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我本不重要
第43章 我本不重要
◎我來幫你◎
“許久不曾見了, 諸位怎麽還一副飯漲傻膿包的醜樣。”
沈辜咧嘴,左邊拍了下王苌的肩,右邊錘了下程戈的背。
他們湧過來的時候,領頭的幾個氣勢洶洶, 一副問責的模樣。
可當沈辜混不吝的手掌甩到自個兒身上了, 老粗們反攻回去的心思紛紛塌落,-忙不疊扭頭抹了抹眼角。
“哎, 這是做什麽嘛。”
沈辜看得發愣, 就是大家一起從阒營逃回來的時候, 也沒見這幾人沉默成這樣。
她看向離得最近的王苌,而後上前一步, “你們......”
王苌把手死死扒在臉上,從指縫裏注意到她的靠近, 靜靜地往後大跨。
他一退,遭不住的衆人也跟着退。
沈辜看得又氣又笑,半呵斥半威脅着:“再動依違令不從處置!”
小将軍把官威都搬了出來, 就沒人敢再後退。
于是沈辜望着這群捂臉的捂臉, 轉身的轉身——就是不願意直視她。
她走到王苌面前, 戲谑地把他扣眼珠子的手使勁掰開。
“你......”
剛看清手掌掩蓋下的臉,沈辜的笑便僵在嘴角,“哭什麽......”
她束手無策地站着,接着退後幾步——她倒違了自己的令——和衆人隔着幾步遠的距離互相呆看。
拿開手後, 王苌那張年輕俊朗的臉龐赫然在濁淚橫流,時常挂着的暴烈表情如今也軟綿綿崩了,他盡作無言凝噎, 死死咬緊下唇乞求不發出更多丢臉的聲音。
“啧。”
沈辜咳了聲, 欲啓唇說點男兒有淚不輕彈的屁話, 可是話滑到嘴邊,她正好掃到假和尚流淚的眼睛......忽然就靜了聲。
“你們幹嘛呀,不就是罵你們一句啦。”
她笑着,笑得眼睛有些酸。
其實沒哭,她不是什麽男兒,但也确實沒有哭。
見過太多死人的人,就會把自己也當成個死人。
死人怎麽會哭。
背過身揉發酸的臉時,她聽見身後有平穩的、沉重的、輕盈的腳步聲。
肩側很快就擠滿了人,他們和沈辜一起揉着眼睛,不過他們是欲蓋彌彰,而後就聽到沒有欲蓋彌彰的小将軍咕哝道:“死不了的死不了的,阒兵打進思歸縣,你們将軍我也死不了的。”
天底下最爛的說書人聽到沈辜這個自以為的笑話,都會恨不得拿驚堂木砸她這個沒有一點可取之處的戲谑。
但大家都很捧場,沒忍拂了沈辜的面子,也難以丢下自個兒的臉子——哄堂大笑。
倘若躺在地上能見到夜星的破帳篷也算是高堂的話。
他們笑的聲音很響,嘴因此張得極大,幾乎能叫人看見舌根和緊挨着舌根的喉管。
從這樣刺耳的笑聲和誇張的動作,旁人看不見一點愉悅的意味。
沈辜拍着笑岔氣的左縱頭的後背,往後一下下薅着他頭發,倨傲地關心道:“你小子夠鬼,我聽宗将軍說你這幾天抓到了個阒兵斥候。”
“嘿嘿。”左縱頭趕忙羞怯地抿唇。
沈辜扭頭踢向王苌,“還有你這個......”
王苌才用手背抹幹淨臉上的淚痕,這會兒還沒反應過來,轉過臉滿是悲喜交加的複雜之情。
“......我的王苌兄哎,說實話,你飙淚的樣子可真像個三歲的小孩。”
“去你的,小無賴。”他聞言,抽噎混着叫罵傾瀉而出,也覺得赧然,只好再次狼狽轉身。
沈辜哈哈大笑,罅隙中卻猛地把程戈踹趴在了地上。
“校尉,想知道自己犯的什麽錯嗎?”
程戈雙手撐地,倒地的瞬間痛得悶哼一聲,可立馬又收聲垂眼看地。
他沉默地搖頭,沈辜便彎腰扯起他的發髻,把他臉拽進視線:“軍法首要——”
“......不得洩露軍情,不得違抗将令。”
沈辜要來馬鞭,平靜地用鞭尾輕輕抽着程戈的臉:“這不是知道嗎?那怎麽還明知故犯呢?”
“......小将軍,我自會去受軍棍。”程戈低頭,避開如芒在臉的沈辜的目光。
“軍棍?你以為我就是要打你八十棍,然後就把事情掀過去,日後再将你當做我軍中最好的斥候用?”
沈辜直起腰,這時候能看見她臉上浮現出寬和的笑容,可她表現地愈發無害,這便代表其心裏怒火愈盛。
“啪!”
馬鞭甩起來像鐵棍,一鞭子落下,程戈破了相,嘴角霎時紅腫流血,頭顱歪過去,又被他自個兒用手扶正。
“将軍息怒。”
第二鞭。
“将軍息怒。”
三鞭。
“将軍......息怒。”
四鞭。
程戈沒撐得了沈辜的第四鞭,要下第五鞭時,他由跪改跪坐,最終變成躺。
唇角不斷溢出鮮血,他擡手妄圖抹去,意料之中的失敗了。
“小将軍!您要按軍法處置校尉的話,那咱弟兄也逃不掉!”
假和尚在沈辜身後叫她,她卻像是沒聽見,高高舉起馬鞭。
“撫安!你不能就這樣把程戈打死了,他雖然不是個東西,但好歹也救過你!”
沈辜把馬鞭扔開,正好砸着程戈。
她忽視了悶聲咽下痛楚的受刑犯,轉而恬淡地看着求情的人,定了半晌,輕聲問道:“諸位,請告訴我,我們在哪裏?”
王苌和假和尚、左縱頭觑了幾眼,硬着頭皮答:“在北疆。”
“我們來幹什麽呢?”
沒有人回答不出這個問題。
他不假思索地說:“殺阒兵,禦外辱。”
“我不愛聽這些為吾國吾民馬革裹屍的屁話,”沈辜蹲下身,端起程戈的下巴審度地盯着他,“校尉,你想要我活,我想要你們生,咱們倆所求之中可有溝壑峽谷般的障礙?”
程戈糊着血,勉力張口:“......不,沒......”
“不,不是。沒,沒有。看來你我是殊途同歸。”沈辜點頭,拾起馬鞭,“可阒兵不這麽想,他要我們都死,要亡吾國吾民。你覺得如果當你洩露的軍情為他們所得的時候,你我還能同歸嗎?”
“小将軍......”程戈痛苦地閉上眼,他哀求着:“你別死——”
“你們總覺得我會死?”沈辜笑了,她回眸,從每人熟悉而悲痛的眼神裏得到了是非。
“啊,”她天真但殘酷地彎眼,“那我真寧願死戰場上,也不想看群目無法紀的潰兵在自家人手裏掉了腦袋。”
“撫安,你別這麽說。”王苌艱澀地說,他身上顯現出某種漸漸分崩離析的無奈和恨意。
當沈辜的眼光落到他的注意中時,一粒灰塵也砸到了他身上,這個剛過弱冠的年輕人覺得自己好像正在被整座劍山活活掩埋,不由得崩潰嚎啕。
一個人被三言兩語摧毀成滿地淚水和殘渣是什麽樣子?
沈辜本事真大,她讓衆人看到了這種奇觀。
王苌哭得癱軟在地,他的頭挨着程戈的腰,抽搐的腦袋一直拱着可憐的受刑犯的傷處,兩個人把傷痛和到了一塊兒。
“和尚,左縱頭,”最冷靜的永遠是她這個上位者和游魂,聲氣甚至在高揚中帶着興奮,她體貼地關愛剩餘的二位:“我騰出點地,讓您二位也放放貓尿?”
“小将軍,你真過分。”
左縱頭嘆氣,假和尚念經。
沈辜面無表情:“我的袍澤弟兄們,我的兄長我的兵們......請不要把你們的小将軍當成腳,沒我就不會走路了。”
“我不想再挖六十座墳。”
她緩緩舉起馬鞭,在衆人始料未及的視線中,把那根沾血的兇器狠狠抽上自己的臉。
“将軍......!”
沈辜慢慢地扯開個苦笑,她指着臉上的血痕:“将袍在身,不便多罰。待打了勝仗,我自會給兄弟們請罪。”
在此之前,無人不認為沈辜就是天賜的戰神殺将,她近乎是個完人。
能和屬下嬉笑怒罵,也能運籌帷幄決策千裏之外。
真沒人如此清晰地見過她此時的模樣,苦笑着說,她并不好。
可她在罪己的同時,也在懲罰別人。
即便疼痛麻痹了五感,程戈相當個半瞎,他依舊努力看清了沈辜離去的背影。
北疆的一切都很大,幅員遼闊,古樹參天。
沈辜纖瘦的身形在離去時,在這些巨物中,總是顯得這樣細弱。
笑了又哭,哭了又笑。
寥寥殘兵在那漸行漸遠的背影裏,慢慢地感受着各自的心碎。
沈辜軍務繁忙,她拼命不要,為的就是如她所言,給衆人謀個生。
而和宗端在帳內長談時,王苌幾人因思憂沈辜過度,已違反軍令獨自出了好幾趟思歸的事跡被他着重念了幾遍。
她背負着數萬條性命和繁重的軍務來這裏一趟,打也好罵也好,只是想告訴她這幾位弟兄:“不必把我看得太重要,我本不重要。”
萬幸沒有出事,若是把阒兵引進來,左縱頭就是再抓一千個斥候,也難以彌補他們犯下的滔天罪行。
沈辜踱回軍帳,那擎正悲悲戚戚地躺在床上望着帳頂。
照他之悲憤,怕是一解開困住他手腳的繩子,他立刻就會自戕。
辛辛苦苦拖回來的戰俘,沈辜即使出于折磨目的,也不會叫他輕易死了。
把他安置到隔壁軍帳外,她還一日之內請三趟大夫照看,務必叫那擎在屈辱和絕望中茍活着。
門口的衛兵把前方探子得報的軍情文冊源源不斷地送到案上,沈辜夙夜難眠地看和思索,飯涼了又端出去,端進來又放涼。
日月轉移,晨夜颠倒。
沈辜不知道窩在帳中的第幾天,腰間清減了一圈,她仍舊不知疲倦地看公文軍情。
“沈副将,有個自稱梁诤的人求見。”
沈辜埋在公案中,擡頭尋找出聲的人,卻只見有如天高的卷書,便從書海裏站出來,走到木桌旁。
“哦,可問了何事?”
她手裏拿着一本《阒國地志》,邊說邊讀。
衛兵搖頭:“他先問您死了沒有?被我們打出去又爬回來,說不見到你,他就死在帳外。”
“爬?”沈辜皺眉,“此人不曾坐着四輪車嗎?”
衛兵尴尬地撓頭,“先是被個老頭子推着四輪車來的,後來這人把老頭趕跑,自個兒過來與我們交涉。”
“他實是無理,故我們才将其推倒,沒有下重手的,沈副将......”小兵急迫地找補,不論如何,欺負個廢腿子,似乎事發之由再怎麽冠冕堂皇也是難以說服。
沈辜忙得眼冒金星,她捏着眉頭,不欲在這些小節上糾結。
她也知道梁诤是個死犟的公子哥,他說死在帳外,就一定不會接受他人的挽救。
于是朝衛兵揮了揮手:“叫他進來。”
“是!”
衛兵如蒙大赦地出去了。
“.......”梁诤坐在四輪車裏,矮着身子欲言又止地盯着沈辜。
他自恃一張冰冷得能吓人的臉,實則咬唇時洩出的細微表情已将其色厲內茬的本質搞得很明晃晃的了。
沈辜還不能清楚這位小公子來此究竟要做什麽,是嫌軍帳髒污難以入眠,還是厭惡菜飯粗糙不堪入口?
她疲于應對,便先友好地啓唇道:“方才是我的兵對梁公子大不敬了,您大人不記小人過,原諒則個衛國的将士罷。”
梁诤從來不知道,原來沈辜如果願意,也可以讓人感到如沐春風。
可是他根本不想要這種輕蔑的尊重,他來這兒也不是讨尊嚴的:“沈辜!我.......”
他想要說很多,可發現很艱難——沈辜用看誤國敗類的眼神看他,同時也虛假地笑着。
梁诤肯定,他心裏要是沒有那麽多彎彎繞的話,此刻定然已對沈辜半吊子的官樣冷嘲熱諷了。
“小公子,末将實是不堪軍務繁重,您能否?”
“你......先別趕我,我知道你很累。”梁诤好像是下了什麽巨大的決心似的,他不再恪守自己的厭人之道,驀然主動靠近沈辜,甚至低頭柔聲道:“我想幫幫你。”
“幫?”沈辜怪異地瞥着他,“小公子,你非我軍中之兵,恕末将不能應承你的好心。”
“不,不是,”梁诤擡頭,他堆雪般白細的面龐泛着初桃般的紅暈,這時沈辜才覺得他的怪異不在于失去刻薄和惡毒,而在于他竟然穿着單薄,豔光四射地展示其絕色——他一向以此為恥的。
“沈辜,我沒這麽出格過,如果你拒絕,那我一定會再也不想看見你。”
沈辜擰眉,看着梁诤解開他腰間的系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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