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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沈萩知道霍行對她諸般利用,也知他故意制造偶遇與自己結識,她明白他的感情充滿算計。但直到生命最後一刻,她并沒有相信蕭文茵的話。
她跟霍行是少年夫妻,同甘共苦過,也蜜裏調油過。一個人的心再冷,也有溫暖的片刻,她承認她所得到的不純粹,但不認為她從未得到過真心。
她清楚記得兩人交往過密的流言傳出後,遭遇的那場刺殺。
天很冷,她本是約了盧月吟去廟裏燒香祈福,與盧月吟碰面的途中遇到霍行,他穿着件雪青色大氅,坐在馬上朝自己笑着。
沈萩做皇後時,聽老宮人們說起,道霍行跟故去的崔皇後很像,尤其是那雙眼睛,鳳眸多情。
他看向沈萩,眸中的笑意不多不少,不會讓人覺得唐突,也不會叫人輕易挪開視線。他談吐不俗,同她講自己在南楚時的各種經歷,從日常飲食到南楚皇子們的脾性,吃過的苦一掃而過,着重去講當地風土人情,仿佛他在南楚時過得還好。
他騎着馬,與馬車并行前進,來到城門外時,卻沒有急着離開。
盡管沈萩說她可以獨自等盧月吟,但霍行卻堅持陪她一起,那時的他年輕俊朗,意氣風發,渾身上下流瀉出生機勃勃的神采。
他彎腰朝車內介紹南楚的山水時,刺客的刀從他後脖頸襲來,當時沈萩驚呼出聲,霍行驟然壓身,順勢拔劍反手揮出,刺客落地。
霍行從馬背跳上車轅,率先拽住受驚馬的缰繩,車內的沈萩好容易抓着小案從地上爬起來,便聽見刀劍交鋒的聲音,近的貼過頭皮一般。
長劍噗地紮進車壁,距離她喉嚨只有半寸距離,沈萩那時吓壞了,只知道有人握住她的手用力攥了攥,告訴她不要怕。
接着霍行帶着渾身血氣驅車往前狂奔,刺客窮追不舍。
出城後的僻靜山路,兩人被追的狼狽不堪,霍行接近力竭,卻還是擋在自己身前不斷揮劍,血水濺出來,兩人衣袍全都染紅。
被刺倒在地的人不知何時站了起來,徑直朝她狠狠紮去,緊要關頭,霍行推開了沈萩,劍刃穿過他的肩胛骨,與此同時,霍行的劍割破了對方的喉嚨。
在另一波刺客趕到前,兩人迅速逃離,但入冬後天氣冷的厲害,環顧四下都是荒草枯樹,連可以躲避的地方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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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是不小心滾到凹陷的洞裏去的,霍行一腳踩空,沈萩手忙腳亂去抓他胳膊,便跟着掉了進去。
洞內很黑,沈萩從霍行身上爬起來,滿手黏膩,血的腥氣很快漫開,霍行已然昏死過去。待眼睛适應了周遭,沈萩發現小動物的屍骨殘骸,還有各種幹硬的糞便,她知道這裏應當是廢棄的野獸洞穴。
刺客始終沒走,在周圍不斷徘徊搜尋。
霍行其他傷口還好,只肩胛位置刺的太深,想到他為自己擋劍的樣子,沈萩只覺一股莫名的情緒竄湧上來。
她扯碎自己的衣裙,用力包紮他的傷口,好容易才止住出血。
即便到現在,沈萩都無法想象,自己當時怎麽能陪霍行熬過那艱難的七日。
沒有禦寒的被褥,沒有吃的,更沒有水。
她怕霍行死掉,便割開自己的手腕以血飼之,血水能維持霍行性命,疼痛能讓沈萩保持清醒,但清醒的同時是難以忍受的寒冷,饑渴。
她覺得鋪天蓋地都是雪白,眼皮沉重。
她是拼着一股狠勁兒撐下來的。
在看到高廉和李寂的第一眼,她才敢昏過去。
事後沈萩病了許久,霍行去沈家看她,彼時沈父因為霍行在禦前那番求娶的話已經對他生出好感,只要沈萩點頭,兩人的婚事便可敲定。
霍行說:“沈萩,你對我的恩情,我會記一輩子,一生一世,我只要你一個。”
沈萩不曾懷疑過,在那時他說出這番話的真誠。
她承認他算計狠戾,也知道他別有所圖,但她還是不想砸碎記憶中僅存不多的美好。
也只那次,山洞中兩人彼此相依的那次。
今日撞見霍行和蕭文茵,卻讓沈萩不得不徹底承認,沒有情意,一絲一毫都沒有,全是算計。
刺殺後,霍行重傷,丢了半條性命。先帝因此震怒,将霍輝羁押親審,之後投入皇家死牢,霍輝兵敗山倒,晉朝國內也再沒有皇子能威脅霍行。
如今看來,那場刺殺,不是霍行将計就計,便是霍行設計了霍輝。不管是哪種,只有她沈萩當了真,也願意為他割血救命。
何其冷漠的人,才會在與她許下承諾的同時,又與蕭文茵暗中茍且。
沈萩眼眸發涼,交疊在一起的手松開。
蕭文茵已經整理好帽紗,看得出她很慌亂,直到遮住面容後才倒退一步,福禮致歉。
“是我走路匆忙撞到了娘子,還望娘子不要怪罪。”
她是蕭家庶女,自小在嫡母嫡姐的臉色下讨生活,學的謹小慎微,柔弱乖巧。
沈萩斷腿後,蕭文茵特意告訴過她,自己跟霍行是怎麽認識的,又是怎麽偷偷往來的,年紀很小的時候她便知道這個少年是她一輩子的依靠,所以才會在霍行去往南楚為質時,偷偷以丫鬟的身份跟了過去,陪伴他十年之久。
可謂心智早熟,隐忍至極。
後來沈萩做了皇後,親眼目睹那個毀容的丫鬟抱住霍行,兩人像是最親昵的夫妻,舉手投足極為熟稔,他們親吻着,旁若無人地擁在一起。沈秋才恍然,那根本就不是丫鬟。而她卻蠢得時常關照,讓宮人們不要因為她的臉而為難她。
她就像個傻子被他們兩人玩弄于股掌間。
沈萩覺得,多待一刻,都會叫她作嘔。
“沈二姑娘?”
背後傳來輕喚,語氣意外,繼而驚喜,“你怎麽在這兒?”
沈萩瞥到蕭文茵的手瞬間捏緊,像被拉滿弦的箭,僵站在原地。而霍行走來的同時,她反應過來,腳尖朝外移動,迅速低頭離開。
舉動默契娴熟。
沈萩深吸一口氣,轉過身,帽紗擋住她冷凝的臉,她裝作疑惑的樣子,緩緩打量着霍行。
霍行拱手一抱:“那日在傅世子車上,咱們見過。”
言外之意,她的身份是傅英辭告訴他的。
但他忘了,此刻沈萩帶着帷帽,根本辨不清相貌。也就是說,霍行僅從她身邊的青栀和紅蕊便能認出她來。
他對自己可謂是用心良苦!
“郎君是?”
“霍行。”
沈萩驚訝惶恐,聞言忙福了一禮:“原是太子殿下。”
霍行便要伸手扶她,她不着痕跡避開。
“沈二姑娘約了人?”
沈萩點頭:“嗯。”
霍行:“今日既遇到,不如一同品茶。”
沈萩羞赧地略微颔首,聲音變得輕柔溫和:“恐不方便,就不打擾太子殿下清靜了。”
若霍行懂分寸,便該知道她不願意,偏他裝傻充愣,咄咄逼人。
“沈二姑娘不必顧及我的身份,今日出門也只是散心而已,我與這京城十餘年未見,很是陌生。若沈二姑娘有空,不妨邊喝茶邊與我說說京裏的趣事。”
沈萩着實厭惡他的虛僞,但面上不顯,隔着帽紗為難道:“我急着去赴約,若是遲了,那人肯定要生氣的。”
霍行:“不知誰有如此福氣,竟叫沈二姑娘這般在意。”
沈萩語氣愈發溫柔:“恕我不便開口,也請殿下莫要再問,他哪兒都好,只脾氣太壞,我便不與殿下多待了,告辭。”
她沒等霍行開口,福了一禮轉頭離開,腳步匆忙到沒有一絲猶豫。
霍行看着她的背影,目光漸漸陰鸷下來。
看來她和傅英辭,果真是私交甚密啊。
“高廉,這幾日暗中盯着靖安侯府和沈家,我總覺得事情沒有這麽簡單。”
他擰眉,目光投向樓下馬車。
淺綠色身影消失在車簾內,秋風猛地一吹,摘掉帷帽的沈萩從縫隙間露出臉來。
霍行只覺心口驟然一疼,他擡手捂住,馬車漸漸遠去,針紮般的刺痛也很快消失。
腦中仿佛出現一些光影,他看不清,但能感受到冷肅的氣氛。
“李寂,霍輝那邊,繼續着人跟好,務必不要露出馬腳。”
“是!”
“還有,我和盧朗見面的事,除了你和高廉,誰都不許外傳。”
霍行負手站在長廊盡頭,瞥了眼從雅間走出來的女子,神情驟然和煦,他笑了笑,随即走過去拉起她的手,将門從內合上。
朝堂上,官員因傅英辭的彈劾再度陷入沉默,接着便是義憤填膺的斥責。
毫不意外,諸多曾被彈劾過的官員擰成一股麻繩,朝着傅英辭齊齊噴吐塗抹,那些還沒來得及被他彈劾的官員,或是觀望,或者未雨綢缪,提早加入譴責的隊伍,覺得趁機打壓傅英辭氣勢,沒準就能将其扳倒,只要他倒了,朝堂就安生了,他們也就安全了。
但傅英辭站在那兒,舌戰群儒,氣勢昂然,對方罵的越狠,他回擊的越是酣暢淋漓。
他們知道克制收斂,傅英辭卻是根本不在意的,也正是因為他毫不在意,故而反駁的話層出不窮,罵的官員面紅耳赤,咬牙切齒在心裏殺了他八百回。
熱血沖到顱頂的老大人磨着後槽牙:“你以小人之心觀人,則人盡皆小人。窦郎中勤勉敬業,經過層層考核從江淮調任至京城,各項成績有目共睹,實屬斐然。
你橫空給他安上苛待正房的罪名,可謂滑稽可笑!衆人周知,窦郎中與夫人尤氏乃恩愛夫妻,他們二人不離不棄,窦家老夫人去世也都是尤氏操持,此乃和睦安樂的典例。
縱己之欲,言人之非,是惡是禍!
傅大人合該自省!厭汝者十之八/九,汝良乎?!”
肅沉且又擲地有聲的譴責,說完便得到諸多官員贊許附和。
傅英辭瞟了眼,冷冷一笑,這位就是拿了銀子提拔窦堯進京的大人,還真是一根繩上的螞蚱,說的倒是大義凜然。
衆人見他神情自若,眼眸斜觑,不禁心裏開始哆嗦,誰都知道,這是傅英辭發瘋的前兆。
果然
傅英辭将手往後一背,走到老大人面前,憑着颀長的身形居高臨下,逼得那人不得不仰起頭來繼續怒目對視。
“吾良否?吾良與不良,關汝屁事!”
此言一出,滿堂鴉雀無聲。
陛下支着下颌,原本意興闌珊,現下卻精神抖擻,他沒阻止鬧劇,朝臣也不敢吭聲。
“爾等狗彘鼠蟲之輩,焉與我并列之!雖裹人皮,卻行不義之事,濃墨重彩畫就一張假面,端出正經人的模樣招搖過市。若要孝順,盡可躬身自行,何必由妻代勞。究其根本,不過是嫌貧愛富,裝腔作勢,既要名聲,又不肯切身低就,龌龊之事冠以優名,一群鼠輩為之上鼓掌贊嘆,何其可笑!
喪德,喪性,不仁,不忠,戚戚小人擔當朝廷要職,着實嗚呼哀哉!
為其抱不平者,果真正義?未必未必,吾觀之面色飽脹,反應劇烈,亦不知是為窦郎中,還是為己?瓜田李下,當要避嫌,何況是你!”
老大人額冒冷汗,兩眼一翻,咣當摔倒在地。
衆人聽得清楚,傅英辭是說老大人手底有私,而窦堯的晉升也不甚光明。
陛下聽完,擺了擺手,朝上恢複平靜。
“彈劾乃監察禦史本職,傅大人雖言辭犀利,卻也無可厚非。”
朝臣們拱手齊呼:“是!”
陛下又道:“過兩日朕會派官員去窦家調查,自然,調查也是為了還窦大人清白。”
窦堯撲通跪下:“領陛下旨。”
散朝後,傅英辭邊走邊聽後頭人冷嘲熱諷,他們不遠不近跟着自己,嗓音壓得恰好能讓他聽見。
他聽了會兒,笑盈盈回頭。
那幾個官員倏地止步,警覺的瞪大眼睛。
“汝乃朝廷官員,食君俸祿,忠君朝務,怎如今賊眉鼠眼,鬼祟猥瑣,啧啧,不堪不堪!
程大人馮大人,你們也不必着急,等我料理完窦大人的事,便會親自為你們寫上這麽厚的一本彈劾奏疏。
慢慢來,誰都有。”
他白皙的手指朝着諸人比劃了一下,俊臉上浮起意味深長的笑,接着便在目瞪口呆的注視中,踏着歡愉的腳步往宮門口走去。
“瘋子!”
“他就是個神經病!”
傅英辭沒看到自家馬車,逡巡了一遭後,發現傅三和傅四站在槐樹後,旁邊是兩架馬車,他們不知在跟誰說話,笑的着實過于下作了些。
他走過去,正要開口訓斥,卻在看到對面那人時,唇上倏地繃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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