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試鏡

試鏡

丹虎終于感覺唱渴了,遂停下:“你在他們這兒就是負責彈鋼琴的嗎?”

孟惟揉揉手腕,小心地把琴蓋放下來:“不是,我是戲劇編劇。”

他連連稱贊:“不錯不錯,文化人,知識分子,有水平。”

孟惟覺得他這個誇獎非常之瞎,肖邦彈錯了還說她不錯:

“我沒那麽好,他們都不想用我的劇本。”

丹虎走到觀衆席,坐下來:“那你覺得你自己怎麽樣呢?”

覺得自己?她怎麽評價自己沒有意義,

如果沒有人認可她,

沒有人想跟她在一起制作戲劇,

那她寫的作品跟廢棄劇本沒有兩樣。

她已經越來越覺得自己不行了,有時候半夜閱讀自己寫的東西,

越讀越疑心,裏面一定有嚴重的問題,只是自己不知道。

她是沒有愛過人,沒有恨過人,沒有經歷過人生,呆頭呆腦的“優秀”學生。

“展示給我看,”丹虎猶如一個掌管試鏡的導演,

坐在觀衆席正中,拍手,“現在就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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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惟走到舞臺中央,鎂光燈直照下來,有一種在給教授做PPT展示的感覺。

“呃,西方戲劇,普遍認為起源于希臘……”

書本知識她背得很牢。

“我是問,你覺得,你是怎麽想的。”

丹虎把地上撿的劇本捏成卷筒,

敲敲椅子扶手,打斷她的話。

“想什麽?”孟惟懵懵的,看他不知道從哪裏找出來一副細框眼鏡,

架在鼻梁上,手裏還拿了一本本子,寫寫畫畫的。

這家夥Cosplay導演真的很入戲。

丹虎把眼鏡拉到鼻尖,不得了,這眼鏡度數太高,

戴得他眼花了:“想什麽都行。”

她在舞臺上啃起指甲,啃了得有一分多鐘,才慢慢說:

“在我看來,

戲劇,是限時通過的隧道,是人為建造的平行時空,

僅僅存在于瞬間,當下,此時,

讓人得以浸入另一個世界。

戲劇誕生的地方,

只是一座小小的舞臺,但在燈光道具的搭配下,

它能創造出三千世界,演出百年時光更疊交替。

一部好的現場戲劇是有魔力的,

就像深井,黑洞,懸崖,

會讓人産生“墜入”的虛拟感受。

演員演繹的情緒,那麽貼近,

近到觀衆會懷疑臺上的喜怒哀樂,

是席卷天地的漩渦,

無法抵抗,只能同悲同喜。”

丹虎點點頭:“不錯不錯,說得很好,1號試鏡選手。”

丹虎從鏡片上方瞄她,“好的,接下來,說說

你的人生是一部怎樣的戲劇。”

孟惟看他鬼鬼祟祟的,覺得不對頭,

跑下臺,湊過去看他手機,他正在網頁上搜索

【真心話大冒險經典五十問】

“第四十八條:你覺得你的人生是一本什麽樣的書?”

他把問題裏的書替換成戲劇。

丹虎把手機舉高,不讓她看,

躲躲閃閃孟惟疑惑的眼神:

“不要介意嘛,我又不像你文化水平那麽高,

我要說不知道問什麽了,不是很破壞氣氛嗎。”

丹虎不使壞,試圖表現自己誠意的樣子,

讓孟惟想清楚他到底像什麽了,

好像毛絨絨的阿拉斯加犬,

一高興起來,眉宇間總有一種男孩子式的荒唐多動。

她心生一念,拽着他的手,把他拉到舞臺上。

“我帶來你浸入式體驗戲劇。

來,你跟着我,我前進,你就後退,我後退,你就向前。”

她手把手,教起他舞步。

“你怎麽會跳舞的啊?”丹虎手搭在孟惟肩膀上,

被這個比自己矮一頭的女孩帶着走。沒有抗拒突然學起跳舞。

“大學選修的探戈課。”她試圖擡起手,

讓他轉個圈,完全失敗,

她踮起腳都夠不到他腦袋上方。

“我感覺有點怪怪的。”

丹虎把她扒拉在自己頭上的手拿下來。

孟惟自信一笑:“相信我,我學過。”

“好,我數一二三,開始。”沒人彈鋼琴,也沒有背景音樂。

他們在比正常探戈慢個0.5倍速的節奏下,開始緩慢起舞,

主要為了避免互相踩腳。

孟惟清唱起一首英文歌:

讓我來招待你

Let me entertain you

讓我使你微笑

Let me make you s/mile

讓我做一些小技巧

Let me do a few tricks

一些舊的,一些是新的

Some old and then some new tricks

我非常多才多藝

I\'m very versatile

如果你足夠好

And if you\'re real good

我會讓你感覺非常好

I\'ll make you feel good

我們會過得很開心

We\'ll have a real good time

是的先生

Yes sir

我們會有

We\'ll have

真正的美好時光

A real good time

空曠的排練室響起女孩纖細的歌聲,

舞步很慢,而歌聲保持着跟舞步同步的節奏,

咬詞拖得長長的,

孟惟中氣不足,唱不出百老彙爵士樂的厚重,

曲調卻聽起來尤為嬌媚。

細聽歌詞,

let me entertain you,

赤/裸大膽,

幾乎是盛情邀請。

此時她扮演的是Gypsy Rose Lee,

一代美國名伶。

臉上堆起盈盈笑意,

仰着頭多情地望着他,

杏核眼裏映着上方的光,

亮得像清晨反光的河面。

丹虎幾乎以為她在勾引自己。

她的肩膀小巧,手也很小,

每當要轉圈或是改變方向,

放在他腰間的手會微微用力,

讓他覺得癢癢的。

他盯着孟惟唱歌的嘴唇,唇峰圓潤,

顏色像玫瑰花,也許塗了口紅。

等她停下的時候,估計時間就到了,

會閉上眼睛等他親她,

他倒也不介意……

孟惟唱完歌的瞬間,面容從甜美微笑立刻換成

一副諷刺憤怒的樣子:

“看吧,這就是最接近我人生的戲劇,《gypsy》,

Gypsy是一個女演員的名字,她的媽媽經營劇團,

不惜一切代價要她成名,

最後她的明星之路走不下去了,

她的媽媽逼她去做脫衣舞女郎。

只要能紅,跳脫衣舞也好。

這就是我媽!”

丹虎全身僵住,看她怒目圓睜,柳眉倒豎,

跟方才柔媚的樣子判若兩人,

幾乎呆住,

還好他沒親她……

不然估計會被她再抽一次巴掌。

“我最讨厭的事就是彈鋼琴了。

因為讨厭,所以才彈得爛,會彈錯音。

我小的時候,媽媽全職主婦,不用上班,

天天圍着我轉,要我從小每天練琴三小時,春游秋游周末,

都不許我去,要去學琴。”

她的手還放在丹虎手裏,不耽誤她繼續發怒:

“到底為什麽學琴,我搞不懂,她也搞不懂,

這樣逼着我成龍成鳳,等我們家沒錢了,

又急急忙忙想把我嫁出去,

說得好,嫁人,女人最終的歸宿。

我的人生到底是什麽,

是她沒有實現的野心,荒誕的夢想,最終依附婚姻的軟弱,

我的人生就是這樣的混合物。”

她還有沒說完的控訴,聲音裏已有了哽咽,

眼眶裏也漫上水汽,

她想用生氣去抵抗難過,

發怒比難過好。

停滞片刻,猛然間,她被舉了起來,

視線從丹虎的臉變成滿天花板的燈光,

孟惟的腰被丹虎雙手扣住,輕輕往上一擡,

就把她半抱着,舉在半空中。

吓得她緊緊抓住丹虎的肩膀:“你在搞什麽啊!”

“我忽然想起好幾天沒運動了,健身一下,你來當當我的啞鈴呗。”

他輕輕松松轉了個圈,在孟惟看來,

如同過山車轉了個彎,手從抓他肩膀到抓到他頭發,

“啊!你能不能別抓我頭發了。”他大聲抗議。

“其實我感覺有點好玩。”

孟惟不好意思地笑了,

被舉在半空中,擁有了俯瞰的視角,

憂愁褪去,心在玩鬧中莫名振奮起來了,

她感覺自己恢複了不少,

伊蓮她們算什麽,孟惟心想,不過爾爾,我怎麽會比改劇本的人還差。

“別傻樂了,幫我個忙,

我在排練室找到一個傻蛋留下的手機,

來,你給它挂到燈架上,

等他用手機定位功能找到,會發現手機就在排練室,

但是取不下來。”

丹虎這種壞得冒水的惡作劇簡直層出不窮,

孟惟這次沒有阻止,她伸手夠了一下,發現夠不到。

丹虎蹲下來,示意她騎在他肩上。

孟惟也不客氣,跨上去後指揮他向左邊一點,

她要藏在旮旯角的位置,讓人看到也夠不到。

偶爾做起壞事的确有一種隐秘快意的感覺,

她希望最好藏的是利亞姆的手機。

他們玩累了,坐在地板上耍手機。

孟惟想起一件虧心事似的,

沖丹虎笑:“我跟你坦白一件事,你可不要生氣。

剛才跳舞,我跳的是男步,

你跳的是女步。”女步控制舞者之間的距離,男步才可以控制方向。

丹虎正在打游戲,得知被擺了一道,放話道:

“你等着,等我這局打完,我就打999

,告訴警察有人把大學窗戶卸了,

就是你幹的。”

她對着正在玩手游的丹虎大放厥詞,不管他在不在聽,

又重複一遍心裏的狂言:

“我現在覺得,我就是最好的,我為什麽要覺得自己沒有活過,

我活過,而且活得很費力,幾個人有我這種遍地打工的人生。

他們只不過是一群改編舊劇本的人。”

她平時非常少言寡語,但是沒少在心裏東想西想,

可以說這話的機會不多,丹虎這種瘋子,大概不會覺得她很狂妄,

因為他本身就覺得自己天上地下,舉世無雙,

她說點瘋話,在他面前就小巫見大巫。

“你用跟他們混圈的方式做作品,确實挺費力的。”一局打完,丹虎把手機放下,半閉着眼睛。

沒有理睬他的畫外音,孟惟的手在他面前亂揮,看他是不是真的閉眼了:

“剛剛真的很好玩,我感覺自己好高,像個巨人,

我還看到鎂光燈架上卡住的橄榄球,

是組裏的約書亞跟人打鬧的時候扔上去的,

上去了就下不來,幾年了都沒弄下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丹虎合上眼睛,厚重的睫毛撲散下來,

不像女生刷過的睫毛一樣卷翹,他的睫毛直直的,

讓她聯想起一種金屬利器。

他的聲音帶着幾分倦意:

“我只是感覺你對着我生氣的樣子好可怕,

讓我想起了你抹我血的事,為了躲避你的臉,

就把你提起來了。”

孟惟克制住想要揪他睫毛的沖動,

一哼,話音調轉,不再說剛才有多好玩,故意擡起杠:

“其實也沒有那麽高哦,就還好,我見過更高的地方,

真正的劇院裏才有,那個地方叫Paradise,

在劇院最高處,接近天花板的地方。”

丹虎懶懶地,并沒有什麽興趣:“富人天堂嗎?”

“不是,那片位置的票最便宜,是窮人天堂。但是視野很好,

舞臺每個角落都能看到,最好帶上望遠鏡,确實離舞臺很遠。

我喜歡買Paradise的票,可以花最少的錢,看很多場劇。”

她描述起感興趣的話題,就會滔滔不絕,幾近聒噪,有些擔心

他是不是困得要睡着了,而自己一直在吵他。

“Paradise,樂園,那你下回也帶我去吧,我也是窮人。”

前一秒還昏昏欲睡,

丹虎倏爾睜眼,“起來,八點半了,

阿婆的海鮮煲應該熬好了,我們快去吃晚飯。”

鬼使神差地,也許是今天跟他玩得很開心,

也許是她單方面把他認作是朋友,

她談笑似的接了一句:

“那你現在有女朋友嗎,跟我出去看戲,她會介意嗎?”

這句話到底是什麽意思,是試探還是在意,當時的孟惟也沒想清楚。

“她們要介意的話,那可天天忙不過來了。”丹虎跨上窗臺,正準備翻出去。

孟惟以為他在說笑:“不止一個?”

他報了三個女生的名字,不置可否地說:

“目前就這幾個,誰要參賽,誰要退局,我都無所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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