并無波折,陳若弱的床榻不大,兩個人睡不開,只得讓顧嶼去睡外間,好在他也不在意這個,隔日天明,用過一頓早膳,陳青臨親自把兩人送到門口,鎮國公府的車駕已經在外面等了半晌。

今日是大朝會,陳青臨請了朝假,鎮國公卻是已經收拾齊整上朝去了,穿過外堂,再過花園假山,繞過長長回廊,就到了內院,顧嶼的住處原先只是個臨近正堂的小院,且他游學在外數年,幾乎荒廢。如今成婚,才改在正堂左側的聽霜院,把那小院挪給了顧峻住着。

說起顧峻,顧嶼叫了丫頭來問過才知道,原本昨日就該被放出來的顧峻,現下還在祠堂抄家規,一天一夜沒吃東西,就是鐵打的人也熬不住,何況顧峻那個小身板,顧嶼蹙眉,讓陳若弱留在聽霜院,他自去了祠堂。

顧家人丁單薄,傳到如今只有寥寥幾點血脈存世,鎮國公是這一代的族長,自初代鎮國公在京城立足起,族中的祠堂就從桑梓遷移過來,一直到現在。

祠堂裏煙火缭繞,顧嶼進來的時候,顧峻手邊抄好的家規已經放了一整疊,顧氏家規全篇不長,只有千餘字,顧峻小時候被罰抄的次數太多,多到他現在幾乎能倒着背下來,這會兒他強撐着睡意跪在蒲團上,一邊打哈欠一邊閉着眼睛在紙上寫寫劃劃。

疊得整齊的那一堆家規最上面,顧峻的字跡工整又漂亮,是标準的臺閣體,而他面前散亂的一大片,字跡就十分放飛自我了,有的是壓根看不出字形的草書,有的是又急又快的一字連筆,顧嶼走近時,不慎踩到一張,拿起一看,卻是半張狂草,半張似乎是氣急了描來發洩的小人頭像,勉強能看出是個女子的樣子,梳着兩邊翹起的掃把頭,眼睛瞪得大大的,嘴巴得意地大張,露出一口尖尖的牙齒。

那奇形怪狀的小人臉上,還有一大片滴落的墨漬,也不知是不是畫到一半睡着了蹭上去的。

顧峻看上去實在是困得很厲害了,顧嶼進來的腳步聲他都沒有發覺,墨汁早已幹透的筆尖随意地塗抹出幾行根本不存在的字來,就把那張紙揮到一邊,仍舊閉着眼睛在新的紙上揮筆。

前日陳若弱差人送來的食盒裏已經什麽都不剩下了,糕點這東西甜膩,她送來的又多,顧峻起初強撐着不吃,後來夜裏餓得抓心撓肺,還是打開吃了,冷透的甜心糕滋味雖然不如剛出籠時好吃,但幾個下去,着實很能飽腹。

顧峻不餓,就是困,從小被父兄和姐姐嬌慣到大,把他養出個少爺脾氣的同時,又有一份實心眼,他不知道鎮國公只是想給他個教訓,讓他閉門思過,只以為抄完家規就沒事了,相對的,他覺得五百遍家規抄完他就可以出去,于是拼了命地抄,抄到眼前冒金花都不肯睡。

直到顧嶼走到近前,顧峻才反應過來,猛然回頭,一見顧嶼,他就瞪圓了眼睛,“大哥!”

“別撐了,回房去睡,爹去上朝了,等他回來我跟他說。”顧嶼拍了拍顧峻的後背,語氣溫和道:“爹問起你,你就認個錯,事情就算過去了。”

顧峻吃不了苦,氣性也不大,熬了一天一夜,正是精神松懈的時候,聞言揉了揉眼睛,有些委屈地說道:“我知道我不該把大哥跟我說的話告訴婉君表妹,可是咱們兩家往來那麽多年,我把她當成親妹妹看,一時半會兒就要斷了,你跟爹又不告訴我婉君表妹到底做了什麽錯事,我是真的想不通……”

顧嶼安撫地摸了摸他的腦袋,失笑道:“秋時國子監大考,你要是能奪個前十名,我就把事情原原本本同你說清楚。”

落在腦袋上的手掌溫溫熱熱的,顧峻嘀咕了幾句聽不清楚的話,像是在抱怨——他的成績基本只在中下游徘徊,莫說前十,前百都勉強,只是到底沒有再胡鬧,顧嶼把他扶穩,讓人把他送回房去睡。

顧嶼回來的時候,陳若弱正在看他整理好的賬本,她天生不通詩文,卻是算賬的一把好手,她一邊讓喜鵲拿着算籌比劃,一邊握着炭筆在紙上寫些讓人看不懂的數字,眉頭越蹙越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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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對賬麽?”

陳若弱低着頭,沒注意聲音,聞言下意識地回道:“是根本對不了賬!”

喜鵲卻被吓了一跳,一邊行禮,一邊悄悄地拉了一下陳若弱,陳若弱反應過來,從一堆賬本裏擡起頭,正對上顧嶼含笑的臉龐。

顧家人都是杏眼,鎮國公的杏眼略長,擡眸舉目間滿是文官的威儀風雅,顧峻的微圓,偏向漂亮一些,而顧嶼和他們都不同,原本該是鈍角的眼尾微微斜向上挑,眸子黑白分明,宛若星辰。

既是杏眼的神,又是桃花眼的形,笑着看人的時候目光盈盈,仿佛蘊了一江春水似的溫柔,冷下來時又如同雪山寒冰,讓人不寒而栗。

陳若弱被看得臉紅了,好半晌才憋過氣來,哼哼唧唧地把賬本一放,似乎找到了眼前人的什麽缺點了似的,輕咳一聲,說道:“這些賬本根本就沒有專人來記,花出去的銀子條條都沒個定數,就像錦緞,明明庫房裏有上好的緞子,每個月還是一筆花出去的,這記的也不是多少多少匹,而是什麽一車兩車的,這裏頭的賬也就糊弄糊弄……”

話沒說完,她又頓住了,看一眼顧嶼,生硬地轉開了話題,道:“你要是信我,我要開庫房驗看支出,可能要打發出去一批人,你要是不信我,我就當進門之前的糊塗賬不算數,按着今日開始,可我也把醜話說在前頭,沒個下馬威,日後有人蒙着我的眼睛給我遞糊塗賬,我管不來這個家,你不能怪我。”

這是在婆家,不是在娘家,她在将軍府想怎麽管事就怎麽管事,陳青臨都礙不着她,可這是鎮國公府,她總得要一面金牌,要是日後被底下人編排得多了,她也有處說理去。

少女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就像一只警惕的小貓兒,飛快地伸出爪子試探着周遭的危險,這種情況,他進一步,這爪子就要招呼到他身上,他退一步,貓的警惕就會減小很多。

顧嶼失笑,沒有進一步,也沒有退一步,反倒是不按常理地伸出手,摸了摸貓腦袋,語氣溫柔道:“你是這府裏的主母,想做什麽就做什麽,而且,府裏的賬本不清楚,也是文卿糊塗,惹夫人勞心勞力,文卿感激愧疚還來不及,何以言怪罪。”

陳若弱被摸得臉紅,嘴上卻還是咕哝道:“本來就是,沒見過這麽壞的賬。”

貓警惕地動了一下耳朵,猶豫了一下,還是眯了眯眼睛,任由他撓了撓下巴,順了順脊背毛。

顧嶼唇角上翹,沒說這只是他歸家三日內的成果,之前的賬都是寄到書院裏給他通閱,游學期間,他幾乎沒見過府庫,大致上能差個不離,已經不錯。

勳貴世家裏得臉的仆役多半都是家生子,一家身契都在主子的手裏,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不過大部分時候,都是跟着主子一道享福的。陳若弱沒有興師動衆,點了十幾個管事和管事婆子,在正堂底下候着。

府庫大開,先點的是上個月的賬,不算吃用,買進的錦緞玉石字畫擺件一樣樣翻出來,和賬本一一對過,賬本是糊塗賬,陳若弱可不糊塗,上面記了多少銀子的賬,她就讓喜鵲找幾個外頭的小厮去問這些東西的市價,銀子和東西對不上價,看一眼賬本底下買進的管事名字,就記上一筆。

她認字少,顧嶼身邊的丫頭卻都是個個識字的,聞墨拿着筆,站在邊上記名字,頂着一堆管事灼灼的視線,頭一回覺得自己像極了公堂上的主簿先生。

好容易熬到買進的賬算完,聞墨手邊的紙上已經寫滿了名字,每一個名字底下都或多或少有些正字,有的正字已經四五個,有的正字只有兩三筆。

陳若弱又讓換了一張紙,算的是收入的賬,鎮國公府底蘊頗豐,歷代鎮國公都十分有眼光魄力,積攢幾代的田産地産房産列出來,足以教大部分世家勳貴眼紅到滴血,田租一年一算,地租和房租一月一算,每個月收入的銀子大致上差不離,但月底結餘就很有些意思了。

列出最近一年每個月的結餘銀子,陳若弱讓人去了一趟錢莊,對了一下存入的錢款,又把府庫裏的現銀按年月算過,一筆一筆稱了重,掃一眼底下也不知是因為天熱還是別的什麽,個個滿頭大汗的管事們,她瞪起了眼睛,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

鎮國公府的桌椅用的都是上好的木料,她把手拍疼了,卻也沒拍出響來,不過仍然有效,當即就有兩個年紀輕的管事娘子一抖,吓白了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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