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Indigo

Indigo

草莓冰淇淋在月亮的微光下閃爍着誘人的色澤。

這團粉粉白白的，散發着涼絲絲甜兮兮味道的冰淇淋，現在就躺在她眼前。

周敘白早在她滿臉震驚時就果斷挂斷電話，不到三十秒就來敲響她的房門，滿臉緊張地盯着她：“哪裏不舒服？”

淩知雨默默接過冰淇淋，搖頭：“沒事。”

“我沒想到你真的會買冰淇淋。”淩知雨用塑料勺子輕輕戳着那一小盒開始融化的冰淇淋，“在南京待這麽久，你從沒讓我吃過。”

周敘白挑眉：“我有那麽不近人情？”

“沒有，當然沒有。”冰淇淋甜蜜的口感瞬間把恐怖片的事兒從淩知雨腦袋裏沖淡，她連連搖頭，補充道，“你看這種臨終關懷你不是做得很好嘛。”

周敘白嘴角的笑容漸漸淡了。

他早就發覺，無論他同淩知雨說什麽，不管是玩笑話還是正經事，她最後的落腳點都是在預告她的死亡。

仿佛在告訴周敘白，做好心理準備，不要傷心難過，我要死掉了。

我時時刻刻，準備死掉了。

空氣裏有短瞬的沉默。

“淩知雨。”周敘白聲音很淡，颀長身影湮沒在沉沉黑夜中，“你不用一遍又一遍地提醒，我不會忘記這件事。”

“我們的計劃一切照舊，你不必多慮，我不會一次又一次不禮貌地試圖打斷你的生活。冰淇淋是我在樓下便利店買東西時順手帶的，并非刻意。”周敘白面容隐在暗處，看不清表情，“早點休息，明天還要早起。”

“晚安。”

門輕輕被他從外面關上。

淩知雨愣了兩秒，苦笑着把冰淇淋盒放下。

她哪裏是在提示他，她是在反複催眠暗示自己，不要貪戀周敘白的溫暖。

她有自己的結局，他有不一樣的未來。

他們是兩枚脫軌的齒輪，各自奔赴新的軌道，他會忘記一切，遇到更好更适合他的人。

就像月亮，少了一顆圍繞它的星星，也仍舊會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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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一行四人乘坐最早一班次高鐵，離開南京。

陳青絮和楚昭仍舊選擇坐在一起補眠，長時間的緊繃神經和奔波勞碌讓人精神疲乏，上車沒多久兩人都戴着耳機進入夢鄉。淩知雨和周敘白坐在他們前面，相對無言。

再次坐上高鐵，成為鄰座，兩人的心境都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淩知雨安安靜靜地坐在內側，除了靛色假發身上再沒有其他抓人眼球的地方，比來時少了許多張牙舞爪的勁頭，挂在脖頸上的耳機也摘了，只偏着頭靜靜看窗外疾馳跨過的長江。

“還挺奇妙的。”周敘白望着她瘦成尖尖的下巴，感嘆道，“從瑞津出發遇到你時，我萬萬想不到還會一起回去。”

淩知雨應聲轉過來：“怎麽，我長得這麽不招人待見？”

周敘白沉吟：“唔，有種爆炸一樣的美。”

“……”淩知雨又轉了回去。

可能是因為好朋友就坐在身後，周敘白就在她身邊，淩知雨格外安心妥帖，沒一會兒眼皮打架就犯困。

畢竟昨晚她可是熬夜吃完了一整個草莓冰淇淋，困也是正常的嘛。

就在她迷迷糊糊要睡着時，她恍惚間聽見周敘白問，回瑞津後他們還會不會再見面。

淩知雨掙着最後一分清明想着，應該把耳機給周敘白戴上，讓他聽那首瑪卡瑞納。

見什麽面，去見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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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将近八個小時的路途，四個人順利抵達瑞津站。

剛一下車，還沒走出人群熙攘的站臺，淩知雨拉住走在他們旁邊的陳青絮，小聲說：“你和楚昭先走，我們一會兒醫院見。”

陳青絮眼神狐疑：“喂，你不會要跑路吧？”

淩知雨：“怎麽會！我是為了給周敘白治病才回來的，肯定不會逃跑！”

說完，她回頭望向還在熱情加周敘白微信的楚昭，語氣放緩，“你們總要給我時間和他告別吧。”

陳青絮怔住：“你真的想好了？”

“嗯。”淩知雨趴在她耳邊嘀嘀咕咕說了幾句，然後把手伸向陳青絮，“給我錢吧。”

陳青絮盯着淩知雨的眼睛看了幾秒，從包裏掏出那枝淩知雨早就藏好的雛菊幹花遞給她，又把錢包掏出來拍在她手上，揚聲喊道：“楚昭，我們先走！”

他們走後，淩知雨把周敘白拉到人稍微少點的地方。

這是暑期的瑞津站，列車鈴響了又停，車站上的人摩肩接踵，有人匆匆趕車，有人匆匆離開，人還是不見少。

周敘白擋住一個險些撞到淩知雨的中年男人，眉心輕皺：“有什麽事我們出去再說。”

“就在這裏說。”淩知雨語氣堅定，“我就想在這裏說。”

“……好。”周敘白望着她堅定的眉目，心裏升騰起巨大的恐慌。他強行讓自己平靜，顫抖的手指收縮成拳貼在褲線處，“你說。”

“我想了一路開場白，也沒有想好，索性就直說吧。”

“我們是在這個車站相遇的，也理應在這個車站分別。”淩知雨剛說一句話，眼圈就紅起來，“周敘白，我們不要再見面了。”

世界仿佛瞬間變成空蕩蕩的。

周圍是喧鬧的人流，但他們兩個人仿佛被間隔在真空帶中，戳幹了空氣，窒息地讓人頭暈，讓人崩潰，讓人想逃。

她低着頭，聽見嘈雜的人聲裏，他沙啞地問為什麽。

“我馬上要去醫院治療了。我媽和絮絮擔心我，還在祈禱上天可以讓奇跡發生，沒人想去承認一切都是徒勞無功。她們所有的努力，藥物、化療、還有什麽精神療法，對我而言是加倍的折磨。”淩知雨聲音微頓，“但是他們想這樣做，我就随他們。”

“在化療之前，我是個相當健康的女大學生。”淩知雨撸起短袖，想要鼓起肱二頭肌，卻只撼動了細瘦胳膊上一層薄薄的皮膚，“我可以十二分半內跑完兩公裏，還參加過南京市半馬比賽，同學都說我像只小豹子，又野又飒，特別有生命力。”

“化療之後，就是你現在見到的樣子。”淩知雨眼尾爛紅，淚珠順着眼尾的睫毛落下，“孱弱，瘦得像麻杆，動不動就心慌氣短喘不過氣，偶爾還會吐血。”

周敘白溫柔地擦掉她臉上的淚：“小豹子很漂亮，現在也很漂亮。”

“可是我如果繼續治療，會變得更醜！我已經是胃癌晚期，回天乏力，他們會不停地給我抽血化驗，再把各種化學藥品輸進我的身體！我可能會大小便失禁，肌無力下不來床，沒準牙齒都會掉光！”淩知雨眼淚洶湧，聲音痛苦得仿佛在撕裂靈魂，“周敘白，我不想你看見那樣的我！那樣的我是怪物，是一只怪物！”

“淩知雨，我記得你好看的樣子。”周敘白眼尾也紅了，語氣急切地去拉淩知雨，“你長發好看，短發也好看。藍發好看，橙發也好看。”

“站在紫金山頂看日出好看，跪在雞鳴寺流淚好看，逛瞻園時好看，吃南京大牌檔賭氣不喝美齡粥好看，坐在秦淮河的游舫裏特別好看。”

他打開手機裏的備忘錄，翻頁時手指也顫抖：“我都記下來了，以後如果我忘記，我會時時掏出來看。”

“你最好看。”他說。

“不會，你不會記得。”淩知雨抹掉眼淚，眼底湧上決絕，溫聲說，“周敘白，你會配合我的，對嗎？”

周敘白眼底泛紅，仍舊點頭。

“這株雛菊幹花，送給你。”淩知雨等他接了花，從錢包裏掏出一疊厚厚的人民幣，塞進他褲兜，“錢也揣好了，聽說最近有新款手機上市，可以買個新的。”

“周敘白，你手機能借我用用嗎？”

他馬上遞了過來。

淩知雨接過手機，輕聲問：“如果沒有手機，你現在能找到回家的路嗎？”

周敘白：“能。”

淩知雨：“所以你現在退化消失的記憶模塊，仍然還是與人密切相關的？”

周敘白：“……暫時。”

淩知雨：“那車站上這些陌生人臉，對你來說都是一樣的？”

周敘白：“嗯。”

“你還記得那天，我們吵架那天。我在夫子廟暈倒，你過來找我那天。”淩知雨語氣溫柔，邊說邊往後退，“我發了一條朋友圈。”

周敘白下意識跟過去，被淩知雨厲聲呵止。

“別動！”

他乖乖停住腳步，視線緊緊跟着她。跟着她一路退到人群之中。

“我說，我路過你，像某片不知名雲彩落下的一陣雨。希望你的世界天天晴朗，而我能成為一陣又一陣，光臨的陣雨。”

“周敘白，從今天起你的世界不會再下雨了。陽光明媚，天天開心。”

“我不來了。”

淩知雨還在後退。

“沒有手機，你還能記得我嗎？”

周敘白下意識收緊了左手，“我能！”

她輕輕一笑，像只正在振翅的脆弱蝴蝶。

“那好。”

淩知雨猛地把假發摘下，轉身跑進進站擁擠的人群裏。

周敘白愣了一秒，緊随其後跟着飛奔出去。然而湍急的人群熙攘而來，唯有周敘白一人逆流在無數的陌生面孔中。

人群擠着他，一模一樣的面孔擠着他。

他的視線跟着淩知雨，漸漸跟不上了。

他的嘶吼聲仿佛一滴水落盡大海，瞬間便被湮沒。

她不見了。

他的蝴蝶飛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