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學業
學業
大學□□辦公區的地面被絨布鋪滿,踩在腳底軟綿綿的,在上面走起路更是無聲無息。孟惟倚靠在史密斯教授的辦公室的門口,懷裏抱着夾了一疊厚紙張的文件夾,耐心地等待他會議結束。這年頭使用紙質文件的人已經很少了,她懷裏抱着的一疊分量不輕,抱久了胳膊也會麻。
孟惟在心裏複述了一遍待會兒要跟教授說的話,同時預想了一些他可能要問的事,再一張張清點是否有漏帶的文件,還有什麽,他還會問什麽呢?她也不知道了,只好暫停思考。
掏出手機,掃一眼學院跟系裏的群聊內容,她在各個群都發了一條同樣的消息,已經發出一個小時。
對話要麽保持在她最後發送的位置,“請問還有劇團缺編劇嗎,我叫孟惟,戲劇系.........”
要麽被別人輕松的聊天對話刷下去了,沒有人回她。上下都看了,确實沒人提到她。頓了幾秒,孟惟把所有群聊删掉,微信程序也關了。
讓身體的重心從左邊換到右邊,甩一甩有點麻的左手。其實她可以坐下,再把文件放在地上。隔壁的辦公室門前坐着兩個白人女孩,也在等待跟她們的教授會面,正大大咧咧地盤腿坐着,小聲笑鬧。
孟惟偶爾看那兩個白人女孩一眼,這裏只有她們三個人,窄窄的走廊,被絨布嚴嚴實實裹住,密閉成一個溫暖安靜的空間。她們在這裏很惬意,并不緊張,甚至偶有笑聲。孟惟也想像她們那樣,于是背靠着牆,緩緩下滑。
正當此時,門開了,走出一位個子高挑的長發女孩,兩手空空,背着單肩包,見到蹲在地上,一時狼狽站不起來的孟惟,并沒有伸手扶她,女孩向下瞥了一眼:“到你了。”
便轉身離開,随着她的步伐動作,從單肩包拉鏈半開處落下一張巴掌大的紙袋,她沒費心低頭拾起。頭昂得高高的,徑直走出長廊,按電梯下樓了。
孟惟也沒指望她會扶自己,那是同一個系的埃莉諾,北京人。孟惟來自南方,在這裏既沒有要好的南方朋友,更交不上這種頗有傲氣的北方朋友,但她也不是很在乎做孤家寡人。
手撐着地板艱難站起來,孟惟看着掉在門口的垃圾,最終還是伸手撿起皺巴巴的麥當勞薯條紙袋,
塞進自己的口袋裏,垃圾留在教授的門口不好看。
史密斯是典型的藝術系教授,已經全面灰白的半長卷發在腦後綁了個辮子,靠在辦公桌前,雙手抱肩,神态是一貫的優游輕松。英國人見了面照例要來一套寒暄,過得好嗎,一切順利嗎?最近在忙什麽?
來自第三世界的孟惟就沒有這份氣定神閑的功夫了,她把沉重的文件夾一股腦放在桌上,喃喃用一連串的“很好,很不錯”來應答。有些學生會跟教授用這個開場白,不失風趣地聊一聊近況,既能跟教授混熟,又可以在他面前留個好印象。
她就做不來這樣,孟惟今天的行程很緊,會議結束還要去打工,每一秒都沒辦法讓她放在無關的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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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授不坐下,她也不坐,紙質的劇本捏在手上,急急地就進入正題,她要向他證明,自己寫的劇本是很好的,值得讓系裏發給她一筆支持資金。
“您看過我的劇本,您知道,我寫得并不差,不是嗎?”說這話的時候,孟惟有些不安,此時她慶幸今天打印出了紙質劇本,可以像擋箭牌一樣拿在胸前,預備用來抵抗史密斯一切挑剔的問題,也唯有這個,是她僅僅能抓住的救命稻草了。
英國的老師,輔導學生時,永遠不會說你做得糟透了,大多數的場合會說沒問題,很不錯,但這絕不能當成真話,往往學生這麽相信了,最後到手的成績卻是不及格。
史密斯摸着自己的下巴,停頓片刻,斟酌道:“孟,你知道,劇作者的作品,往往并不能得到每個人的喜愛,因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偏好。但即使如此,你的作品在我這裏,我永遠無法給你一個普通的分數,你的作品總是那麽缜密,工整,是結構精致的挂毯。”
孟惟是好學生,在功課上很下功夫的好學生,這是她第一次聽史密斯當面認真地點評自己的作品,
心髒像氣球一樣漸漸被吹得浮起來。
“但是——問題不在這裏,你的問題有兩點,第一,你在郵件裏已經說過,利亞姆的演員社團臨時拒絕你了,你無法領導原先的團隊。
第二,到現在為止,你都沒有加入別人的團隊。目前的解決方法只有一個,盡快進入另一個已經成型的團隊,在裏面找到你自己的位置,參與制作別人現有的劇本,這對你是最有利的。”
史密斯教授絲毫沒有提及資金的事,而只有錢才是孟惟最關心的。
孟惟現在就讀大學戲劇專業,專攻舞臺劇劇本寫作,這是大學的最後一年。學院在最後一年會照例舉行畢業生作品競賽,各個系的學生自行組成團隊,每個人根據自己的專業,選擇舞臺設計,演員,劇本設計,導演等多個位置。
最後大賽會選出各個科目中的優勝者,優勝者除了獎金獎牌這樣的物質獎勵,還會得到優秀畢業生的稱號,并且會被推薦到,跟大學有合作的劇院中工作兩年。優勝者的每一個嘉獎,都是孟惟渴望得到的,她需要錢,需要工作。
并不是每個戲劇專業的畢業生都能順利獲得工作機會。劇院的數目是固定的,但各個學校每年都會産出無數畢業生。連本國人都不一定獲得機會,更何況她這種外國人。
只有在畢業季大賽上勝出,她才能敲開劇院的大門。
“我需要資金支持,一旦有了資金,我可以把劇本拍出來,我保證它會非常好。”事實上每個學生組成的團隊都會從大學獲得資金。孟惟覺得只要自己弄到了錢,自然能組成團隊。
“不行。”史密斯搖頭,“這個順序是錯誤的,只有先形成團隊,才能獲得資金,學院不可能給只有一個人的團隊發錢。你應該盡快加入別人的團隊,臨時組建團隊幾乎不可能了,已經太遲了。失去最後的機會的話,會對你的畢業造成嚴重的影響。”
說最後一句話的時候,史密斯看着孟惟,神色非常嚴肅,淺藍色的眼睛裏有明顯的擔憂。
知道自己的訴求是完全沒有希望了,再多說也沒有用。孟惟點頭,把資料一張張都收起來,向教授道別。
孟惟不是高傲到非要帶領一個團隊,只是事情在初期出了意外,幾件事疊加起來,不知不覺形成了現在的局面。她有完成的作品,但之後如果找不到願意接收自己的團體,作品将會像爛掉的果子一樣砸在泥地裏。孟惟倒是想加入別人的團隊,但一個蘿蔔一個坑,別人的坑位早就都滿了,她也無法擠掉誰鑽進去。事情的源頭出在利亞姆他們身上。
“嘿,嘿,我知道你現在很不滿,但是這不是我一個人的決定,這是我們團隊的意見。”利亞姆望着背着包小跑過來的東方女孩,雙手攤開,以示無奈。
離上班還有一小時,孟惟在有限的時間內,趕來活動中心,想跟他們面對面說清楚。“我能申請到資金,史密斯說了,我的劇本沒有問題,只要我……”她還沒說完,利亞姆身後聚集了幾個年輕男女,他們剛剛在排練舞蹈,結束後找利亞姆讨論方才的表現。
利亞姆要忙眼前的事,光是搖頭,不再想跟孟惟多說什麽。仗着個子高,他攬着孟惟的肩,想這個女孩拉到排練室外面。
“你們前天發郵件說決定跟我終止合作。我只要一個真實的答案,為什麽把我開除?只要說了,我就退出。” 孟惟不甘心被帶出去,踮起腳尖越過利亞姆的肩膀,向原本是自己組員的人發問。
排練廳的照明非常好,過分明亮的燈光打在孟惟的臉上,讓她産生嫌疑犯被審問的尴尬感。但她依然試圖扯出淺淺的笑容,不至于讓這個問題聽上去像充滿怨氣的質問。
她媽媽以前經常罵她,不會來事。她知道自己一向是,只要被別人回絕了,除了束手就擒,一點兒辦法都沒有。這是她在争取自己權益的這條路上,所能做到的最激烈的事了。
跳舞跳得一頭汗的男孩走到孟惟面前,直白地說:“編劇女士,請別覺得我們存心冒犯。但是你的故事,你想搬上舞臺的故事,實在太無聊了。我們不想做這個。我們跟利亞姆讨論過很多次,讓他建議你做一些更有‘東方色彩’的故事。你一點兒不聽我們的意見。”
“東方色彩”的意思是,只存在于西方人視角裏的東方韻味,飽含異域風情特有的神秘瑰麗,像西方游記故事裏記載的東方一樣不可捉摸,跟現實的東方并沒有什麽關系。這是孟惟最讨厭的內容,這也是利亞姆團隊最初選擇她的理由。不然誰會有信心任用一個英語不是母語的人做編劇。
他們想讓一群白人扮成中國人演《梁祝》,類似的故事在西方也多得是,但為什麽不選擇演《羅密歐與朱麗葉》呢,因為這部作品被搬上舞臺太多次,傑出的演出比比皆是。利亞姆的團隊如果沒有最好的表演,最好的服化道,最好的劇本,就會因為過于平平無奇被淹沒在其他競争者的作品裏。
而選擇《梁祝》,不過是寄希望于異域風情,用神秘東方元素令評委耳目一新,試圖得到好分數而已。
孟惟對于三流跨文化戲劇的腐朽之處了解得很清楚,她不明白這些同學為什麽要選擇一條最平庸的路。如果每個人只有一次機會去表達,難道不是應該,出十成十的力氣,獻出最好的作品才對嗎?
利亞姆的組員都點頭同意那個男孩的話,從後面走過來一個臉上有雀斑的女孩,用充滿同情的眼光看着孟惟,甚至還拍了拍她的肩膀:“可以想像到,作為一個外國人,在英國學習戲劇有多艱難。
但是你要知道,有些領域,以你的背景來說是無法接觸到的。我知道你想寫這個城市最有名的畫家生平故事,但是......他跟你沒有任何聯系,就像你永遠都搞不清他的生長環境,從小住的街區在這座城市的意義......太多的事,是你無法研究清楚的。”
好吧,這就是外國同學的習慣,每次争論過後,總是會有人出來打圓場,就像他們之前在手機群聊裏經常發的那樣,we can get through it, everything will be OK。用鼓勵的話來讓局面不這麽難看。
該說的都說了,孟惟只能讓對話順流而下,讓對話朝着大家都想去的方向流淌。到了大結局部分,要像個好姑娘那樣通情達理,故事才會順利進入和解的階段。她束手束腳地接受了女孩鼓勵的擁抱。
只是女孩的話讓她明白,原來在這麽多人眼裏,她是一個傻瓜。
孟惟推門要走,一直沉默的利亞姆突然手攏在嘴邊,朝着她的背影喊:“孟,你得先有生活,去生活後才能寫出真實的故事。寫一個你完全沒有體會過的東西是不可能成功的!”
這話讓她瞬間後背一僵,利亞姆說的是真的。她确實沒有生活,也沒有朋友。即便偶爾會懷疑外國同學的“心靈雞湯”到底真心還是假意,最後一句戳中了她的內心。這是我的作品不被同學認可的的原因嗎,她産生一陣說不清道不明的心虛。
跨出排練室的大門,孟惟在昏暗的大廳內呆站,一時不知道該去哪裏,是回頭繼續哀求,還是去找史密斯呢?
如果不去做這兩件會讓她顯得傻上加傻的事,又應該如何拯救她即将處境慘淡的學業。
孟惟在外套口袋裏無意識地捏緊了之前撿起的垃圾袋。撿垃圾的人,被當成垃圾掃出門的人,掉在地上的垃圾,三者好像都是她自己。她感受到垃圾袋裏殘存物堅硬的質感,把緊握的掌心硌得有些痛。
掏出小小的紙袋,從裏面掉出一串細細薄薄的金屬項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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