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第14章

沈從山自宮門出來,還未上馬便被刑部尚書陸清灼拉到一旁。

“沈大人,沈家和靖安侯府何時有親的?”陸清灼問的隐蔽,說話間還打量沈從山的反應,但見沈從山一臉茫然,滿目疑惑,便知事情并非如自己猜測那般。

早年間因武将身份,沈家與靖安侯府曾有過短暫的來往,但後來随着長輩們離世也逐漸淡了下來。

沈從山嘶了聲,抓住陸清灼的手臂反問:“陸尚書這話是何意思?”

陸清灼看了眼四下,将今日沈萩和傅英辭如何從一駕馬車下來,到在刑部大堂侃侃而談的陣仗粗略講了一遍,見沈從山的臉愈發緊繃,陸清灼頓了頓,感嘆。

“沈二姑娘既有林下之風,又有将門典範,言行舉止不拘泥小節,實在是端莊飒爽,英姿勃發...”或許是對着沈從山那張臉有些誇不下去,陸清灼噤聲,擡手拍了拍沈從山的後背,意味深長道,“其實,靖安侯府世子爺,挺好的。”

說罷,又是不輕不重三下拍打,随即在沈從山陰下來的注視中,腳步慌亂地爬上自家馬車,倉皇離開。

誰不知沈家寵女,兩個姑娘打小便被捧在手掌心,金銀窩裏養出來的尊貴,便是要星星要月亮沈從山也能找把高梯去摘。還有沈家那兩個郎君,沈冒是殿前一等侍衛,身量高壯,彪悍粗犷,本也不少人打聽沈萩和沈春黛的消息,但一對上沈冒,便又消停了心思。沈瀾卻是個斯文儒雅的,可誰若是同他虛以周旋,他也要板起臉來落人面子的。

早就有人說過,要想娶沈家女,必得相貌尊貴,品行優良,最好會功夫,省的熬不過幾個春秋。

不管怎麽看,傅英辭都不該是最佳人選。

非但不該,且還是最為忌諱的,他相貌雖好,脾氣卻過于偏執古怪,鎮日招惹口舌是非,遲早死無葬身之地。

沈從山窩着悶氣回到家中,聽說沈萩剛回落英堂,便着人去将她喚到主院。

沈瀾本就在主院與李氏商量巡鋪的事宜,見沈從山闊步走到太師椅前,面色不語,便緩緩收起賬本,從丫鬟手中接過紫銅雕花小茶壺,倒了盞清心敗火的菊花茶。

“父親在朝上受了氣?”他試探着開口。

沈從山阖眸,看的出火氣壓制的極為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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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瀾坐在下手位,與李氏換了個眼神。李氏按兵不動,坐在軟榻上抽出綢帕拭了拭唇,眉眼輕擡,打量着沈從山郁結晦暗的臉,心道最近朝務上沒甚棘手的大事,他也不是輕易與人結仇的性子,且即便在外受氣,沈從山也能立時發出,決計不會揣着回府,跟家裏人使臉色。

李氏理清了頭緒,便知應是為了自家事,她清了清嗓音,開口問:“大郎犯錯了?”

沈從山不語。

“總不能是三郎吧,他巡鋪子走田莊,将家中的大小事宜安排的妥妥當當。前幾日掌櫃的們還與我說,道三郎有經商頭腦,早先盤置的布料如今水漲船高,價格翻了快一成。我卻是不知,三郎早早打聽過南邊桑戶今歲收成不好,各地布莊如今都收不上原布,他還特意囑咐掌櫃的給你做了幾身常服...”李氏說了會兒,見沈從山依舊冷着臉,忽然怔了瞬,像是不敢相信一般睜大眼睛。

“難道是小萩和春黛?”問完,又自己打圓場,“不可能,咱們家小萩和春黛最是乖巧懂事,從來不惹麻煩。你到底怎麽了,給個痛快話!”

李氏跟着着急起來,右手往桌上一拍,沈瀾看那茶盞震開蓋子,心裏咯噔一跳。

便在此時,沈萩跟着秦管事從外頭進來。

沈從山都擺好了姿态想好生訓斥一番,可看到沈萩站在堂中,剛冒出來的火氣倏地滅掉,他端起冷卻的菊花茶一口飲完,放下時又不願吓到她,快捏碎了也輕輕放下。

他将陸清灼的話說了一遍,沈萩神情自若,沒有一絲辯解的意思。

倒是沈瀾,聽完便站起身來走到堂中,跟沈萩站在一塊兒,拱手溫聲:“爹娘,二姐行事素來有理,便是如外人所見也不定緣由如何。”

沈從山:“那也不該跟傅英辭攪和到一塊兒。”

李氏瞥他一眼,沈從山扶額,“小萩,旁人說的我不信,你親口告訴娘,你與那傅世子,到底有沒有關系。”

沈瀾急:“娘,二姐她...”

李氏蹙眉:“三郎,叫你姐姐自己說。”

沈萩擡起眼睫,其實回府途中,她便倚靠着車壁想好怎樣開口,關于此決定的利弊,她也一并設想過,正是因為了然于心,所以才會在大庭廣衆之下與傅英辭出現在刑部大堂。她不是貿然行事,也不是意氣所為,她深思熟慮,認為再合适不過。

可當着爹娘的面,她又有些赧然于口。

畢竟是未出閣的閨秀,也從未想過會用此等方式與爹娘坦白,她臉頰慢慢變紅,垂在身側的手蜷起來掐着手心,百褶如意裙輕輕浮動,發出細微的嗦嗦聲。

“爹娘,我相中他了,想嫁給他,我和他現在沒有關系,但日後我想做他傅英辭的娘子。”

說完,她的臉像是燒起來一般,熱騰騰,火辣辣,熱意沿着面頰一路竄到胸口,又迅速地蔓延到四肢,整個人都像是麻酥酥的,她把手指捏的更緊,盡量正視上位投來的驚駭目光。

李氏屬實猝不及防,沈從山笑了笑,聲音沉肅:“你相中他什麽?”

沈萩:“他長得好...”

“小萩!他就只這一個好處了,你莫要被那皮囊蠱惑住。他是比尋常郎君俊俏,可除此之外還有什麽?你可知他任性恣睢,唯我獨尊,一張臭嘴把朝堂官員得罪個遍,多少人恨他恨得牙根癢癢,燒香拜佛巴不得他早點祭祖。

你若當真與他在一起,接下來要承受什麽,你自己可清楚?”

沈從山已經竭力克制火氣,可仍舊拔高了音調,說完攥着拳往自己大腿上狠狠一拍,自小到大,他幾乎沒跟沈萩說過重話,今日卻是忍耐不了。想到自己的寶貝女兒看中那等貨色,他便覺得一口老血悶在喉嚨,吐不出咽不下。

沈從山沒想到會在婚事上與女兒置氣,他從來也沒想幹預,他在外,內宅之事一向都交給李氏做主。而且沈萩從來都是端莊娴靜的性子,不是那等胡作非為,逞能露臉的膚淺姑娘。沈從山知道京裏好多小女娘圍着傅英辭打轉,也知道那臉的确生的谪仙一般,別人能做出淺薄之事,他自己的寶貝女兒決計不可能!

他心緒翻湧,又着實不習慣同女兒發脾氣,漲得老臉通紅,頭皮僵硬。

李氏咳了聲,招手示意沈萩上前,沈萩依言走到她身邊,裙擺蕩開清淺的弧度,她望向兀自置氣的沈從山,忍不住軟了嗓音:“爹,你生氣便罰我,別氣壞身子。”

沈從山不理會,李氏笑着拉起她的手,瞥了眼沈從山道:“你爹哪裏舍得,打小就寵你和春黛,一指頭都不碰。小時候你摔了他的印鑒,那可是壽山芙蓉玉雕的,且是雕刻師的閉關之作。他呢,他連句重話都沒舍得說,你們不知道,夜裏他躲起來抱着那枚印鑒唉聲嘆氣,聽得我都不落忍了。”

沈從山:“你同她說這個作甚。”

李氏:“瞧,還不好意思了。”轉頭拍了拍沈萩的手背,語氣溫和,“你的脾氣娘很清楚,你喜歡傅世子,不單單是因為那張臉吧。”

沈萩點了點頭:“他純稚赤誠,出淤泥而不染。”

沈從山咬着後槽牙:“過慧則折,何況他不積口德。”

沈萩:“他很好,只是爹爹不知道罷了。”

如此一說,沈從山更氣了。

李氏忍不住笑起來:“自古老丈人看未來女婿都是一肚子意見,你和那傅世子還沒怎樣,他便受不住了。若當真嫁過去,豈不是日日哀嚎。”

沈從山咬碎了牙:“什麽未來女婿,我不同意。”

沈瀾臉色發暗,聞言看向沈萩,她依偎在李氏懷裏,眉眼低垂,神情卻很從容,沈瀾明白,這是她打定主意的表現。沈萩一貫如此,任你口水耗盡,但凡她早就思量好了,無論如何都不會動搖。

沈瀾心裏有些難受,孤零零地站在那兒,一語不發。

果然,不多時沈萩便從李氏懷裏起身,轉到沈從山身後,烏黑的眼珠動了動,雙手落在他肩上,“爹爹,你生氣的樣子可不好看。”說着便給他揉捏,沈從山還想拿喬躲開,可她捏的柔軟松快,他怕躲開便沒了臺階下,只好哼了聲當做态度,繼而合上眼皮享受沈萩的揉捏。

“爹爹,上回我和春黛去靈雲寺找大師批過命,他說我容顏過嬌,嬌則招至陰火熾盛,主煎熬伏火之勢...”

李氏和沈從山的臉立時嚴肅起來。沈瀾則垂下眼皮,他從春黛處得知,上回二姐根本就沒進靈雲寺,只讓春黛一人去奉了香油錢,哪裏會有批命一說。

“大師指點我,要想破除煞氣,必得尋與我極致對立之人。我至陰他則得是至陽,我過嬌,他需得過美,放眼京城,也只傅世子堪當大任。”

沈從山倒吸了口氣,顯然未曾料到會有如此一說:“非得是他?不能是別的容貌俊美的後生?京裏找不到便去京外找找,總有比他更合适的,他那個人,實在是...太放肆了。”

“依着大師點撥來看,只傅世子最合适了。”沈萩做出一副沉靜的樣子,“也不知會不會因此損了傅世子的生德。”

沈從山:“他有什麽生德可損,便是有,損了便損了,他都損多少人的生德了。”

見他态度有所軟化,沈萩趁熱打鐵道:“只是如今我一廂情願,傅世子尚未對我有別的心思,還請爹娘按兵不動,待時機到了,再行商議。”

沈從山:“他還有的挑?!”

李氏摁住他的手,點頭:“你素來有主見,便依着你的意思去做,只是現下若如你爹爹所言,明日京裏便會傳開你同他的流言。我們雖開化,但也不願聽你被編排,其實若你真的喜歡他,我和你爹倒可以賣一賣老臉登靖安侯府的門,畢竟兩家祖上走動過,這些年雖疏遠,但年節裏都有問候。”

靖安侯府除了傅英辭古怪之外,老侯爺和老夫人以及侯府主母舒氏都算是溫善有教養的。

李氏打量着沈萩表情,“小萩,你覺得呢?”

沈萩搖頭:“我今日跟他一起出現,便預料到往後的情形,爹娘不必擔心,我也不會在意旁人說什麽。說親的事再等等,等我和他...總之過些日子吧。”

沈萩還是怕把事情做絕了,讓傅英辭厭惡,反而堵了自己的路。

徐徐緩緩最為妥當,畢竟他的性情,輕易琢磨不透。

沈瀾和沈萩離開正堂後,沈從山的臉便垮了。

李氏跟着斂起笑意,瞟他一眼低聲道:“你惱什麽,我倒覺得,小萩對那傅世子,根本就沒動男女之情。”

沈從山 :“都拿批命來堵咱們嘴了,還要怎麽着才算動情。”

李氏道:“她主意大,既不願意挑明,你我且等着看吧。”

橫豎他們沈家不愁嫁女,即便嫁不出去,他們沈家養一輩子便是。李氏跟沈從山成婚這麽久,性子野了,做事也不落俗套,此事若換做從前,她定然着急上火,可如今家中夫婦和睦,兒女争氣,她便覺得沒甚好怕的。

青栀和紅蕊抱着從小庫房取來的金絲炭有說有笑,迎面撞上跟到落英堂的沈瀾,俱是一愣。

“三哥兒找姑娘有事?”

沈瀾嗯了聲,但走到廊庑下,又倏然止步。

青栀看了眼氈簾內,又看向沈瀾,問:“三哥兒進去吧,外頭冷,別受了風寒。”

“不了,我想起鋪子裏還有事,”沈瀾轉身,複又回頭叮囑,“別告訴我二姐我來過。”

天氣愈發涼湛,吳元載搓着手從外面回府,他還是頭遭聽旁人誇贊世子爺,道他彈劾有方,揪出朝廷陰詭小人,還了尤氏公道。

自然,最高興的還是聽人議論沈二姑娘和世子爺交往過密。

進門,将落地寬屏往屋內移了移,看見傅英辭正坐在書案前奮筆疾書,他湊過去看了眼,果不其然,又在彈劾糧道彭大人的侄子盤剝百姓,私放印子錢致人自尋短見。

吳元載嘆了口氣,坐在對面叩了叩桌案。

傅英辭連眼皮都沒擡,“您這會兒不該去管教下人,怎跑我這兒來閑坐。”

吳元載:“世子,拉磨的驢都知道休息,您怎麽就不覺得累呢?”

“你把我跟驢比?”他蹙眉,略擡眼觑向吳元載,不屑道,“我年輕氣盛,渾身使不完的勁兒,在其位謀其政,不需得歇息。”

“世子爺,今兒我有正事跟你商量。”吳元載伸手擋住他的筆,他不悅,壓着脾氣問何事,吳元載正襟危坐,拿出老管事的派頭一字一句道,“事到如今,咱們是不是該請媒人登門,準備跟沈家提親了。”

傅英辭筆尖一抖:“吳叔,你還是去找大夫瞧瞧腦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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