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兄弟

那幾道紅痕大約是湖岸邊上的草葉刮的,陳若弱原先臉上有泥,即便湊近了看,也看不出什麽,洗浴過後熱氣蒸騰,原本的細小傷痕變得無比清晰,又微微發腫,幾乎有些觸目驚心,顧嶼見了,眉頭都蹙了起來。

陳若弱跑近了,氣都沒喘一口,濕漉漉的頭發全貼在了身上,陳青臨問,“大白天的洗什麽澡,臉又是怎麽了?”

顧嶼很熟悉陳青臨的表情,即便看着還是那副木讷老實的樣子,眼裏的火氣卻是騙不了人的,陳若弱只有更熟悉,想都沒想就把剛才的事情隐瞞了下來,笑嘻嘻地說道:“我剛才在水邊跌了個跟頭,衣裳都髒了,大熱的天,順帶洗洗也涼快。”

見陳青臨的眼睛還是眯着的,陳若弱一手抱着他的胳膊晃了晃,撒嬌似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臉,“我臉上有傷嗎?一點都不疼,可能沒注意蹭着哪兒了吧。”

她說話的語氣輕快而又自在,陳青臨看不出什麽問題來,也就點了點頭,陳若弱拖着他進了院子,前院裏的正房被重新收拾了一番,去了喜慶的新婚紅綢,古董珍藏換下金銀玉器,一派不顯山不露水的清貴氣韻。

陳青臨只認金銀,不識古董,瞅着就有些不得勁了,在西北,不是沒有新媳婦進門就把值錢東西收起來不給用的,可那都是極少的不知禮數的人家才會幹的事,他沒想到鎮國公府也是這種人家,只是瞧着陳若弱的高興勁,憋住了沒發作。

顧嶼把陳青臨讓到上首左位,自己和陳若弱坐在了下首,主讓客座,這是極高的禮遇,陳青臨也不好擺臉色了,不管鎮國公府怎麽樣,他瞧着顧嶼确實是很順眼的,和他話也投機,輕咳一聲,他放下手裏的茶盞,把對鎮國公說過的話又說了一遍。

“……春時募兵,夏時操練,秋時分兵入帳,平時營裏調不到兵,只有分新兵的時候能占點人,快到六月中了,我得趕着回去拉一列新兵。”

陳若弱基本可以說是在西北長大的,平時軍中一些事,耳濡目染也聽得懂,陳青臨這話是解釋給顧嶼聽的,顧嶼點了點頭,他雖然沒進過軍營,卻也率領過廂軍抵抗西蕃豪強,軍中的大致情況也還清楚一些,并沒有太多疑問。

陳青臨看了顧嶼一眼,猶豫了一下,道:“我這回去,估計要個三年五載,若弱打小就跟着我,我放心不下她,想在她身邊留兩個人,平時跟着文卿,不進後院,隔三差五能看若弱幾眼,給我去個信。”

他說這話時,并沒有用商議的語氣,陳若弱怕他話說得太硬,惹了顧嶼不快,連忙道:“哥,你要是不放心,我讓喜鵲給你去信不就成了,或者你留人跟在我身邊也好,跟着文卿是什麽道理,做對探子嗎?”

親兵想起還杵在門口的那兩位爺就頭疼,聽了陳若弱這話,差點沒來一句你怎麽知道,外頭那兩個,确實是營裏最好的探子。

“你要是出個什麽事,喜鵲是能報信的人?”陳青臨一點也不避諱顧嶼,十分直接地說道:“何況我帶來的人腦子機靈,拳腳也硬實,一個打十個不在話下,跟在妹婿身邊,連護衛都省了。”

陳若弱咳了好幾聲,陳青臨卻絲毫沒有動容,黝黑的俊臉上帶着嚴肅的神情,盯着顧嶼,若是旁人,早被看得不自在,顧嶼卻不同,他認真地點了點頭,誠懇地說道:“舅兄考慮得很是周到,文卿卻之不恭。”

陳青臨說不上來滿意還是不滿意,總覺得自己像是一拳打到了棉花上,原本來之前準備得足足的話也都被這爽快的應答給堵了回去,他頓了頓,發覺來的目的都已經達到,還捎帶了一個顧三公子,茶還是熱的,話已經沒了。

顧嶼等了片刻,沒等到陳青臨的下文,頓時意會,笑了笑,似是沒發覺陳青臨的停頓,道:“舅兄準備何時啓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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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青臨松了一口氣,接話道:“過兩天就走,王大人讓我順帶押一批軍備回去,到那天是跟軍需官一起走,不用送。”

陳若弱這下倒有些舍不得起來了,烏溜溜的眼睛裏蒙上了一層霧氣,又很快自己眨掉,很是欲蓋彌彰地幹笑了兩聲,“哥,京城和西北離那麽遠,又是六月中,你等回去,可能就要黑成煤塊了。”

“曬慣了,沒事。”陳青臨說着,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麽,道:“我剛才和叔父商議,想讓三公子随軍一年,吃吃苦頭,倒忘了這茬,只怕三公子受不住。”

顧嶼眉頭一挑,陳若弱倒有些奇怪了,忍不住說道:“他肯跟你去嗎?不會半道上跑回來吧?”

陳青臨黑臉一樂,展示出潔白森冷的牙齒,大熱的天,硬生生給整個屋子彌漫出一股肅殺冷意來。

顧嶼對此倒是沒有什麽意見,甚至有些求之不得,他原先就隐約有些這個念頭,軍中是最能管教人的地方,顧峻跟着陳青臨走,只有乖乖聽話的份,沒了會為她翻天的顧峻,顧凝留在府裏他也就能放心了。

陳青臨又坐了一會兒,到底還是走了,留下一對周姓的兄弟,一個叫周虎,一個叫周豹,生得有些相似,能瞧出是兄弟倆,差不多高,都是一副健壯的身板,只是一個獨眼,一個缺了條胳膊。

軍中不留殘疾,要是好好的兵,陳青臨也不會斷了人家的前程,把人留在京中當跟班,周家兄弟這樣的傷只能算輕殘,撫恤金給的很少,陳青臨舍不得讓他們年紀輕輕回鄉種地,想破了腦袋才想出這個兩全其美的法子來。

周虎跟着小厮進了鎮國公府,一邊聽小厮說話,一邊眯着獨眼,迅速地掃視了周遭的情況,只是潦草幾眼,就有一副地圖在他的腦海裏漸漸成形,連逃生的路線都一并規劃完整。周豹則是不着痕跡地打量着一路上遇見的小厮丫鬟,從外院看到內院,然後對周虎搖了搖頭。

因着顧凝的事,府裏午膳都沒擺,陳青臨來時已經過午,送走他時,天色已經黑了。陳若弱心裏難受,晚膳都不想吃,還是撐着見了周家兄弟,她雖然随軍西北,但也很少見陳青臨的兵,周虎當過陳青臨的親兵,她倒是見過一次的,一見周虎被傷疤覆蓋的左眼,頓時倒吸了一口氣。

周虎低下頭,原本想行個軍中的禮節,反應過來自己現在是個平頭百姓,頓了頓,按着周豹就要下跪,陳若弱連忙道:“別別,府裏沒有動不動就跪的道理,以後你們是要跟着姑爺的,外頭也不興跪來跪去的。”

她說這話時有些心虛地看了看顧嶼,平常人家府裏确實沒有總跪的,可是頭一回見主子不跪就很說不下去了,可她瞧着周家兄弟帶着傷,傷還是在戰場上受的,就覺得自己受不起這份禮,被跪了要折壽的。

顧嶼點了一下頭,态度溫和,“夫人說的是,你們日後跟在我身邊,接人待物要有成算,我不跪,你們也自然也不必跪。”

周虎松了一口氣,拱手道:“是,公子的話我們記住了!”周豹不善言辭,連忙跟着點點頭。

顧嶼讓人給周家兄弟在外院尋了個住處,按一等仆役的規格算,兩個人分到了一個寬敞的房間,兩床冬夏被褥,四套幹淨的衣裳,還有些要填補的物件,等明日一早去賬房打了條子就能領齊。

因為陳青臨要離京的事情,陳若弱一直都蔫蔫的,喜鵲哄着騙着才肯吃了兩塊梅花糕,和一瓣切成巴掌大小的碧玉香瓜。

梅花糕是掌勺大廚的得意之作,糕身金黃軟甜,又有紅的綠的各色果子簇在上頭,又漂亮又甜口,顧嶼也吃了半塊,沐浴過後,侍香照例拿了軟布來給他擦拭頭發。

陳若弱眼皮子都沒動一下,倒是喜鵲拉了拉她的胳膊,陳若弱看着更蔫了,沒搭理,擦幹淨手,就自己蹬掉鞋,解了外衣朝床上爬,喜鵲下意識地朝顧嶼看了一眼,見他不僅看到了,還挑了一下眉頭,頓時眼前發黑。

“罷了,都出去吧。”顧嶼接過侍香手裏的軟布,不似侍香輕柔的動作,他随意地擦拭幾下潮濕的發尾,就站起了身。

喜鵲假裝沒看見還在磨蹭的侍香,用力一腳踩過了她的腳面,侍香吃痛,卻不敢叫出聲來,狠狠地瞪了一眼喜鵲,聞墨悄悄拉了她一把,不多時,房裏就只剩下了兩個人。

顧嶼走到床邊,把陳若弱亂蹬掉的繡花鞋整齊放好,把沐浴過後穿着的鞋放到木質踏腳的邊上,用床帳處挂着的布巾擦了擦手,末了,瞥一眼身側橫躺在床上,似乎在思考着什麽的翻面烏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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