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生死以之
第27章 生死以之
◎轉移戰地◎
道觀裏一片吵鬧。
沈辜擰眉,她回頭止住諸兵的步子,轉而屏氣跳上觀牆。
“我們不是還一起來的嗎?現在這又是做什麽啊,您看我,就是個上了年紀的老頭,哪能是敵國奸細啊。”
“閉嘴!一切等沈辜回來再說。”
王苌背負長棍,毫不客氣地用力綁緊了梁葫蘆。
看清觀裏情況,雖免阒兵侵擾之憂,可另一個疑惑漸漸浮上心頭。
沈辜落至地面,推開大門——梁葫蘆怎麽找到這裏的?
“沈辜,你回來了...臉上這血?”
觀內站立的兩人,聽見開門聲,一起把目光投到進門的沈辜身上。
“不是我的血,”黑衣清瘦的少年披着長發,并起兩指擋掉王苌意欲探她臉龐的手。
她徑直走向梁葫蘆,王苌落在身後,蜷起被擋開的手,有些呆愣地抿嘴。
“你如何尋到我的?”
沈辜眯眼,探究地望向梁葫蘆。
這老頭精明地嚎啕大哭:“哎哎呀,總算是找到你了嘛。我和都惠在那城裏又遭賊了,咱們都餓了多少天了,你說你,一去不回來,把我們一老一小抛棄在罕無人煙的邊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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扯唇無聲而笑,沈辜一巴掌揚起,震懾效果不錯,梁葫蘆立竿見影地閉上了嘴巴。
最後沈辜的手高高揚起又輕輕落下,拍着梁葫蘆的臉皮,低聲:“告訴我,怎麽找到這裏的。”
“...這,”他情急下動用的法子,也不敢保證說出來就能被沈辜接受。
梁葫蘆眼神閃爍,他這個那個了許久,才終于憋出虛弱的一句話:“沈辜啊,我和公子保證不會打擾到你。但你總得在身側留出一席之地給我們吧。”
“這些日子你不在,我們過得實是狼狽。”
“哦?”沈辜挑眉,“我不是尚未向小公子讨要那半數家財嗎?怎麽就狼狽了呢。”
“還不是都惠,犟個死理,什麽都聽不進去。”梁葫蘆嘆氣,頭顱無力地矮下,“我們公子容貌有多招人,你也是知道的。可是偏不戴鬥笠,說什麽宵小陰暗之輩才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又總要出門。兵禍之秋,十個敗兵裏有七個要來言語折辱公子。這不,沒法子才逃出來,往珦城尋你。”
不戴鬥笠,還總出門。
這倒是梁诤會做的事情。
沈辜思及梁诤的面龐,莫名想到一顆紅衣半褪、剔透晶瑩的荔枝,正水靈靈地表露在外,徒惹衆口渴之徒的饞欲。
“行了,別訴苦。”她轉過去對王苌點點頭,王苌便走上前給梁葫蘆松開繩子。
“嘶,我說你這弟弟也太莽撞了,見到我話都沒說兩句,就把我給綁了。幸好沒讓公子進來,不然他肯定...公子!”
梁葫蘆小聲抱怨,半晌聲線忽然岔劈,飚上尖利的叫音:“公子!”
沈辜回首,小妹和假和尚及左兵頭正一人一腳地踢着四輪車,生生把梁诤踢進門來。
她見到這位小公子敢怒不敢言的陰森表情,很難不樂出聲。
這一樂,無異于引火燒身。
梁诤幾乎在低吼:“沈辜!”
沈辜笑眯眯地走過去,松松腿,蹲下雙手撐着他的兩條腿,“三日不見,您就這樣想小的”
他的腿總之是沒感覺的,撐着便撐着了,毫無負擔所言,更不會擔心其他不該有的心思。
只有梁诤不這麽認為,他就是廢了雙腿也自诩高門裏出來的貴公子。
他一把推開沈辜的手,嫌惡地用錦帕擦拭腿上沾染的血泥,“髒亂,難聞,不堪。”
三個不間歇的詞語,輕易把沈辜推出去三步遠。
“您倒是潔淨,”沈辜舉手,動作落拓地甩了甩,她低眉望着仍不斷擦手的梁诤,“那怎麽還向我這個髒人搖尾乞憐呢?”
“你說誰搖尾?!”小公子怒不可遏,他猛地把污帕子砸向沈辜。
帕子從她黑紅幹硬的腰間,又飄然落至地面。
面對她喚作狗的侮辱,就是再謹記涵養,梁诤也失态了,“是你什麽都不說,就把我丢掉。如今卻這般辱罵我,我難道花萬兩銀子,就是為雇你這麽個沒用的奴才嗎!?”
奴才,她沈辜還成了一奴才了。
她不做任何人的奴才。
她面無表情地看着梁诤,“非要我把臉撕破,說話再難聽點嗎?”
幾百人噤聲不敢動。
其實沈辜只是褪去一層笑意而已,唇角還在上揚的。
可就是讓人看着瞧着,這般地不寒而栗。
類似于被某種兇惡巨大的獸類喉管吞噬下去的感覺,漆黑,冰冷,無神...恐懼漸漸侵襲上在場諸人的心間。
“你,”梁诤也是氣到極點,他爬山涉水,耗費重金,承受他人渾笑,就為找到沈辜。
可是見面如此狼狽——叫人一腳一步踢了進門,剛進門又聽到沈辜混不吝的玩笑話。
他真的受夠了:“你既然想說,那便說!”
梁葫蘆皺眉阻止:“沈小兄弟,別聽公子的,他這是氣話呢。”
“讓她說!”梁诤閉眼吼道。
陰風吹過梁诤的黑發,沈辜看見他皓白的頸肉處繃着細細的青筋,怒火埋沒了他的理智,可沒有影響到她。
不過霎時覺得意興索然,搖頭,“...小公子真是幼稚得很可憐。”
她接着淡淡地回看梁葫蘆:“說吧,用何法找到我的。你若不說,”
舉起雙手,手腕翻轉,沈辜把血津津的手掌慢慢翻給他看:“那我這雙手,淋的可就不止阒賊的血了。”
梁葫蘆額間劃過一顆豆大的冷汗,他彎腰,沉聲道:“沈小兄弟,也是不得已,求您原諒。”
沈辜俯視着他。
“我那金瘡藥用得可稱心嗎?”
她從腰間布帶裏取出兩枚瓷瓶,撷至指尖,轉了轉,“藥香尋人?”
梁葫蘆颔首,“此藥對治愈傷口确有奇效,可若塗滿一月,便會留下異香,香味會附着路上所經一切。此刻只要有條犬,便能依香找到人。”
“你心眼還挺多的,”沈辜攥住瓷瓶,盯緊梁葫蘆:“香味會存多久?”
梁葫蘆愧疚地撇過頭,“...少說四五年。”
這樣久
究竟是何等邪香。
沈辜眸光陰沉:“什麽狗都能嗅到我身上的香?從未聞過你藥瓶的狗可會依照這香找到人?”
“常理說,不會。”
“常理,”她不冷不熱地勾唇,“若事出反常又能如何?”
這句問得很愚蠢。
怎麽亂猜都逃不過一結果:反常,便是能找得到她。
其餘還能如何。
沈辜不是蠢人,她根本不想從梁葫蘆的嘴裏再拿到什麽答案。
她如今知道了,新湧上的怒氣又很快被冷靜代替。
戰場上講兵貴神速,她捏緊拳頭,回身狠狠地砸了梁诤的四輪車一下。
梁诤端坐着,被她平白砸得颠簸,瞪着沈辜,雙眼睜得過度,一時滿目血絲,俄而毫無征兆地掉了淚。
“呵,該哭的是我才是。”
沈辜穿過他,走進人群,沉聲大呵:“都別呆站了!立刻給我拿上所有兵器甲胄,帶上廚房裏的野菜,搬着白胡子老道!走!”
“走?去哪裏?”小妹很茫然地眨眼。
“當然是去個阒賊找不到的地方。”沈辜掉身,大踏步到梁葫蘆面前,一把抽出他捂在腰後的金鞘匕首。
這是把鋒銳的好刀,銀片薄薄,吹毛立斷。
她拽出這把刀,接着掉轉手腕,撕開腰後衣料。
再扭頭費力望着腰處已結了暗紅色疤痕的舊傷,上手摩挲着,悶聲笑了兩下。
“又給自己人害了一回。”
沈辜低喃,實際上除了靠得近的梁家主仆和王苌三人,沒人聽得清她話語內容。
但才有了主心骨的敗兵們如今看她正是如看日頭,寶貝尊崇得不行。
就是沒聽見沈辜講什麽,也看得見小将軍眼裏洩出的一絲脆弱。
是的,小将軍。
是那最先跟沈辜下山殺阒賊的十五人傳出的稱呼,過了今夜,傾軍出動,得了勝果後,就是三百號人齊齊整整地跟着喊她小将軍。
而望到沈辜破天荒的蒼白情态,也都出離憤怒和不知所措了。
憤怒的是罪魁禍首梁葫蘆和梁诤。
不知所措,自然是想上前對沈辜撫慰兩句,但又不敢去詢問寬慰。
他們這幫子,除了年紀都比她大外,也沒什麽值得去并肩站立的資格。
“...嗤。”
寂靜的環境中,血水從瘦薄的皮肉裏噴湧而出的聲音尤為刺耳驚人。
“沈,沈辜,你這是做什麽?”梁诤面色慘白,他淚痕淩亂,袖在衣衫裏的指尖忍不住掐緊了手心。
——沈辜用匕首,緩緩地劃開了自己的後腰。
她沿着那道疤痕,甚至刻意将其劃開的長度延伸開,最後折回包環,再向下刺深,一塊長條不是長條,扁圓不像扁圓的紅肉,就這樣被挖了出來。
挖肉的過程之漫長、之血腥、之淋漓。
已有人忍不住扶牆嘔吐,嘔聲奇大,好像要把心肝脾肺都吐出來一般。
“小兄弟...”
“沈辜...”
“小将軍...”
沈辜一一朝喊她的衆人看過去,面如金紙,唇白幹裂。
“呵,”她有氣無力地笑了。
怎麽會有人這種時候還在笑。
無人不在想,無人不在在意她的笑。
梁诤最先顫聲地說出了完整的問句:“你在...做什麽?”
沈辜把因失力而用盡全力丢出去的刀,還給梁葫蘆。
她沒看梁诤,但回答:“若不想阒賊找到我,讓全軍盡沒,就只有這個法子。”
“梁老,還有其他藥嗎?”
梁葫蘆忍着泛起酸澀的眼睛,慌忙從背後布裹裏翻出一個白瓷瓶:“給你,給。這藥無色無味,用效不及有香的,可,可...”
他可不下去,只能僵硬地走到沈辜身後,抖抖索索,把藥面子撒了好多在她腰間綁帶裏,好一會兒才把那處凹陷的血淵給堵住。
沈辜看他動作惶急,輕輕哼唧了下,好似在撒小孩子的氣:“您就不能好好上藥。如今戰事紛亂,可知藥物多珍貴。”
梁葫蘆只管點頭,他不敢應聲,怕一開口就遮不住僞裝。
待敷了藥,沈辜重纏好腰間綁帶,而後直起腰,像個尋常人踱步到老道面前。
她作揖,眼前又是一陣黑魆魆的眩暈,強忍住,才道:“道長,實在是對不住您,把您修煉的清幽地方占了幾日,如今又招惹到阒賊。”
老道眯縫着□□的眼,撚着指沉默。
沈辜繼而請他:“懇願您跟我們離開此處,好盡某一番歉意。”
老道擺了擺拂塵。
程戈再也看不下去,他紅着眼眶,把沈辜攙扶起來:“沈...将軍,您帶着大家夥先走吧。道觀的事有弟兄幾個殿後。”
“你幾個,”沈辜朝後瞄了幾眼,“阒賊的長刀,只需一把就能把你幾個串起來。”
她拂開程戈的手。
對着老道,她更深地折下腰肢:“道長,我知您不易,在此亂世能有此淡然,定然也非常人。我從奉和縣來此,只為定戰殺賊,無意冒犯您。這幾日若有怠慢,此刻也請您放下成見,跟小輩出觀,去避一避。”
白胡老道眼珠微微轉向她血跡斑斑的背脊。
“...多謝菜湯。”
他松弛的皮膚蠕動着,吐出幾個緩和而擲地有聲的字。
沈辜擡頭,“您喜歡便好。”
老道巍巍站起,他不再像個死人,頭一次伸出手,攙扶起沈辜。
他的手探出寬大袖口時,沈辜才望到手面上滿是疤痕燒傷,完全不像個清修道長的手。
這老道入觀前,必然也不簡單。
她想着,順而滿臉虛汗地站起來——生生剜肉确實是痛。
更何況她如此怕痛,加之身邊也沒個糖葫蘆等甜食兒轉移注意。
難忍也須忍得。
戰場上就是被阒賊長槍挑下馬背,也得撐着站起來,舉高旗幟大叫沖鋒。
把道觀裏最後一個活人帶走,黑甲劍戟也是半寸不落。
沈辜對劍山地形最為熟悉,她知曉從何方深入才能躲開阒賊的追捕。
拒絕了所有人的攙扶,她咬牙走出觀門,恍惚間從林叢裏看到一抹灰影。
疑心是錯覺,可再望,終于和柿子亮晶晶的眼睛對上視線。
柿子長得很大,直起前肢來都比沈辜腰高。
它趴在從中,守着幾具倒伏的黑影。
沈辜扒開草一看,這些黑影穿着破敗的軟甲,雙唇烏紫,顯然是中毒而死。
“公子答應他們,只要把他擡上山,就能給他們好處。”
梁葫蘆摸了摸柿子的背,“但我們知道你來這定有大事要辦,故而不敢讓第三人知曉你行蹤。這些人生前棄國土安危于不顧,又出言調弄都惠,死得其所。”
“柿子,我們走。”
沈辜招呼着灰狼,眼光輕微地劃過梁诤。
而後轉身離開。
毫不猶豫。
梁诤望向她的背影,胸膛好似漏了個大洞,劍山千百丈,千百丈的寒風都從胸口穿梭過,他團緊不知何時又撿回來的帕子。
死死咬住下唇,聞到和沈辜身上一樣的血腥氣。
......
沈辜終于找到一處落腳的地方。
這兒古樹參天,随意指一棵樹都要五人環抱才夠丈量。
在巨樹之中,有兩進木板朽敗的屋子,孤零零地躺在這方外無人之地。
潮濕厚重的落葉堆砌在腳下,踩上去如踩着腐爛的屍體。
“砍樹,蓋房。”
沈辜尚未發出命令,程戈已自覺接過重任,喊了聲,三百人便揮着刀槍劍,同心協力地砍伐起樹木。
她躺坐在某棵樹下,傷處已如烈火灼燒,左右都不得安穩。
便遠遠地掃視着這群一手拉上來的兵卒。
漫不經意地,她牽起唇角溫和地笑了笑。
“成敗利鈍,生死以之。”沈辜低聲說道,“這有什麽不好,這沒什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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