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頭尾
顧峻是被他的貼身侍女秋兒給生生哭醒的,他一天一夜不曾合眼,才睡下不久,頭疼得要命,可那哭聲哀哀切切,弄得他煩不勝煩,擰着眉頭睜開了眼睛,果然見秋兒紅着眼睛坐在床前做繡活。
秋兒比他大兩歲,已經是放出去嫁人的年紀,前些日子她娘給尋了個府裏的管事兒子,她自己也說不上來願意不願意,偶爾還要為這個掉眼淚,這會兒哭得眼睛紅紅的,眼淚一滴一滴掉在地上,不知道的還以為不是放她嫁人,是要賣了她。
顧峻困得很,到底想着從小到大的情分,打了個哈欠,揉着眼睛道:“行了行了,不就是嫁人嗎?等明兒我去跟你娘說,讓你自己在外院挑個合意的,上回我見了一個小子,能說會道,長得也俊乖,等我問他娶人了沒有……”
他一邊說,一邊打着哈欠,以為這話能管用,就要倒頭再睡,不曾想秋兒的哭聲更大了一些,他翻過身,戳了戳秋兒的背,“怎麽回事,有人惹你生氣了?誰給你委屈受了?”
秋兒嗚咽一聲,拿帕子擦了擦臉,淚水把她的妝都暈花了,幾根發絲貼在臉頰上,淩亂又狼狽,顧峻極少見她哭得這樣兇,愣了愣,睡意都驚得消散了不少。
“三爺……夫人把我娘押到官府裏去了,外頭都說,等案子判下來,我就要跟着我娘流放發配,可能以後再也見不到三爺了。”
秋兒說着,嗚嗚咽咽地捂住臉,哭聲低低的,卻分外惹人憐惜,顧峻頓時睡意全飛,眉頭一跳,“到底怎麽了?你娘犯了什麽事?”
秋兒只是哭,話也說不太清楚,顧峻擰起眉頭,叫外頭伺候的小丫頭進來,沒成想小丫頭沒叫來,另一個貼身大丫頭春兒推了門進來,也是哭過一場的樣子,看上去卻比秋兒冷靜得多,雖然也是紅着眼睛,卻沒有太多情緒表露出來。
“你怎麽也哭了?”顧峻擰着眉說道,“究竟發生什麽事情了?李嬷嬷……”
春兒面上冷冷的,見秋兒哭得凄慘,還冷笑了一聲,說道:“發生什麽事情……東窗事發罷了,她娘占着府裏采買錦緞的便宜,不知道撈了多少,我那個死鬼爹貪拿府裏的銀子放貸,她娘也入了股,我竟不知他們兩個蛇鼠一窩,勾結來去,這些年賣了多少好人家的姑娘,死一萬回也賠不得,就是判了我跟着一起死,我也沒話講。”
秋兒哭罵道:“你沒長心肝,就不知道有了心肝的疼不疼!”
“我就是長了心肝,才知道他們做的都是下十八層地獄的污糟勾當,活該死了被油炸,你娘就是個畜生,我爹連畜生都不如,為他們掉眼淚,值當個屁!”
兩人一時鬧将起來,顧峻按了按太陽穴,自己把衣服穿了個齊整,洗漱幹淨,推門出去了,他住的是內院,少有小厮來往,平時裏見了他就笑鬧成一團的小丫頭們今日個個低眉順眼,幾個眼熟的家生子倒也像秋兒那樣哭着,只是不敢哭出聲來。
一出小院,府裏不同往日的氣氛迎面而來,顧峻一邊打着哈欠,一邊走去正堂,他現在還沒理出頭緒來,不過要是真像春兒說的那樣,那這事不管怎麽說,他是不會管的,至多護着她們不教被發配流放。
一靠近正堂,就聞見了一陣熟悉的飯菜香氣,顧峻腳步一頓,如果仔細分辨的話,能聞得出來,那裏頭有前天吃過的龍鳳丸子炸熟的味道。
今日大朝會,鎮國公還沒回府,大理寺的案子就已經進了他的耳朵,饒是他久經人事也吓了一跳,匆匆回府,府裏的管事人手已經押走了大半,長子立在府門口等他,負着手,神情平靜,他看着,不知為何也就跟着平靜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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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再聽了前因後果,大熱的天,鎮國公只覺得背後發涼,一股一股透骨的寒氣直往脊背上竄,顧嶼只是笑了笑,沒有安撫沒有解釋,過不多久,鎮國公也就理清了頭尾,長出一口氣。
他不怪兒子自作主張,要将此等事情揭露出來,這是最好的時機,長媳進門管家,查賬不可避免,由此帶出後續一系列的事情,可謂是順理成章,提早告訴了他,反倒會有露出馬腳的可能,現下他受驚回府全無僞裝,即便落進有心人的眼裏,也只不過是一場湊巧。
“只是到底太過急躁了些,不曾徐徐圖之,一則旁人府裏不是沒有這種事,且并非奴才自作主張,水至清則無魚,偏咱們家急得什麽似的撇開,恐要生事,二則若弱剛進門,查個賬就鬧出這一場來,她怕是要落下個太精明的名聲。”鎮國公嘆了一口氣。
顧嶼搖搖頭,并不在這個上和自家父親争辯,他重活了一場,知道一旦天子起意,這些看似龐然大物的勳貴人家倒得會有多快,父親即便是信了他的話,也沒有過那些經歷,更看重眼前,誰都沒錯,磨合得好了,反倒是互補的好事。
至于若弱……他忍不住彎了彎嘴角,他知道她是最不在意名聲的人,比起那些虛無缥缈的東西,她更在意他的看法,他說一句,比得上旁人千萬句,也許這就是夫妻。
鎮國公擺擺手,随他去了,這一個早上弄得府裏人心惶惶,連下廚的采買也被押走了,加上一般大朝會後,都是周相爺做東,宴請同僚,下廚就沒做幾個菜,陳若弱問過,聽說有新鮮的河蝦,剝了一半做了盤白袍蝦仁,另一半仍舊和雞肉一起做龍鳳丸子,清炒一盤素三鮮,又加炖了一鍋排骨冬瓜湯。
掌勺大廚做的是素菜,素菜很少有香味濃重的,倒把她做的口味不算太重的幾樣菜襯托得香氣飄飄,顧峻一進門,就忍不住吞了吞口水,差點連自己是來幹嘛的都忘了。
鎮國公擡頭,看了他一眼,似乎這才有點想起來他了,眉頭一挑,聲音低沉:“誰把你放出來的?”
顧嶼道:“爹,三弟他身子不好,這兩天沒吃沒睡,家規也抄了四百遍有餘,我看他也受到教訓了,就饒他一回吧。”
顧峻連忙眼巴巴地朝着鎮國公看,他确實沒睡多長時間,少年漂亮的幾乎有些淩厲的臉龐上幾乎都沒什麽肉,眼底下一片青黑之色,看着可憐得很,鎮國公哼了一聲,讓他入座。
托那一食盒甜心糕的福,顧峻是沒什麽臉給陳若弱臉色看了,悶不吭氣坐下來,喝了兩口素湯,就着龍鳳丸子埋頭吃飯,顧家有食不言寝不語的規矩,他平時不太守禮,這會兒當着個他認為的外人,不知道怎麽地也學得規矩了起來,一心趕緊吃完飯找父親兄長問個清楚。
顧嶼吃得斯文,他一直都是如此,一口飯一口菜,葷食和素菜各占二分之一,絕不多下一筷,也不少下一筷,看着倒是分辨不清楚他的偏好來。
陳若弱看了半天也沒看出個所以然來,終于只能宣告放棄,給他盛了半碗排骨冬瓜湯,這下,一口飯一口菜變成了三口飯三口菜一口湯,仍舊是規律無比。
鎮國公看着有趣,也讓丫頭給自己盛了一碗,放得遠不覺得,湯端到眼前,就是一股溫溫的熱香,煮熟的排骨香氣和冬瓜的味道融洽在了一起,喝上一口,沒有夏日裏吃了葷食的油膩,反倒壓了連綿的火氣。
冬瓜和排骨本就是天作之合,在炖煮的過程中,排骨多餘的油脂被東瓜瓤吸收幹淨,骨中的鮮美滋味被全然炖進湯裏,拿捏着火候,炖煮到排骨不爛,冬瓜不軟的時候起鍋,即便是剩下的湯料,也有獨特的口感。
鎮國公禁不住眯起了眼睛,把一碗排骨冬瓜湯吃得幹幹淨淨,等他擡起頭,就見顧峻正把最後一個炸得黃亮焦脆的龍鳳丸子朝碗裏夾,靠近他那側的白袍蝦仁已經空盤,這會兒他仍舊是那副眼底青黑,面容憔悴的可憐樣子,卻是端着碗吃得嘴角流油,兩頰鼓起的模樣,瞧着可惡極了。
顧嶼的碗裏已經見底,桌上的菜也吃得差不多了,陳若弱讓喜鵲去端了冰梅汁來,她給顧嶼盛了一碗,伺候用膳的小丫頭各自上前,給衆人都盛了一碗。
鎮國公府有自己的冰窖,只是顧家人身子虛,每年六月上才能用冰,陳若弱也是昨日從放了冰盆的茶樓回來才想起這回事,她沒有一定要用冰的意思,畢竟初來乍到,不好生事,不過弄點解暑的甜飲倒是不越什麽。
蜜漬過的烏梅煮開,加一點冰糖和陳皮,放涼之後入冰窖,不必冰到結塊,碗面上浮冰漸起就成了,要是一時不喝,還可以放進井水裏冰鎮,放上一兩日會更甜,這樣做出來的冰梅汁喝起來酸甜可口,沁人心脾。
顧峻吃飽了飯,又一連喝了兩大碗冰梅汁,肚子裏踏實了,又去了暑氣,頓時舒服得一個指頭都不想動彈了,飽暖思困,他又是一天一夜沒合眼,竟就坐着打起了小盹。
頂着自家長媳驚奇的視線,鎮國公的臉都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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