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刺史

那日過後,周仁倒是真的消停了許多,也來找顧嶼下過幾回棋,只是周家兩兄弟的棋藝大約是一個師父教出來的,沒幾回就輸得再也不肯下了。

今年的水流急,船比往年還要快,将近一個月的時間不長不短,待在船上,倒正好消磨了暑熱,下到揚州時正是七月初五,雖說初秋時節也還是熱,但已經比之前要好得多,官船停靠前三日就有人報給了揚州刺史,連帶着周遭的楚州刺史,光州刺史,和州刺史都來迎接。

揚州刺史徐景年不過三十多歲模樣,稱得上年輕有為,是定國公的門生,其餘三位刺史都已經到了知天命的年紀,明明是大熱的天,卻還官袍齊整,笑容滿面,走路時有意無意退讓徐景年半步,顯得很是謙恭。

顧嶼一下官船,就見幾位刺史上前見禮,同是在朝為官,按理就是相國也無權接受官員跪禮,但徐景年上前一步,随即撩起下擺跪伏在地,恭恭敬敬行了一個跪禮,拜稱世子。

徐景年是正四品官員,只比顧嶼這個臨時的按察特使低一級,但顧嶼皇命在身,又兼身份顯貴,受他一跪其實沒什麽,可周仁當即就反應過來,看一眼後頭沒有猶豫也跟着行了跪禮的三位刺史,他的冷汗都快要下來了。

渡口風大,顧嶼并沒有穿禦賜的官袍,裏面是松鶴長青的淺白衣袍,外罩烏雲紗,系着正紅雙面的雲紋披風,看着就像是一個尋常的世家子出游,并沒有半分欽差特征,要是就這樣受了四位刺史的跪禮,傳回京,跑不了一個肆無忌憚之罪。

徐景年神情肅穆,好似并沒有發覺這其中不妥之處,見顧嶼沒有說話,竟也就這麽跪伏在地,并不起身。

來迎接欽差的除了官員,還有各個衙門的捕快衙役,見狀也紛紛跪倒在地,只是片刻之間,整個渡口還站着的,居然就只剩下打從官船上下來的一撥人了。

顧嶼盯着徐景年看了半晌,似乎沒發現什麽,行雲流水一般,從披風掩蓋下的寬大袖袋裏取出一卷絹帛聖旨來,徐徐展開,輕聲念了起來,“景承天命,诏,曰:時六月中,朕啓聞事,言有淮南道民怨,涉三千之衆,犯至禦史止,着準太子奏……”

聖旨不長,幾百個字而已,偏生顧嶼念得慢吞吞的,時而極為緩慢鄭重地停頓片刻,才接着往底下念,底下的捕快衙役還好,幾位刺史卻是真的有些受不住了,楚州刺史年紀最大,看着都有六十多了,這會兒跪得顫巍巍的,投向徐景年的目光幾乎帶上了怨憤。

之前說好的根本沒這一出!欽差就是沒穿官袍又怎麽樣?想拿這個讓人家吃個暗虧,好立下馬威,真是天高皇帝遠久了,連人家随身帶着聖旨都給忘了!偷雞不成蝕把米,真把他徐景年給能耐的!

徐景年也不好受,常年堂上坐着的人,打從京城出來就沒再跪過人,哪怕是道禦史周大人當面,他腰彎得再低,也沒跪過,這會兒要是能讓新來的年輕欽差吃個癟也就算了,偏他順勢念起聖旨來,這可好說了,他跪的人從欽差本身變成了天子诏令,跪得天經地義。

其實這道聖旨不是給淮南道官員的,而是給顧嶼一個人的,原本沒有必要在這裏念出來,要是沒徐景年剛才那一出,顧嶼也沒有一來就立威的意思,可就連他也沒想到,他不立威,人家倒是憋着給他下馬威呢。

聖旨念完,楚州刺史是被同來的孫子扶着才勉強站起身來,其餘兩個刺史也不好受,徐景年咬牙,面上還是帶笑,決口不提欽差兩字,道:“顧世子,周公子,禦史大人已經在治所等候多時了,兩位下榻的官驿也已經備好,聽聞顧世子是帶家眷同來,下官已經讓人挑了幾個懂事的丫頭伺候夫人。”

顧嶼眯了眯眼睛,溫和地笑了,“有勞徐大人,那還請先帶本官和周副使去官驿落腳吧,禦史大人既然腿腳不便,那就允他休養兩日,正好本官與周副使也有時間考察民情。”

徐景年沒反應過來顧嶼話裏的意思,愣了一下說道:“大人,下官說的是禦史大人已經等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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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話才說到這裏,身後的楚州刺史就擡起老腿不動聲色地踢了他一下,讓他把話咽了回去,徐景年起初不解,但見顧嶼含笑眉眼中微帶冷意,把手裏的聖旨交給了身後的仆從,電光火石之間反應了過來。

假如只是迎接一個三品欽差,那四位淮南道刺史到齊就是很正常的規格了,但若是宣讀聖旨,即便是和欽差同級的道禦史,也該是到場的,無故缺席是重罪,顧嶼看似給了周餘一個臺階下,其實卻是把他的臉扔到了地上踩。

一直到離了渡口,周仁還啧啧地驚奇着,他和顧嶼也算相處了些時日,平日看着就是個溫文爾雅的世家子,至多比別人多了幾分氣度,不過那也正常,鎮國公府世代為相,本來就和旁家勳貴不同,可他倒沒想到顧嶼還有這樣四兩撥千斤的一面。

這樣的人,就是沒那副顯貴身家,到了官場上怕也是如魚得水的那部分人吧,周仁想着,自己都笑了,這世上從來沒什麽天生俊才,若非身份尊貴,誰又能在這個年紀知曉這麽多的官場是非,細節成敗。

家族培養出人才,振興家族,再培養人才,人才再振興家族,如此數代循環往複,就成了世家,一個姓氏想要成為世家,要經歷無數的磨砺,想要維系榮光更是艱難,但只要每一代能出個顧嶼這樣的人,不能說這個世家就不會倒,至少這個姓氏不會沒落下去。

想起自家父親說過的話,周仁頭一次有些理解了,不過也僅限于理解,想要讓他服氣一個人,可不是什麽簡單的事情。

官驿早在十天前就已經被打掃了出來,裏頭的閑雜人等都被一并清理,大大小小百十來間房,看不到一點污漬,徐景年勉強挂着笑,帶着顧嶼去了離揚州治所只有一牆之隔的官驿院落。

周仁則被安排在旁邊的官驿院子裏,前後只有一道門,和顧嶼的院子之間隔着一堵低矮的花牆,周虎和周豹互看一眼,确認了兩人都能翻越來去,一旦發生了什麽事情,能帶着公子和夫人逃生,就繼續垂着眸子不言不語。

船上沉沉浮浮了一個多月,這會兒腳落到地面上,陳若弱反倒有些不适應了,剛才下船的時候她落在後面和喜鵲她們收拾東西,對之前渡口發生的事情不大了解,見徐景年交代得耐心,還連連道了謝。

她罩着烏色的鬥笠面紗,旁人只能看清一個小小的精致下巴,說話的聲音又嬌軟,徐景年的态度倒是好了一些,似是不經意地帶了帶話,果然就聽這位京城來的世家夫人極為感興趣地說道:“滿街都是年輕的姑娘嗎?還可以随意牽着手出門?”

徐景年沒想到她的關注點在這裏,連忙不着痕跡拉回話題,“回夫人的話,确實是這樣的風俗沒錯,初七那天內子也會和幾位夫人一起舉辦賞燈宴,就在揚州城最大的春滿樓。”

陳若弱眨了眨眼睛,說道:“既然七月初七是難得的花燈聚會,到了晚上還能随意出門,為什麽要辦賞燈宴?大人難道不和夫人一起逛街嗎?”

“這,下官倒是沒想過,主要往年都是內子……”徐景年的頭上幾乎冒出了汗,艱難地想要把話題帶回去,只是他話還沒說完,就被周仁笑着打斷了。

周仁手裏拿着一把折扇,一身素白長袍俊逸潇灑,笑容也溫柔可親,自來熟一般搭上徐景年的肩,語氣親近道:“徐大人,我這位世兄和嫂夫人可是京城裏出了名的夫妻恩愛,你都說那日夫妻可以在街上牽手而行,怎麽還想着讓嫂夫人去參加什麽賞燈宴呢,唉,要是我夫人在這裏就好了,她肯定迫不及待要去了。”

顧嶼瞥了周仁一眼,對徐景年淡聲說道:“徐大人這一早上辛苦了,還是盡早回去吧,晚上本官會帶夫人,準時參加幾位大人的洗塵宴。”

徐景年勉強撐着笑容走了,他一走,周仁就拿扇子遮着頭臉,哈哈地笑了起來,陳若弱看着不解,倒是沒跟着笑,顧嶼淡淡地說道:“周副使舟車勞頓,也該回去歇着了。”

“顧兄,咱們這都快一個月了,真不能留我一頓飯?”周仁嘆氣道。

顧嶼面容溫和,說出的話,卻如同冰冷刀劍一般,“不能。”

周仁于是就唉聲嘆氣地走了,一副吃不上飯的可憐樣子,陳若弱看他可憐,眨了眨眼睛,對顧嶼小聲地說道:“喜鵲聽周公子的小厮說,周公子這次來揚州,身上只有二十兩銀子,還要給他家夫人買東西,會不會真的吃不上飯啊?”

顧嶼忍不住笑了,擡手摸了摸陳若弱的發,柔聲說道:“他那點伎倆,也就騙騙夫人的善心,官驿供吃住,要是實在不成,外出吃喝也是朝廷報銷,哪裏就真的餓死他了。”

他說這話本是為了寬陳若弱的心,但一聽這話,陳若弱卻是眼睛都亮了起來,追問道:“朝廷報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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