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晚上

顧嶼一路上遇到不少認識的人,對禮寒暄過後,天色就不大早了,車駕回府的路上,他又看到了那日賣畫的年輕人,不過這次,他是一身狼狽被人趕出來的。

從國子監到內城有一段不短的路,他剛離開沒多遠,這附近的府邸宅院大多是些平民百姓的富貴人家,商賈居多,文人清高,大多不願意涉足此地,有的還會特意避開這條路,繞得遠些,好不沾染上商賈人家的“銅錢臭氣”。

賣畫年輕人似乎并沒有這樣的清高傲氣,顧嶼看到他的時候,他正慢慢地從地上爬起來,手裏攥着一個癟癟的錢袋子,對着幾個人高馬大的護院,也不怯弱,低聲辯駁了一句什麽,轉身就走。

只是這話卻惹了為首那個護院的火氣,賣畫年輕人剛轉身走了幾步,就聽那護院高聲叫道:“這混錢的無賴,沒個真才實學不說,還敢敗我趙府的名聲,給我打!”

幾個護院當即攔住了賣畫年輕人的去路,拳腳迎面,賣畫年輕人被打得着實怔愣了一下,随即反應過來,見跑不掉,掙紮了幾下就蹲了下去,護住頭臉,竟連一聲呼救都不曾有。

顧嶼叫停車駕,小厮見狀,猶豫着說道:“爺,要管這事嗎?我看那也不像個讀書人,保不齊真是個騙子。”

“無妨,去把他帶過來,既然看見了,總不能放着不管。”顧嶼溫聲說道。

小厮聞言,連忙應了,跳下車駕,朝着那行護院走去,即便顧嶼的車駕不起眼,但明眼人一看就能看出小厮的穿着打扮,商賈人家精明,過不多時,小厮就領着那個賣畫的年輕人回來了。

經過剛才的撕扯,賣畫年輕人那身破舊的麻布衣裳壞了不少地方,但走到車駕近前時,他也還是整理了一下衣襟和發冠,顧嶼掀起布簾,賣畫年輕人立時想起了前事,連聲對他道謝,“公子仁義,張才遠愧不敢忘。”

似乎想起了剛才的事情,張才遠的臉上也帶起了一點怒容,又有些羞愧,“早聽這趙府驕橫,是學生貪圖錢財,招至禍患,若非公子援手,今日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顧嶼眯起眼睛,道:“錢財美物,無人不愛,舉凡君子得之有道,沒什麽可指摘的地方。”

張才遠從來沒有聽過這樣的話,如今文人受追捧,多的是窮清高的論調,好似一旦沾手錢財,讀書人都不是讀書人了一樣,不過這話卻是實實在在說進了他的心底,讓他幾乎升起了一種交逢知己的喜悅感。

“公子這話真是通透得很!學生也是這麽想的,憑借自己的努力獲取錢財,怎麽能是污濁庸俗之事!人生在世,又非仙佛,若無錢財傍身,莫非要去餐風飲露不成?”

看着眼前這個面色漲紅卻又急切地表達着自己想法的年輕人,顧嶼頓了頓,這并不是他的話,這是當年他奉旨查抄吏部尚書府時,張才遠一身囚服,指着府中成箱的金銀,昂着頭自己對他說的。

十幾年官場浮沉,昔日不善言辭的狀元郎也成就了一副犀利的口舌,刑部尋了三十多位賬房先生,整整查了十天的賬,最後發現那些幾乎能抵得上國庫半年稅收的錢財,沒有一筆是來自賄賂,比起做官,張才遠顯然更是個經商的天才。

察覺到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不對,張才遠只當是自己太過激動,犯了交淺言深的忌諱,連忙整肅神色,對着顧嶼一禮,“總之,今日的事情多謝公子了,還請公子留下姓名,日後學生定當報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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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嶼道:“離春闱還有一段日子,京城米貴,除了賣畫,你可還有別的營生做?”

張才遠到底不是個傻的,當即就反應過來了顧嶼的言下之意,他猶豫了一下,說道:“畫賣得少,學生平日給人寫信潤筆為生,間或給大戶人家題字算賬,賺些微薄的錢財。”

“你那日的畫作,我夫人很是喜歡,”顧嶼微微笑道,“府裏尚缺一名教習的先生,薪酬每月三十兩,不擔西席的名聲,只教幼童習畫。”

大戶人家奉西席,是正經的拜了師喝過茶的先生,顧嶼說不擔西席的名聲,多半是這位府上的小公子已經有了師長教導,這也是很正常的事情,若是清高的讀書人,當即就要回絕過去,但張才遠從來就不是多注重名頭的人,比起這些,他更想有個落腳的地方,和踏踏實實的三十兩銀子。

定下明日上門拜見,張才遠直到顧嶼的車駕走遠,才愣愣地掐了自己一把,他是真的沒想到這路上随意碰見兩次的人,竟然會是堂堂鎮國公世子。

他的前程,這是有了?

顧嶼一回府,就聽門房那兒的小厮說了中午的事情,他倒是不大意外,這偌大的鎮國公府,尚婉君能拿捏得住的人只有一個顧峻,如今顧峻要走,她不做點什麽事情,還真是不符合她的性子。

只是讓他意外的是若弱,他知道她性子一貫純善,很少會這樣不留情面地對一個生人,想來是那尚婉君急切過頭,确實惹了夫人的厭惡,他搖了搖頭,沒準備去管這事,卻忽然聽那小厮說道:“夫人一個人不好在外頭多留,急着回府,表小姐還拽着她不肯放,小的瞧着夫人手上的镯子被拉掉一個……”

顧嶼的眉頭蹙了起來,人還沒進府門,就讓小厮去叫外院的管事過來,那管事是大管家的娘家侄兒,才來沒多久,為人老實,陳若弱查賬的時候,他是少有的幾個沒貪的人。

這會兒被顧嶼叫來聽了幾句吩咐,管事老實巴交的臉上露出了重重的為難之色,但對上顧嶼的眼神,還是咬牙應了是,顧嶼對他點了點頭,道:“回府記得來報一聲。”

管事點頭,等到顧嶼的背影進了內院,外院管事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對着門房處的家丁護院吼了一聲,“來二十個人,跟我去尚家,把夫人的镯子要回來!”

門房小厮差點沒聽歪了頭,反應過來之後,眨了眨眼睛,心裏簡直對表小姐升起了十二萬分的同情。

陳若弱堵着一口氣,聽見顧嶼回來了也不搭理他,拿了小銀勺細細地吹涼碗裏的鮮魚羹,喂給乖乖仰着頭等吃的白糖,顧嶼走近了,她還偏了個方向,拿後背對着他。

“夫人生氣了?生三弟的氣?”顧嶼站在陳若弱身後,微微折身,伸手摸了摸白糖的腦袋,白糖喜歡極了他的撫摸,拿溫順的眼神看着他,喵嗚喵嗚地蹭着他的手。

陳若弱氣鼓鼓地說道:“他跟你才是打斷骨頭連着筋的親兄弟呢,我不過就是個外來的人,哪敢氣他!”

顧嶼失笑,“這怎麽連我都帶上了,三弟有錯,罰他教他,再不濟打他幾下就是了,何苦讓夫人氣壞身子。”

溫聲細語的話響在耳畔,一擡頭就能看見顧嶼溫柔的臉,陳若弱有多大的氣也消了,但還是撐着哼了一聲,“算了,看在他明天就要走的份上,我才不跟他計較呢,只希望他真的能在西北軍裏練出個樣子來。”

顧嶼嘆了一口氣,不再就着這個話題往底下說,當年他想着,比起顧峻一夜之間長大懂事,他更希望他能無憂無慮地過日子,蠢笨些也沒關系,他總能護着他一世,可重活了一輩子,他才明白,有些事情不是他想就能做到的。

人總要學會成長,他能做的不是護着顧峻一生一世做個糊塗的纨绔子弟,而是教他面對,至多不讓他像前世那樣慘烈地成長,而是讓他一步步習慣。

陳若弱給白糖喂了半碗魚羹,等剩下半碗涼透了,她就把碗放下,任由白糖喜滋滋地伸頭去喝,剛站起身,就被顧嶼從背後抱住了。

“若弱……”

陳若弱的臉有些發紅,怕驚動外頭的丫鬟,連忙壓低聲音,說道:“你,外頭還有人呢……”

顧嶼低聲道:“沒人,我進門的時候就讓她們出去了。”

“那你也別,別這樣……”陳若弱的聲音有些發軟,想起那日蜻蜓點水的一個吻,頓時臉紅得像是要燒起來,“我,我有點害怕。”

顧嶼輕聲地嘆了一口氣,說道:“我也怕。”

陳若弱羞得直咬下唇,聞言卻也愣了一下,小聲地說道:“你也怕呀?”

“我怕夫人一直怕下去,等顧峻從邊關回來,都沒給他添個煩心的侄兒……”顧嶼說到一半,自己先笑了,他靠在陳若弱的耳邊,低聲輕問道:“夫人要什麽時候,才能不怕我?”

陳若弱的臉紅得像是要滴血,死死地揪着手裏的帕子,聞言更是連頭都擡不起來了,好半晌,顧嶼都有些無奈地嘆了一口氣,要放開她了,才聽見她蚊子哼哼似的說了一句話。

“你,你至少……到晚上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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