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Orange

Orange

和零零去了南京非常著名的古雞鳴寺,每人可以免費請三炷香。零零跪在大雄寶殿時,面容虔誠,我不知道她許了什麽願,但我的願望很簡單,不過是希望我們兩個平安快樂地過一輩子。

出來後聽路邊的小販說,雞鳴寺求姻緣不吉利,很多情侶來最後都會分開,這叫斷孽緣。零零有點擔憂,但我還是挺高興的,我和零零肯定是正緣,就算是死亡也不能把我們分開。

——周敘白日記

當晚,從來沒發過朋友圈的周敘白分享了一首歌曲,海龜先生的瑪卡瑞納。

淩知雨靠着床頭軟墊,手指原本已經劃過了他的動态,又想到他的朋友圈算上她也只有三個好友,又劃回來在那首歌下面點了贊。她點贊之後,很快有人點了第二個。

是周敘白自己。

淩知雨關了手機屏幕,仰視房間裏的黑暗,翻來覆去幾次也沒能入睡。淩知雨本就淺眠,再加上病情反複愈發難纏,她心亂如麻,睡眠質量就更差。在床上翻滾幾回睡不着,她索性不睡了,走到落地窗旁邊,拉開紗簾看月亮。

今晚月色皎潔,夏天的風吹不破溫良的月,清透溫柔的月光靜谧地普照人間。

月亮啊月亮。

你把溫柔的光都照給我,那還有更溫柔的給她麽。

月亮不會說話,自然不會回答。

淩知雨抱膝仰望圓月,圓圓的眼睛怔怔地望着,手臂慢慢挪到頭頂,輕輕把橙色假發摘下來,放在一邊。

青色的頭皮長出一些黑發茬,沒了顏色搶眼的假發,淩知雨看起來像個青澀的、剛剛看破紅塵入佛門的比丘尼。

她摸摸自己的頭皮,雙眼映着月光泛起粼光波瀾。可她的目光仍舊那麽清澈虔誠,仿佛那輪圓月就是她的信仰,她的佛陀。

沒有人能成為零零。

她健康、美好、生機勃勃,有最好的年華。

擁有最忠誠皎潔的月亮。

淩知雨無助喃喃,把頭埋入膝間。

“明月曾照我。”她哽咽着慶幸。

明月也曾這般毫無吝啬地。

照亮我。

放在床上的手機嗡嗡震動,淩知雨好一會兒才整理好情緒從膝蓋間擡起頭,爬到床邊接了電話。

“喂,絮絮。”淩知雨靠在床邊,依稀能從窗簾側面看見掩映的月色,“怎麽這麽晚還給我打電話?醫生不是跟你們說過,不要影響病人休息嗎?”

陳青絮的怒氣幾乎從手機裏面竄出兩米高:“你還知道自己是病人?淩知雨,我上星期剛和國外的醫生碰面,崔姨就給我打電話跟我說你又去南京了!我是不是應該臨走前用鐵鏈把你鎖在病床上,你才能老老實實聽話待在醫院!”

淩知雨指尖揉搓着假發:“嗯,那也不一定。也許我順勢練成縮骨大法了呢。”

陳青絮:“你別跟我貧!之前幾次你偷偷跟着周敘白去南京的事兒我已經既往不咎了,你也答應我會等我帶着醫生回來好好治療,不會再偷跑出去!”

“現在你又是在幹什麽!”

淩知雨自知理虧,撒嬌道:“是是是,絮絮大人說的都對,但是化療太疼啦,每天在病房裏待着好悶,我出來散散心嘛。”

“醫生說過,你現在階段的身體情況已經不能支撐你再往外跑了!”陳青絮深吸一口氣,努力平靜下來,“零零,我拜訪的這位醫生在胃癌研究方面非常權威,他也願意跟我回國去看你的病情,等一切都好起來,我們再……”

淩知雨沒說話,聽到電話那頭的陳曉緒聲音漸漸哽咽。

“再什麽呀?那些都是騙人的話。”淩知雨眼圈紅着,說話的尾音依然軟綿地上揚,“就像我們組團騙周敘白那個大笨蛋一樣,都是假的。”

“騙他根本沒有女朋友,騙他零零不愛他。現在你也來騙我嗎?”

“絮絮,我沒法好起來啦。”

陳青絮:“不可能!我後天的飛機回瑞津,醫生會和我一起回去,到時候你趕緊給我回來住院治療!”

“有時候我在想,我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才會讓你們如此盡心盡力地救我呢。”淩知雨感覺有微涼的液體從臉上滑落,她擦掉,聲音裏有脆弱的笑,“我媽和你把走到黃泉路的我拼命往外拉,周敘白把所有人都忘了卻還是每年都來南京找我。”

“可我只是個很普通的人。搭上好幾個普通人的時間,去拯救一個被命運宣判後的人,不劃算。”淩知雨輕聲說,“絮絮,我不值得。”

陳青絮停頓兩秒:“……你別瞎想,趕緊回來。”

“癌症晚期,大羅神仙也救不回來,你就別為我再浪費精力了。等你回來,我們好好說話聊天,去初中門口吃鐵板燒,去高中那家常去的奶茶店喝甜水,我好久沒喝啦。”淩知雨柔聲說,“現在我還不能回瑞津,我還沒有達成目标。”

“目标?你的目标不還是讓周敘白徹底忘了你?我真想不透你到底是什麽品種的戀愛腦,自身難保還去考慮他?”陳青絮痛斥她,淚水混在聲音裏,“等你白布蓋上,推進太平間的時候,只有我和你媽媽會痛不欲生!而那個周敘白早就什麽都忘了!他一滴眼淚都不會為你流!”

“所以我說啊,你們別救我了。”淩知雨的聲音仿佛飄在空蕩蕩的雲層裏,“我痛苦你們的痛苦,你們因我的痛苦而痛苦。這是個走不出去的死循環。放手吧,絮絮。”

陳青絮在電話那頭哭出聲:“你是要我放棄你?像你教周敘白那樣,忘記零零?別搞什麽個人英雄主義了,淩知雨,你一個人選擇去死根本不會換來HappyEnding!”

“把所有人都推出深淵,放任自己沉淪,淩知雨你做夢!”

她沉默良久,輕輕嘆了聲:“我沒得選。”

“我的生命快到盡頭,但周敘白的人生還得繼續過。如果治療得當,他還可以活很久。”淩知雨望着月亮,抹掉流下來的眼淚,“可是如果他下次,下下次,還要來南京找零零,我沒辦法陪他了。”

“人不應該囿于死去的愛,他應該擁有新的生活,新的愛人。”

“絮絮,他如果不再為我流淚,那再好不過。我會快樂地死去。”

淩知雨笑,“我希望他永遠不會為我流淚。”

///

第二天,淩知雨和周敘白早起去了雞鳴寺。

誰也沒提起昨晚喝酒的事。那個昏昧的夜晚,吹不進陽臺的晚風,他們在散漫歌聲裏砥砺掙紮的窘況,他們默契地當做什麽也沒發生過,繼續踏上尋找零零的旅程。

“由雞鳴寺到和平門這一路,兩旁都是櫻花樹。”淩知雨給周敘白介紹,“三至四月是櫻花盛開的旺季,櫻花開放時特別漂亮,街邊像飄着兩排粉色的雲。有很多人來這裏拍照打卡。”

“不過也沒什麽遺憾,之前零零在南京上學,你一定來過很多次。”淩知雨語氣平淡,“雖然不記得,但總歸看過了,沒有遺憾。”

雞鳴寺的游客總是很多,絡繹不絕,香火旺盛。今天早上他們出門時恰巧下小雨,再加上出門時間早,現在游客還不算多。

雨滴打在寺門外的青石,小小的雨珠沁入石壁,黃色寺牆更顯莊嚴,在朦胧的雨絲和顫動的綠葉中,倒真的有幾分濕潤婆娑的煙雨江南味道。

淩知雨和周敘白共乘一把黑傘,各在門口請了三根香,走進雞鳴寺大門。

雨幕如織,雨滴落在傘面上發出短促清脆的聲響,周敘白不聲不響地把傘朝淩知雨的方向傾斜,任由雨水打濕半面衣衫。

“一會你會向佛祖許什麽願?”淩知雨看向周敘白,“他們說雞鳴寺很靈。”

周敘白搖頭:“我沒想好。”

說話間到了寺院主殿,大雄寶殿十分安靜,殿裏飄着濃郁的佛香味,有零星游人觀賞參拜,無人言語。

殿內正中供奉三身佛中的釋迦牟尼佛法身佛像,左、右脅侍文殊,普賢二大菩薩,寶相莊嚴,慈愛悲憫。

淩知雨敬了香,跪坐在殿前的蒲團上,雙手合十,靜靜注視着殿內的佛。周敘白沒燃香,只在她身後站着。

虔誠跪拜的人頂着橙發,穿着打扮像随時準備出發參加搖滾樂表演。站在她身後的人清正雅潔,雖衣衫半濕卻仍不顯局促,周身氣質與這裏似乎有着巧妙的和諧。

這樣的組合讓周圍游客默默遠離了。

清脆的木魚敲出禪意,燃着的香火悠悠飄起白色煙霧,香火氣缭繞上升,盤旋在佛像面前。

淩知雨就靜靜地跪坐在蒲團上,在飄蕩的煙霧中仰頭與佛像對視。

她忽然很想流淚。

那樣悲憫寬恕的目光,從佛陀落向淩知雨,仿佛寬恕體諒她的一切。淩知雨的眼淚就毫無預兆地落下來。

“施主,你有所求,卻不為己身。”一位穿着青灰色袍子的女僧人走過來,微微颔首,“你的眼淚,也并非為己身。”

淩知雨雙手合十:“可有解?”

女僧人嘆氣,檀香佛珠垂在一邊,“人生來便有六道輪回的八種苦果,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五陰熾盛、求不得。施主你的解,便在這其中。”

“不得不生,不得不亡,不得健康,不得團聚,不得解脫,不得清明。”

“所求皆不得,便是你的求不得,是你的欲。”

淩知雨:“您看出我為何流淚?”

女僧人:“萬物皆有因果,這是你所求的果。”

見淩知雨不再問話,女僧人看向她身後的周敘白,“這位施主可有所求?”

周敘白目光看向她:“有所求,亦不求。”

女僧人颔首:“阿彌陀佛,不需求,亦不強求。多見身邊人,勿參雜念,施主通透。”

說完,女僧人便出到殿外。

女僧人離開後不久,淩知雨和周敘白也離開了雞鳴寺。寺院裏香火旺盛,淩知雨很快便被煙氣嗆得咳嗽不停,周敘白見她情緒不好,身體也受不住這裏的環境,很快帶她離開了。

“你真的不需要去醫院?”周敘白問。

淩知雨連連擺手,去了最近的一家咖啡店休息。

這家店裏沒什麽人,老板懶洋洋地趴在吧臺前面休息,見有客人來了也沒什麽招待的意思,打了個哈欠擺手讓他們掃碼自助下單。

淩知雨被周敘白扶着坐進柔軟卡座,他坐在對面,毫無商量給她點了杯熱牛奶。

“周敘白,現在是六月份,南京的六月沒人會在咖啡店喝熱牛奶。”她語氣加重,暗示道,“而且,今天三十八度。”

他擡眸:“那你想喝什麽?”

“生椰拿鐵。”怕周敘白不同意,淩知雨匆忙地補充,“不用冰塊,去冰就行。”

周敘白眼神垂下,鐵面無私:“那你想吧。”

淩知雨:“……”

好在咖啡廳裏冷氣充足,淩知雨身子發虛也沒有那麽大的火氣,她趴在桌上緩了好一會兒,才把咳嗽帶起的氣管疼痛壓下去。

“剛剛在雞鳴寺許了什麽願?”周敘白把牛奶推到她面前,“引得人家寺裏的僧人跟你說話。”

“反正都是‘求不得’,沒什麽好說的。”淩知雨換了個姿勢趴着,問周敘白,“你真的沒許願嗎?比如找到零零什麽的。”

“許願都是需要付出代價的。”周敘白攪動着咖啡杯,“一報還一報,所以我沒許。”

淩知雨撇撇嘴:“還怕付出代價?看來你也沒有多喜歡她,也就我喜歡你這樣喜歡吧。”

“我沒有什麽代價可以付出的,又怕萬一得償所願那些代價降臨在身邊人的身上。”周敘白不着痕跡地嘆了口氣,“雖然他們的面孔在我看來陌生,但我清楚我已經給他們帶來……很多代價了。”

“我高中時喜歡過一個男生。”淩知雨回憶着,語氣漸漸柔軟下來,“他學習成績很好,人很幹淨很溫柔,就像每月農歷十五天上挂的那輪圓月,皎潔,安靜,無暇。”

“班上有很多女生暗戀他,也有人把他堵在樓道裏表白,卻沒人成功。”

“後來有一天我和朋友打賭,要去跟他表白。我大言不慚地在他們面前立flag,我表白一定會失敗的,如果成功了就罰我考進年紀前一百。”

周敘白好奇:“你那時候的排名是多少?”

淩知雨:“年級後一百名。”

周敘白:“……cool。”

淩知雨很難忘記告白那天發生的事。

她雄赳赳氣昂昂地咬着棒棒糖,攔在男生的必經之路上。等到人出現時,她故意龇牙咧嘴地走過去,振臂一揮,拿出自以為從電視劇裏學到的油膩男主角的耍帥動作,極盡所能迎來他的拒絕。

“喂,我喜歡你。”淩知雨咬着糖,說話聲音有點含混,吊兒郎當地叉着腰,“當然,你不喜歡我也很正常,我也不會強求你喜歡我……”

“謝謝你的喜歡。”他說。

淩知雨得意地朝埋伏在附近的朋友挑眉,一臉大度地等待對方接下來拒絕的話。

“那我們現在,就算是兩情相悅了?”

“???”

……

淩知雨的回憶被周敘白的笑聲打斷。

“那後來怎麽樣了?”他問。

“後來啊……”淩知雨杵着下颌,概括道,“後來就偷偷在一起了呗,我棄惡從善,跟他一起好好學習,都考上了各自理想的大學。”

“他留在北方,我來了南京。”

“再然後,就分道揚镳。”

周敘白:“那他知道你的身體情況嗎?”

“分手的時候不知道,我這病治不好,想想自己沒有幾天好日子活頭,就不想身邊還綴着個人,煩都煩死了。”淩知雨喝了口熱牛奶,滿足地眯起眼睛,“現在嘛,應該已經知道了。”

周敘白欲言又止。

“我們的心情應該是一樣的。你面對零零,我面對他。”淩知雨說,“想見他們,但又打心眼裏想他們把我們忘得一幹二淨,渣都不剩。”

“所以我會盡力陪你找她,但如果實在找不到,就算了吧,周敘白。”

“你們的緣分佛祖說了算。既然找不到,那就是緣分不夠,強求不來。”

她聲音微頓,“要強迫自己忘記一個人很難,你得自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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