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贏了如何

第4章 贏了如何

◎先生說:何顧他人是非◎

沈辜眼見五個少年餓虎撲食般的沖來,雙眼眯起,手腕抹着長棍緩緩轉了一圈,兩腳微微岔開,做出進可攻退可守的姿勢。

這時忽然一道風哨聲沖天而起,王苌率先踏着風聲撞向沈辜的肩膀,其餘四人轉圜繞在她四周準備出手。

沈辜微微一笑,瘦弱的小臂擔着長棍向上一挑,即将棍子抛高,在王苌拳頭在砸向她面門的瞬間,雙膝彎起,騰躍而起,攥住長棍中央,以五指相扣處為點,朝左猛地轉開長棍,直将其旋出道可見殘影的棍勢。

幾人哪料到沈辜手裏這根破棍子能被她轉成圓盾,都沒防備,當時便遭長棍砸着脖頸,哀嚎四聲,齊齊往後倒去。

王苌靠得最近,退無可退,棍頭向下打住他小臂時,只感覺腕口連帶上半身都麻了,右手拾不起,軟趴趴摔在腿側。

他受此重擊,連連後走數步,龇牙呼痛。

“諸位,還打嗎?”沈辜收勢,負棍而立,面色堪稱和善地問。

“哇你...小無賴你下手怎這樣狠毒麽!”

倒在王苌腳邊的劉玄冊抱頭大喊,他生得最瘦小,看起來也大不了沈辜幾歲。

“這位小兄弟,你休要颠三倒四誣賴我。分明是你幾位沖過來要打我在先,這下打不過便怪我手重。”

“喂,”沈辜半蹲,遙遙平視他,“江湖可沒這樣的規矩。”

“你你拿着那根破棍子,就是不仗義!”

說罷,着實是感到疼的緣故,被群起而攻之的沈辜尚未感到痛,這劉玄冊先行嚎啕大哭。

“還叫我無賴,”沈辜搖頭,握住長棍,擡腿向學堂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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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王苌,見他始終惡狠狠地注視自己,便又停下:“王苌兄,若是先生問起,便說我們一起去摘柿子,落下樹才傷的罷?”

柿子林就在不遠,往年多有頑劣的孩童爬樹摘柿,不慎墜下受傷。

王苌素愛亂林叢中走,今帶一衆小少年爬樹摔落,也算合理。

“我不會放過你的,沈、辜。”王苌字字咬牙,咽着痛呼警告。

“請兄自便。”

沈辜餘光落到劉玄冊淚水盈盈的雙眼,心裏起疑,剛剛那棍甩得真的很重?

欺負這群半大小子有些不光彩,她蹲下來,離劉玄冊咫尺之遙。

“你叫什麽?”她問。

劉玄冊哭哭啼啼,口齒不清地說:“你是不是要...報複我嗚嗚嗚,我才不說名字...”

“不打你。”

輕淡的聲音從耳邊滑過,和着林風拂向面龐的,還有沈辜那只瘦得像竹節的手。

劉玄冊被她突然的伸手給吓得怔在原地,望着愈來愈近的手,眼神也越發驚恐。

王苌皺眉,正要開口阻止。

在兩人的目光下,沈辜...托着劉玄冊小小的下巴,用拇指撇掉他臉上的淚水。

“別哭了,把你名字告訴我,我下了學便摘最甜的柿子送到你家裏去。”

沈辜的手指實在冰涼,但指腹柔軟,輕飄地一抹好似溪水流過。

這個大家都讨厭的小無賴,也不像王苌哥說的那樣可惡啊?

“我,我叫劉玄冊。”他沒忍住,說出自己的姓名。

“乖孩子。”

兩指捏住劉玄冊的下颏,輕輕向右轉過去。

沈辜瞧見他脖子處有很淡的一橫淤青,明顯但不致命。

“過會兒見。”她放了心,就站起來。

話落,她走得半點不拖泥帶,只有少年們聽見自己臉面在她腳下哀嚎的聲音。

“沈辜。”

王苌嘭地砸向樹幹,俊俏的眉眼堆滿憤怒。

“王苌哥,小無賴好厲害啊。”劉玄冊拍拍屁股,起身望向沈辜的背影,情不自禁道。

他還挺不理解王苌的怒火,呆呆地回問:“我爹說小無賴在先生家改過自新了,以後要幹活把偷的東西都還給我們呢。”

“這樣子的話,我們是不是能和小無賴玩啦?”

他聽不到回答,扭頭看王苌,被他的眼神給吓得結巴:“王,王苌哥,我就是說說。”

王苌捏緊拳頭,收起仇視的目光:“你屁都不知道,我反正和沈辜作對到底了。”

“為啥呀?”劉玄冊不解。

本來不想說,可眼看小弟就要反水,王苌磨磨後槽牙,還是說了:“我爹跟我說,就是因為小無賴把我家唯一一只老母雞偷走,我娘沒能喝到心心念念的雞湯,死的時候才含恨閉眼的。”

“沈辜欠我娘一只雞,一口救命的雞湯。”

他娘纏綿病榻時,小無賴在山洞吃烤雞吃得噴香。

最後是遲先生得知此事,把村民給的母雞送到王家煲湯,可惜還是沒趕得上,彼時,王苌娘已病逝。

“啊...”劉玄冊閉上嘴巴,無措地搭上王苌肩膀,“哥,我以後都不跟小無賴玩。”

王苌冷笑,“總有一天,我要把沈辜趕出村子!”

沈辜回到學堂,正準備進去時,想到手中長棍,着實不便帶其大搖大擺進學堂。

原地思忖片刻,她轉了步向,繞到學堂最右的矮牆。

擡頭看着那些探出牆頭、飒飒作響的竹葉,她後仰眯眼,高舉長棍,将其扔進院中。

棍子落地的悶響傳出,她拍拍手,大踏步離開。

後院中。

......

遲恕庸望着空落的掌心,随之目光落在被打落的素碗和其側的長棍——天降此物,砸他茶碗。

牆下拍手離開的輕響,落入耳中清晰無比,他猜出是沈辜,不由抿唇,俯身拾起棍子,走幾步欠在牆邊。

回來把茶碗收好,他拿書折回前院。

遲恕庸進門,正巧碰上急急趕回的王苌等人。

幾個少年見到先生,瞪大眼睛,不敢再動,生怕遭遲先生一頓說教。

王苌率先出頭,拱手彎腰:“先生好。”

他身後的四少年趕忙理衣領,遮住瘀傷,再行禮:“先生好!”

遲恕庸點頭,“去坐。”

五人從沈辜身邊魚貫穿過,一一碰上她的無聲口型:“多謝。”

都是保全自個兒不被家裏人罵的,誰要她謝。

劉玄冊眼珠子要翻上天。

少年情思如晴雨般不定,他轉念一想:若非王苌哥的娘一事,與她做個朋友兄弟,未嘗不可?

待諸生落座,遲恕庸接着講些做文章的要義,便放了學,叫衆人吃過午飯再來。

沈辜回到後院,正見到長棍好好欠在牆上。

不用說,後院只有先生和她會進來。

她上前拿起棍子,轉身就瞧見遲恕庸負手站着,長衫攏光色,渾身清貴氣。

“餓了?”出乎沈辜意料的是,先生閉口不提這棍。

“餓了。”她撓頭,誠實回答。

“進去吧,已為你備好飯。”遲恕庸聲落,經過沈辜往茅草屋裏走。

沈辜見他不去小廚房,下意識問:“先生不一起嗎?”

“我方用過茶,現下不需要。”

“那您不問我這棍子嗎?”

聞聲,遲恕庸倒停下,“我若問,你便說嗎?”

“那是自然,”沈辜應道,“遲先生乃我救命恩人。恩人所問,我必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遲恕庸頓了下,而後步履依舊,留下一句:“衆生造化自端,莫顧他人是非。”

沈辜駐在原地,直至遲恕庸的最後半寸衣角消失在門檻處,才回神。

“...何顧他人是非。”她低喃,不由回想起初見時,暮雲下的灰衫瘦影。

遲恕庸的目光初初落到身上時,輕淡得好像蟬翼。

沈辜甩棍子,朝小廚房走着念叨:“這遲先生性子淡漠,又見識不淺。”

她便沉吟:“莫非是哪的世家子弟,隐世于此?”

飯後,沈辜洗過碗,想起要給劉玄冊摘柿子的承諾。

她甩幹手上水珠,跑到茅草屋外,告知遲恕庸去處,沒聽到回答,便用棍在地上寫下歪七扭八的幾個大字,後跑向狐鬼山。

沈辜腳步聲漸遠,遲恕庸才終放開被咬得齒痕森白的下唇,洩出低沉喘息。

他經年傷痛來勢洶洶,方才只要回了沈辜,必要惹疑。

瘦而勁的手一把扯開圓領衫,衣衫褪到腰窩,露出與外表不符的結實胸膛,那道舊傷——一道從心口至後腰的刀疤隐隐蠕動着,好似有只肉蟲在其中,立刻就要爬出來。

這蠕動并非虛言,傷之動可堪鑽心剜骨,遲恕庸冷汗淋漓,面色慘白,腦後未愈合的傷口同時崩出血。

無力将門關實,他往後倒在床榻上,粗喘着,摸向枕邊按下一粒凸起。

一陣巨響,床邊木板陷進,顯出方形洞口,黑黢黢的洞眼裏延伸着枯朽的長梯。

遲恕庸敞着衣衫,遁入地下。

片刻後,他将出來,頭挨到床鋪,手腳失力,霎時軟倒榻邊。

*

柿子好摘,卻不好送。

沈辜摟着滿懷橙紅柿子,好容易尋到劉家,便被出來的劉家大伯認出了。

這大伯不是旁個,正是把沈辜綁起來的高壯漢子,也是他那一掌,拍得沈辜壓在遲恕庸身上。

“你來做啥子?”一見她,劉大嫌惡地擺手,“快走快走,我家沒東西給你偷。”

沈辜辯着:“我是來送柿子給玄冊兄弟的。”

呈高懷中柿子給他看。

“黃鼠狼曉得給雞崽子拜年了。”劉大扭頭準備關門,“玄冊不要,你留着填肚子去。”

“爹,是誰啊?”裏間傳出少年聲音。

劉大不想自家孩子跟小無賴玩得不三不四,就吼道:“管啥閑事!”

沈辜默默低下頭,“您休怒,我這便走。只是這果子我不能帶走,這是我早間答應玄冊兄弟的東西。先生教我,君子一諾重千金,我畢竟再不做無賴了,這諾是必守的。您寬宏若是,便收下罷。”

劉大欲走又回頭,似被沈辜言語所動,他動了動厚唇,終究說道:“放下柿子,你快快走吧!”

待沈辜俯身放下果子,他又聲調鄙薄道:“在學堂不要和玄冊說話!我們家都不歡迎你!”

“......”沈辜沒回話,把紮在腰後的長棍抽出,一溜煙跑開了。

和誰講話,與誰相交。

無人能管得了她。

待不過十年,她總歸是要去京中報仇,小劉村諸人施加到她身上的诘難挫折,只會教她拂如雲煙而已。

回到學堂,沒見遲恕庸出來,沈辜念着他或是在研磨什麽典籍,喊了聲不見應,便自顧回到前院裏,坐下讀落半冊的《千字文》。

......

沈辜放下書,這時學堂裏十五人盡到了,只是不見遲先生的身影。

沒有先生在臺上坐着教導,學生們卻安靜無比,文章沒做出來的埋頭苦思,做出文章的便照着範本寫仿。

“玄淮兄,午時是照例先生不在嗎?”沈辜讀完《千字文》,又讓劉玄淮教她認完所有生字,還沒見遲恕庸,心裏納罕,便寫了張小紙遞給劉玄淮。

劉玄淮也覺得奇怪,遲先生是一等一守時的人物,像如今未時已到,他仍未出現的場景,見所未見。

于是提筆回沈辜:“除先生受傷這兩日,以往無不在的。”

沈辜收了紙條,左等心燥,右等心癢。

便倏然站起來,不顧周遭人的目光,撇下劉玄淮扯她衣擺的手,推開後院門又關上,跑向茅草屋尋人。

作者有話說:

①仿:照着範本寫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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