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殺母之仇
殺母之仇
你母親的遺物——那塊你寶貝得緊的玉菩薩小像,當年你……給了誰?
沈瓊質問的聲音微微發着抖——
發現那不能為人言的隐秘事、計劃逃出宮、擔心追兵追捕、憂慮自己給簡簡拖後腿……
這幾天的事情像一串在新春點燃的大紅爆竹,一個個又急又猛地炸得這位太後娘娘腦子一片驚懼。
直到看到自家姐姐,她的心方才有了些許安定之感……
看着那威風凜凜、脊骨如青松一般的女子,盯着她眉眼間與沈簡的幾分相似,那些沈瓊以往不曾在意的隐匿的細枝末節一下子清晰了起來。
她記得那個時候……
好像是昭平十六年的冬月——
當時的太子姜玉煊正是适婚的年紀,他是自己和薛凜看着長大的,溫和守禮,一副君子模樣。
最關鍵的是和望寧年歲相差無幾,也算青梅竹馬。
彼時的望寧也出落成了一副大人模樣,即使是帶着面紗,那眉眼間與敬國第一美人薛凜的五分相似便是遮也遮不住。
偏生那年冬月我朝在邊境又與敬國打得正酣,皇帝派皇子姜衍去穩定軍心,竟也還是連連敗退。
倒像是敬國将領早就知道我朝的用兵之策一般。
于是朝中、民間對于薛凜這位陪着皇帝一路從敬國之子爬到九五至尊之位的智多星都有着不好的揣測。
“皇帝要對臣動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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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瓊到現在也忘不了那日太傅薛凜假借望寧功課不好與她相約時說得話。
“怎麽可能?”
沈家倒臺後,她帶着望寧在宮中無依無靠,多虧薛凜暗中幫襯,她這個被自家爹爹與姐姐保護的極好的天真官家千金才能在這深宮裏安然活下來。
更何況他與姐姐……
沈瓊心裏早就把薛凜當作自己的姐夫看待,如今聽他猛然這般講心中自是又驚又急。
薛凜并沒有回話,隔着菱花狀的屏風靜靜看向內室裏正乖乖檢查自己的課業有何錯處的望寧。
定定地,一動不動地,宛若入定老僧。
沈瓊原本看向他的目光微微垂了下來,仿佛是不敢與他對視一般。
貴妃娘娘心中閃過幾絲愧疚。
若非她姐姐以己肩擔起了沈家的興衰,為了家族不肯涉及皇子奪嫡的事件之中——
他們二人本該是一對神仙眷侶的。
望寧也不至于有父卻認不得。
說到底,是她的錯。
姐姐明明說過——再守十年邊疆,等到我朝這一批好苗子長成新将軍,她就放權歸隐。
找個山好水好的地方,結個草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夏賞荷花冬賞雪……
沈瓊修剪得當的指甲嵌入肉裏,在掌心留下幾個深紅色的月牙。
是她,是她被那自以為的深情蒙了眼,非要嫁給皇帝,才把阿姐拉到這個漩渦裏,讓她抽不了身,最後命喪戰場。
在宮裏數十載,失去了家族、長姐庇護的宜貴妃其實早就意識到了自己年輕時的愚蠢。
但是家族已亡,長姐已逝,她向來是個沒出息,只會躲在長姐身後的。
雖有個唬人的“豔絕六宮”的寵妃名聲,可也是如履薄冰,拼盡全力,也只堪堪護住望寧而已。
“對不起啊……”
沈瓊聲音沙啞,似有哭腔,她低着頭,不敢看薛凜滿頭的白發。
阿姐戰死的消息傳回帝都之後,她昏了三天,再醒來,這第一美人薛凜、薛太傅一夜白頭的事情就已經傳遍了帝都。
帝都的風言風語傳了幾個月,關于善于占蔔的薛太傅的一夜白頭是祥瑞、是兇兆,争論幾千遍也未曾有個定論。
旁人不知為何,但沈瓊卻是能明白個七八分,剩下的兩三分猜也能猜個大概了。
因而這些年她也都是盡可能的躲着薛凜。
雖然共同操心着望寧的事情,二人如今天這般,面對面的長談竟是頭一回。
“其實當年阿姐……”
“臣明白的。”
事已至此,薛凜不願多言,緩緩出聲打斷了她。
他和沈瓊一樣的年紀,敬國高門望族的出身,年少便有天才之名,獨具慧眼,陪着陛下從質子登上皇位,有着一副英俊皮囊。
本該是意氣風發,銳利張揚的模樣,他卻沉穩的很,一言一行都老神在在。
甚至是死氣沉沉。
薛凜眸色如墨,“沈将軍一心只想做個純臣,保一方百姓平安,不想卷入無謂的争鬥……”
自然也不會賭上家族、家人,和他成親。
“她只願家人能夠平安、自在。”
他的家人二字上似有重音,沈瓊自然心知肚明他說的是誰?
“我自是會護好她的!”
她語氣有一些激動,連帶着胸腔都有稍許的起伏。
薛凜這話是什麽意思?
那是她沈家唯一的血脈,她姐姐唯一的孩子!
她為了簡簡便是即刻去死都可以,他竟還要疑心……
薛凜卻是冷靜的很,仿佛沒有看到她的失态,說出來的話像是在陳述事實,就好似一把會砍斷沈瓊頭顱的刀刃。
他冷冷看她。
“她以後要嫁給誰,你能做主嗎?”
其實還是怨的吧。
若非他這個妻妹當年蠢笨如豬,自以為遇到了真愛,非要嫁入王府,将沈家卷進奪嫡争鬥之中……
沈瑛又何至于命喪邊關?
她為了避免卷入奪嫡之戰,與他分得決絕,将他們之間所有的一切都抹得幹幹淨淨,甚至連有個孩子都不願意告訴他。
寧願讓那些迂腐言官拿婦德、婦行去戳她的脊梁骨。
卻還是被自己是一個蠢妹妹拖累……
他怎麽能不怨?
怎麽能不恨?
那聲音是冷靜到近乎冷血的疑問,仿佛一根閃着寒光的長針,讓沈瓊一下子就洩了氣。
簡簡以後要嫁給誰?
武将還是文臣,下嫁還是和親?
她都做不了主。
淩厲的冷意沈瓊冷靜下來,她定定看向薛凜。
這人恨她怨她,她知道。
可是這世上,除自己之外,要是還要再找一個能一心一意為簡簡謀劃的,也便只有這人了。
他們兩個對簡簡的心是一樣。
因而沈瓊并不惱怒,只是等着薛凜的後話。
他既說到這件事,便一定是想到了解決之法。
“太子是臣看着長大的,人品貴重,性情溫和,武功謀略都是上乘。”
薛凜垂着眼眸不知是在勸慰自己,還是在勸慰沈瓊,抑或是在說給天上的望寧的母親?
“他生母是敬國的嫡公主、先皇後,如今皇帝又有意讓他監國……”
“皇上跟先皇後的情誼,你也是知道的。”薛凜的聲音頓了頓,“只要望寧做了太子妃,日後便是一人之上,萬人之下,就算以後娘娘你沒有什麽本事護住她,她也總歸少受些苦。”
太子妃?!
沈瓊心中驚訝亦有幾分不願,帝王家最是無情,她不想簡簡再走她的老路。
薛凜一眼看穿她的心思,而後直白地直接點出,“望寧是她的女兒,在武将心中自然意義非凡,偏你們沈家又沒有人再有什麽實權能夠護住她?”
“你猜皇帝是會把她留在帝都嫁給某個皇子贈大奪嫡之亂的可能,
嫁給哪個大臣,打破他好不容易創造的文臣武将相互制約的格局?
還是直接送的遠遠的和親,為大昭邊境換來十年安寧。”
沈瓊不是傻子,聽他這樣分析,自然明白望寧能夠嫁給太子是上上之策。
能留在她身邊自然是好,沈瓊在她心裏默默安慰,太子是他看着長大的,是一副君子像。
又一直都是太子,而非像他父親那樣經歷過在異國當質子的折磨。
……歹竹出好筍。
說不定真是個可以托付終生的。
只是姜玉煊日後會是新皇本就不是多難看出來的事情,因而這太子妃位也早就成了世家眼中的香饽饽。
她沒想到薛凜竟能将話說的這般篤定,仿佛太子妃位早就是他的囊中之物一般。
薛凜看她想通,沒再說什麽,只開口,“勞煩娘娘探探望寧的心思,看看她是否願意。”
于是那天晚上,發生了沈瓊這輩子除了年輕時以為遇到真愛,不管不顧非要嫁給皇帝以外的——第二件後悔終生的大事。
當時望寧紅着臉用“自己還小”為借口婉拒了這段姻緣。
她卻因為明白這是望寧能夠選到的最優選擇,告訴薛凜望寧點了頭。
反正女子婚姻不過是父母之命,媒恕之言。望寧還小看不透這些,她卻不能不為她打算。
而後便是滿皇都的“天生鳳命”的傳言,甚至……薛凜還因為洩露天機,暴斃而亡。
死亡消息傳來的當夜,皇帝的一道手谕便秘密地放到了沈瓊的床頭。
賜婚望寧和姜玉煊。
那意思明顯的很,何日望寧想嫁,便直接将這手谕公布出來即可。
如此一來,也算是給了望寧足夠的體面。
“皇帝要對臣動手了。”
沈瓊在跪下謝恩那一刻才知道薛凜這句話的意思,才明了他為何如此篤定?
她太了解狗皇帝了,薛凜定是和他達成了某種協議,用自己的命去換望寧的一生順遂……
可她還沒有将賜婚這喜事告訴望寧,望寧便在“她要與姜玉煊成親”之語傳的沸沸揚揚之時,求到了她的面前。
“姨母!”
她在宮裏舉步維艱,連帶着望寧的性子也養的溫順又小心翼翼。
沈瓊從未見過她如此急切的樣子。
望寧跪在她的膝前,“我不能嫁給太子哥哥!”她聲音懇切,仿佛要挽救什麽彌天的大錯。
“為什麽?”
那般焦急的樣子讓貴妃下意識藏了藏皇帝賜婚的手谕。
這一句疑問卻是真心實意的脫口而出。
姜玉煊雖是狗皇帝嫡子,可是人生的清風朗月,溫和知禮,事事優秀不說,對望寧也是百般照顧。
她不明白望寧為何不願。
“嫁給你太子哥哥不好嗎?”
許是望寧整個人的态度太過奇怪,再加上沈瓊剛剛得知薛凜求娶這樁婚姻所付出的巨大代價。
她整個人莫名的有些心虛,以至于問問題的時候都有些不敢看望寧。
倘若,倘若望寧不想嫁給姜玉煊,那薛凜不就白死了嗎?
她沉浸在巨大的令自己心慌的假定當中,于是錯過了望寧臉上一閃而過的不自然。
也沒有注意到她這個問題問出之後,望寧停頓的時間有些長了。
“陸慈喜歡太子殿下。”
望寧半阖着眼眸,好似有意躲避,“我與她是自幼一起長起來的手帕交,總不好強人所難。”
哪怕這麽多年過去了,沈瓊依舊記得自己那一刻的如釋重負,“傻丫頭,姻緣天注定,哪有什麽搶不搶的?”
不是有了別的心上人,不喜歡太子就行。
她記得她當時是一邊安撫性地拍了拍望寧的背,一邊想着以後要多撮合撮合兩個人的。
只是不到一年太子就上了戰場,後面更是傳出身死的消息。
此後她便沒提過那道皇帝寫好的秘密手谕。
畢竟總不能讓簡簡沒名沒份的守寡吧。
而後三個月內便是皇帝暴斃,新帝登基,一番改天換地。
于是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可如今不知是怎麽的,或許是有姐姐在身旁,沈瓊突然清晰地在那段記憶裏注意到,那一段時期,她問望寧願不願意嫁給太子那天晚上。
望寧沒有佩戴她母親留給她的玉菩薩佩。
那是沈家的傳家寶,沈老将軍在世時常說,他就是靠着這個平安佩的保佑,還能一次又一次從沙場安然無恙的回到家中。
後來望寧母親沈瑛替父從軍時,沈老将軍把這塊玉菩薩給了自己的女兒。
……那是戰死沙場的沈瑛留給她女兒唯一的東西。
望寧雖然不說,可她自被接到皇宮之後,便日日貼身佩戴,片刻不曾分離,其重要性自是不言而喻。
可如今,沈瓊在記憶裏看得分明,那個玉菩薩就是不在望寧身上。
玉菩薩是保佑平安的東西。
而那段時間,從望寧身邊離開,需要保佑平安的……就只有一個上戰場的姜衍。
不可能,窺探到什麽的沈瓊心頭大駭,繼而立馬否定了自己,倘若二人真親密到以玉相贈的地步。
那後來姜衍登上這世上至高之位,為什麽不光明正大簡簡一個名分?
“簡簡,帝王家的男人是最狠心的,你可千萬不能被他們騙了!”
她目光灼灼,眸中恨意悔意交織,甚至隐隐有幾分後怕之色,說出來的話卻是不容反駁。
望寧沒有說話,眸光似是在她臉上停留了一瞬,神色未變,面對姨母似是突然興起,沒頭沒腦的一句話。
只輕輕點了一下頭。
*
昭平十一年,幾場簌簌秋雨過後,天便寒了下來。
望寧端着自己練習了很久的面條來到了迎春殿。
姨母想吃長壽面,她練習了很久才有點相像的樣子,新出的這一鍋是她最滿意的一次。
所以專門端過來讓姜衍嘗一嘗。
破敗的大門沒有上栓,望寧也就熟門熟路的擠了進來,“吱呀”一聲響徹四合,刺骨寒風吹起發梢,一瞬間望寧莫名就覺得心頭有些沉。
她快步走進殿內,正要将碗裏還放着熱氣的面條放到桌上,眼睛四周掃視一圈尋找姜衍的身影。
就看他垂着頭,跌坐在床邊,整個人柔軟的仿佛被抽掉脊梁骨一般,卻又好似雪地裏最沉默的那一尊雕像。
望寧的心頭猛然一跳。
內室裏沒有點燈,在一片昏暗模糊之中,望寧看不見姜衍的神色,可是無端的,她覺得靜默的這個人在嚎啕大哭。
撕心裂肺。
她走近,站在內室的門口,靠着昏暗的燈光望寧看見輕薄的帷幔下、棕紅的木床上,姜衍的母親——
那個總是語調怪異的異族美人靜靜的躺在那裏。
不,望寧站定,不敢在往前走。不會的,她那麽年輕,前幾天還在同自己說話。
她早就沒了恩寵,偏居一隅,沒有利益沖突,後宮的狠辣手段何至于使到她的身上。
不會的,不會的。
應該只是在午睡吧,望寧在心裏喃喃,跑步卻沒有再往前挪動半分,纖細手指被熱碗燙的通紅,她卻沒有半分知覺。
還是姜衍尋聲望了她一眼,然後緩緩起身,接過了她手中的面條,才避免了望寧手指被燙傷這件事。
姜衍站在她的身側,沒有靠近桌椅,就這樣呆呆站着,他舉着那比自己臉都大的面碗,急速地吃着。
發出一聲聲極為不雅的聲音在無言的環境中顯得極為刺耳,整個頭都埋在面碗裏,讓人根本看不見他臉上的神情。
一碗面很快就幹幹淨淨。
将面碗放下的姜衍面上也是一派的平和淡定,“今天早上發現的,我正煮粥呢,剛盛好……”
他說着還想扯動一下自己的嘴角,語氣和表情都仿佛在說別人的事情。
不是在講他的母親。
望寧想張嘴說些什麽,胸中卻充盈着一股子無力感。
最後她擡手擦掉了眼尾藏匿的濕潤。
“阿姐——”像是剝開了什麽堅硬的殼,少年人再不是剛才平靜的樣子,猛然喚了她一聲,而後緊緊将她擁入懷中。
所以比她高了半個頭的人此刻卻像一只待宰的羔羊,軟弱的兔子,微微發着抖,緊緊依靠着她。
“阿姐,我沒有母親了。”沙啞的聲音帶着哭腔顫抖,好像确信自己在這一刻已經被全世界遺棄。
恍惚間望寧看到了幾年前的自己,于是她擡手輕輕安撫着那個瘦削的背影。
她不記得那天姜衍到底哭了多久,因為他一直沒有發過出聲音,只是死死的箍着她。
箍得她站久的腳都在發酸,卻不忍心推開他,只用眼睛一遍一遍打量着迎春殿的陳設,最後數起了室內的地磚。
數了三遍,一千八百零一或者是一千八百零五塊,因為有個地方被桌子擋住了,她看的不真切。
一動不動的望寧微微眯着眼睛,正要再仔細看看時,她看到了地上的镯子和一些散落四方的紅色小藥丸。
如同紅豆一般。
那個镯子望寧認得,胡姬曾經不止一遍的炫耀過,那是皇帝賞給她的,極貴重的東西。
那時的望寧沒有放在心上,只一遍又一遍的拍着不肯放開自己的男孩的背,同時開始試圖數清那些紅豆藥丸的數量。
許多年後遭受着男孩的報複,愛不得、恨不得的望寧在夜深人靜時偷偷怨過——
怨那時她不該盯那些紅豆藥丸,盯得那麽仔細。
這樣在姨母床頭暗箱裏發現先皇賜婚的手谕和那些裝起來的藥丸時就不會那麽篤定的相信它們是同一種東西了。
是姨母殺了姜衍的母親。
她看向目露焦急、仿佛斷定要是愛上了姜衍就會吃盡世間苦楚的姨母。
只覺得鼻腔酸的很。
那是她的姨母啊,這個世界上還活着的她唯一的親人,一點一點照料她長大的姨母啊!
她能怎麽辦!
她還能怎麽選!
三年前,她就已經逼自己做出了抉擇不是嗎?
那是她母親的親妹妹,為了她嘔心瀝血的姨母。
她不能不選她。
所以姜衍選擇他的母親,她也能理解。
那是殺母之仇,血海之恨……
望寧扯着嘴角笑,站在她母親的雕像之前,笑得明媚又燦爛,格外讓人心安。
“哎呀,我的好姨母,你在莫名其妙的說些什麽呀?”
“什麽當年不當年,帝王不帝王的!”
“我是怕無辜的人因我而慘死,又想着反正以後我也用不到了,這才把那玉佩留給小宮女,想保她一命。”
她言之鑿鑿,說的格外真切,拉着沈瓊的手輕輕晃着,親昵又嬌憨。
“您又不是不知道,那玉菩薩對我的意義,這也就是到了生死關頭,不然我怎麽可能随随便便就給其他人。”
*
她說了慌。
她給過的。
那是昭平一十六年秋,望寧正是一十七歲待嫁的年紀。
《大昭律》有言:“女子十八未嫁,罪責其父母。”
因而尋常女兒家大都在二八之前定了人家。
只望寧有些特殊,她有公主之名養在宮中,卻是人盡皆知的并非帝王之女。
是衛國大将軍的親生女兒,卻又人人心知肚明衛國大将軍此生未婚,恐連望寧自己都說不出親生父親是何許人也。
尊貴卻又沒那麽尊貴,體面卻又沒這麽體面。
家風正經、底蘊深厚的王侯之家不願舍了臉面讓望寧做內宅的夫人。
出身沒有那麽尊貴,家風沒有那麽嚴謹的人家,宜貴妃又瞧不上,冷言冷語地退了好幾家想要結親的人家。
一來二去便也沒人上趕着找不痛快,提起這件事情了。
而且望寧對此事也并不熱絡。
因而便一直這麽拖着,直拖到了望寧十七歲這一年初秋。
小池邊只剩殘荷幾枝,卻也頗有一番清淨滋味。
“你倒是沉得住氣!”建平風風火火朝她走來。
她剛定了今年高中探花的郎君,來年春便要完婚随夫君就任江南了。
“讓你一同随我在殿試那日看上幾眼你都說沒空不願意,今日到得空來這池邊賞荷了。”
聞言,望寧臉上只輕輕淺淺地笑,“這幾日只聽宮中傳說探花郎是江南大族的出身,身姿卓越,不蔓不枝,這不是才特意過來瞟上兩眼的嘛!”
這話語中的打趣意味太濃,惹得建平嬌橫了她一眼,“你貫是個聰明的,本宮一說,你便要把話筒往本宮這裏引!”
“只是你躲得了一時,躲不了一世,難道你真想十八歲還不嫁出去啊?”
建平站立在她的身側,“只剩三四個月了,到時候貴妃娘娘替你受罰,難道你舍得?”
二人畢竟是一起長大的情誼,貴妃娘娘對她更是視如己出。
建平縱是有意打趣,眸中也不免真的藏了幾分關心焦急。
她屏退左右,壓低聲音,風一吹,池邊兩只殘荷緩緩相依,公主的聲音也随風入耳,“王公權貴你不肯相看,狀元才子你避之又避,你老實說,你是有心常伴青燈古佛,還是早已心有所屬啊?”
後面幾個字輕得望寧根本聽不清,說的人卻已然是一副“你若心有所屬,本宮必替你搞定”的樣子。
如此天真嬌蠻的少女才是千恩萬寵出來的真公主模樣。那像她這個假的,望寧在心中自嘲,面上卻還是一片笑意,甚至微微低頭做少女羞怯狀,“哪有……”
她知道建平是一片好心,可這件事縱使金枝玉葉的嫡公主也搞不定。
“只是想多陪陪姨母。”她盯着自己的腳尖,“婚姻大事自當由父母做主。”
……由父母做主,說是這樣說。
假公主的心頭微苦,她的母親早亡,她的父親不認她。
她哪裏還有什麽父母呢?
何況她雖沒有公主之實,卻占了個公主之名,又是忠臣良将之後。
母親這些年在軍中的威望猶在——如今朝中能說得上話的武将,幾乎全部都在母親手下歷練過。
如此這般,想來她的婚姻大事,應是由不得父母做主、由不得姨母做主,而是在那至尊位上之人的一念之間了——
最小的可能是入東宮,極大的可能便是和親。
她早就想得清楚明白,也知道姨母這麽着急為她張羅,甚至暗暗傳出什麽“天生鳳命”的傳聞,無非是怕她走上和親這條路。
她不想嫁入東宮,也不想和親,一時間卻又找不得解脫之法,便只能一拖再拖。
那日夜裏望寧和建平二人借着“建平即将大婚”這個由頭,喝了一壇美人醉。
一壺美酒見底,大昭嫡長公主發起酒瘋,“我不想成親!”“我不想離開皇宮!”
她大喊大叫,手在空中胡亂的擺動,一壺酒喝了一小半,灑了一大半,末了又突然冷笑一聲,“可憐探花郎了……娶了本宮,可就只能有個閑職了。”
語氣之中似有恨意。
她可憐的可能真的是探花郎,但恨的應該是某個世家大族的嫡子,某個必須建功立業,傳承家族輝煌,不能與公主之位有半分瓜葛的郎君。
望寧垂着眼眸,不聽不看,假裝自己猜不到那位許郎君。
你看啊,在這皇宮之中,誰的命運又是切切實實握在自己手裏的呢?
便是連皇帝唯一嫡出的公主都要承擔苦楚,又何況是她呢?
只是望寧連自己都救不了,又有何能去救建平呢。
所以她只能裝傻充愣,裝聾裝瞎,怕建平說出什麽更大膽的語言,連忙做醉酒狀,鬧着要回到自己的住處去睡覺。
所幸建平并沒有為難她,抱了她幾抱,嘴裏胡亂喊了句,“你可一定要幸福啊!”便放人了。
于是在夜深人靜時刻,渾身酒氣的望寧遇到了等在自己門外的姜衍。
似是為了避人耳目,少年人穿了一身小太監的服裝,不知是等了多久,深夜的秋風卷着寒意吹得他的臉色愈白。
沒有想到會見到他。
望寧只愣愣站在院門口。
自她到了十五六歲适嫁的年紀,顧及着男女大防,二人便突然疏遠生分了許多。
想想上一次兩個人單獨共處一室情形,竟記不得是什麽時候。
她不明白此刻,深更半夜,姜衍來找自己是何意。
還沒等她開口試探,少年人便已行至她的身前,當然也嗅到了那撲面而來的酒氣。
柔柔月光下,望寧沒說話。
只由姜衍越靠越近,“喝醉了。”最後他輕輕嘆了一口氣,似是有些無奈,聲音也小小的模糊不清,“我緊趕慢趕的,還是搶不過建平。”
望寧只感覺自己似乎是真的喝醉了,頭懵懵的,只微微仰着臉看他。
姜衍居然已經比自己高出了這麽多了嗎?
被她盯着的人似乎無所覺察伸手在望寧眼前緩緩晃了晃,“這是幾?”
又低頭湊近望寧面前,“我是誰?”
望寧沒有說話,只呆呆地看着他,用目光若有似無的描摹那突然靠近的鋒利眉眼。
好在姜衍也沒有期待醉鬼的答案,而是把身上的外披解下來,覆在望寧的背上。
如此動作望寧便在他的雙臂之間,一時間那動作好像以将她擁入懷中。
“今天是圓月呢。”少年人的聲音清且淡,細聽卻好像藏着一股埋怨撒嬌的味道。
二人的動作雖然親昵,卻也始終隔着一些距離。
“本來專門挑了這個日子要跟你表明心意的。”
望寧卻随着他的話聽到了他的心跳。
不知道何時不再叫她阿姐的少年人,似有些無奈,似有些苦惱,嘴角卻是微微勾着,“倒讓你喝醉躲了過去。”
那言語“轟隆”一聲,讓人心頭似有驚雷炸開,望寧這次是真的不知道怎麽開口說話了。
“等我!”身姿挺拔的少年人将披風給她系好,“父皇已經答應我了,讓我去到邊境穩定軍心,只要我能帶着軍功回來,他就立馬讓我及冠。”
望寧比他大了兩歲,可女子十五六便開始相看,男子二十及冠才能成親。
所以望寧相看的對象裏面有太子,卻沒有姜衍。
“如此我便也能馬上娶妻了。”
“你等我!”
少年人盯着她的眼睛,眸中竟是一片乞求。
溫柔的月光灑在庭院之中,望寧的心中經歷着一場由他聲音喚起的山呼海嘯。
那些被她有意掩埋、不去細究的問題,在那心潮翻湧中,一個一個浮現出來。
沈簡,如果是不想離姨母太遠,不願和親,那為什麽連東宮都不想嫁?
為什麽十五歲之後突然遠離姜衍?
為什麽硬拖着不願意成親?
這所有的問題都有着一個答案,一個她心知肚明,卻也明知不可能的答案。
而今,姜衍改變了那個不可能。
冽冽寒風中,他一字一句——
“我身上有異族血脈,根本不可能登上那位置,你嫁給我,既不用受到父王猜忌,也不用遠離帝都,遠離貴妃娘娘。”
“成親以後我就做個閑散王爺,你想待在帝都咱們就待在帝都,你想去江南,咱們就去江南……”
少年人目光炯炯,替她考慮了所有,卻唯獨不提那戰場上的兇險。
烏眸中映着月光和她,語氣軟軟,仿佛她是什麽稀世珍寶,“所以好不好,等我好不好?”
望寧想,她大概是真的醉了。
于是自入宮來處處盤算,謹小慎微了這麽多年的假公主,居然也破天荒大膽了一回。
“好。”
她點了頭,然後将她所擁有的最為珍貴的東西拿了出來——沈家祖傳的平安符,那塊玉菩薩玉佩。
等你回來。
平安回來。
*
“好端端的,公主殿下怎麽還哭了?”
一道冷冽的男聲将望寧從昏昏沉沉的舊夢中喚醒。
望寧一睜眼便感覺到兩頰處的一片冰涼,接着便是胸口翻湧着的想吐的感覺。
她強忍下不适,“神醫,莫要打趣叫我公主殿下了。”她自嘲笑笑。
畢竟誰家公主需要藏在貨輪的甲板下飄洋我還去到另一個國家呢。
“我姨母怎麽樣了?”
望寧問道,畢竟她為了姨母的病才費盡心思逃到富春來的。
貨船随着水波搖搖晃晃,昏暗處的一盞油燈照得這位神醫臉上的銀甲忽明忽暗的,晃得望寧想吐。
“娘娘的身子草民已經探過脈。暫時沒有什麽大礙。”
說着話,這位歐陽神醫說着把一個泛着奇香的荷包放在望寧的鼻尖下晃了晃。
望寧即刻神思清明了不少,“謝謝。”她接過荷包,“歐陽神醫果然醫術了得!”
根據衛東的介紹,這位歐陽神醫年輕時也曾在母親的麾下立志報國。
只是……她的目光快速掃過他坐着的輪椅,只是當年母親身死那一戰,這位神醫也失去了自己的右腿,此生只能靠着輪椅過活,再不能在沙場上建功立業。
這才開始游歷四方,做個隐醫。
望寧知道如果不是念及母親的舊情,他怕是不會與她們有所牽連,更不會冒着風險把她們送到敬國。
“謝謝。”思及此,她忍不住又謝一遍。
銀色面具下的薄唇勾了勾,歐陽聲調裏藏着些寵溺無奈,“公主實在是折煞草民了。”
“草民雖然暫時穩住了娘娘體內的毒素,是這毒實在過于奇異少見,草民一時竟找不出解毒方法。”
“還要連累公主與娘娘為此奔波。”醫者父母心,他說的愧疚的很,“藏在這不見天日的貨輪甲板中東渡敬國,去到我的草廬,讓我更好的翻閱醫書醫治娘娘。”
“歐陽神醫你如此說才是折煞我了。”望寧此刻的頭腦已經清楚了不少,胸口的悶意也消散不見,“我哪裏還是什麽公主呢?”
她笑着,“您叫我望寧就好了。”
歐陽看了看她抿着唇,最後沒說話,想來腦子裏還是在想皇家血脈尊卑貴賤那一套。
如此,望寧也不強求,正想起身去看看姨母。
就聽沈瓊的聲音傳來——
“你不知道我中的是什麽毒?”
她側身,攤開手掌,張心裏是一粒形色如紅豆的藥丸,和多年前胡姬宮裏的、貴妃暗櫃裏的藥丸一模一樣。
沈瓊的聲音帶着恨意,“這是大昭皇族的秘藥,女子食之,不孕,急病而亡。”
沈瓊的面上卻呈現出一片悲苦之狀,“這還是當年姜衍的生母告訴我的。”
“他是不是說他最愛你啊?”胡姬瘋瘋癫癫的,眼中全是恨意,面上卻是笑着的。
“沈瓊,你不會以為你贏過我了吧?”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自己看看你日夜佩戴的手環裏面有什麽東西!”
“最起碼我還為皇帝生了個皇兒!”
“沈瓊你個蠢貨,你得到了什麽?”
胡氏最擅長用蠱、用毒,若不是她,自己他這輩子也不能發現這其中的關卡。
“為什麽要告訴我?”她問。
“反正我是活不長了。”
那個異族女子一生愛恨濃烈,言行肆意,她看着沈瓊,第一次露出了自己的軟弱,懇求道,“我死後,勞煩照拂一下我兒。”
沈瓊想到了這位和自己同病相憐的女子,悲她悲己的同時,眼中的恨意更是壓抑不住,“當年大昭的皇帝下在我們身上的。”
“胡姬毒發身亡,我因為她的提醒,将毒丸從镯子中摳出放入暗室,雖撿回一條命,可自此也是纏綿病榻,一輩子失去了做母親的權利。”
沈瓊将藥丸遞給歐陽,“若我将這藥丸給你,是否有助于你解毒?”
她聲音淡淡,望寧卻是如遭雷劈。
——那毒藥不是姨母下的?
她正欲問個仔細,船身猛的一頓,就聽外面一陣熱鬧,鑼鼓喧天,官兵聲音洪亮。
“官府捉拿流寇兇徒,所有船只一律靠邊停靠。”
順水而東不過二十裏,便是入海口。出了海,再漂三四個時辰,便到了敬國。
在三百兩外設下重重關卡,搜了一天夜未曾合眼的帝王看着這一個個雄偉高大的舟舻——
突然譏諷地笑了一聲,明明此處向東三百兩便是兩國交界處。
沈簡,你那麽愛他。
他怎麽連你暈船都不顧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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