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探戈

探戈

丹虎呼出的滾燙氣息撲在孟惟耳邊,“小惟,你要站你那邊,已經站了。”

我會以我的方式站在你那邊。

他說出的諾言卻讓她感到無由來的恐懼,她要的不是那樣。

在丹虎炙熱的懷抱中,她似乎看到了未曾發生在她眼前的景象。

人在黑暗中倒下,血色将白襯衫染透,揮動沾上土壤的棒球棍,跑車化為廢鐵。

我想要的僅僅是你的愛,而從沒有想過,我熱切的呼喚會從地獄中召喚出惡魔,即便是愛着我的惡魔。

“我……不喜歡,不喜歡你那麽做。”她艱難地吐出這句話,想輕輕推開他的胸膛,我不要你的手沾上血。

丹虎慢慢收起笑意,反問她:“不喜歡什麽?”

“家瑜告訴我,杜寬宇被人襲擊了。”

丹虎依然低頭跟她靠在一起,卻不是保持方才嘴唇擦過耳垂,那樣似有似無的柔軟觸感。她感知到一種鮮明又鋒利的疼痛,耳邊的輕吻變成了冷不防的咬噬。孟惟發現他一下子變得較真起來。

杜寬宇的死活,關她什麽事,她怎麽可以為他不開心呢。

丹虎往前走,她就身不由己地後退,直到後背靠在牆上,一手攥住孟惟的兩只手腕,不讓她掙紮,丹虎親昵地刮刮她的臉頰,問她:“你高興嗎,高興就給我笑一個。”孟惟才到丹虎胸口的位置,他存心把她堵在這裏,她就沒辦法出去。

他抿起嘴角,專等着她笑,他說過了,只有笑了才會把她放開。

“他做的那些混蛋事,你不告訴我,只挑跟他無關的事講給我聽,你是什麽意思?”

如果不是遇到茜茜那個男朋友,丹虎就不知道杜寬宇在背地裏羞辱過她。杜寬宇跟她之間的事,為什麽要故意瞞着他?現在還來管他受傷不受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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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用勁晃開他的鉗制:“是你做的,對不對,你知不知道這樣很危險……”

“你最好別那麽關心他,不然他還會更危險。”丹虎從牙縫裏擠出這句威脅,她的掙紮在他看來跟螞蟻差不多。他可以像對待花瓶裏的當季鮮花一樣照料她,只看,不碰,不代表他願意讓花兒被其他人所得。

孟惟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盡管已經下過決心,不再對他言行粗魯,但丹虎有時候真的太讨厭了。“我關心的是你,你,你這個瘋子。他家的人來英國了,一定會對這個案子施壓,我不想你被抓到。”說話歸說話,不耽誤她使用武力突破他的圍堵,她膝蓋彎曲,只向上一跳,頭頂就精準撞到了他的下巴,丹虎毫無防備,發出一聲悶哼,立刻被撞得松開了手。

頭頂心怎麽說也比下巴尖兒堅硬得多,這下換成是他後退了,他手捂着嘴,眉頭緊皺,眼眶裏甚至痛到冒出了淚花,硬是忍住了,才沒有當場潸然淚下。靠着牆緩了好一會兒,松開捂着嘴的手,依然顯得十分痛苦難當。

孟惟真沒想到會把他撞成這樣,現在已經有些後悔了。她也不知道,自己的殺傷力竟然這麽強。

站在旁邊,她踮起腳尖想看看他的傷勢,丹虎拒人千裏之外地扭過身子。但只那一瞬間,已經看清楚了,她瞄到他嘴角有血跡,孟惟心裏一震,不會把他撞出內傷了吧。

丹虎後背靠着牆,臉朝下盯着地面很久很久,才稍微緩和一些。緩緩将墜下來擋住視線的小辮子攏到腦後,他往地上啐了一口血水。嘴唇被她撞破了,還在往外面滲血,深吸幾口氣後,丹虎擦擦嘴角,轉身就走。

知道闖了禍的孟惟跟在後面苦苦道歉:“我不是有意的,你抓着我不撒手,還向我發火,我害怕,就急了。對不起,你沒事吧。”誇張了,其實沒害怕,就是純粹被惹急後,惡從膽邊生而已。暫且裝裝柔弱,先把他哄回來。

不知道哪句話觸到了丹虎的神經,本來他一直無視她的存在,走到半路,猛然回頭沖她怒目而視,“我能對你怎麽樣,我什麽時候碰過你一個手指頭了,你對我可沒那麽留情,時時刻刻都對我留着一手。要是真害怕我的話,趁早離我遠點!”

他确實沒來過真的,但是另有氣人的地方,“你呢,你說我不相信你,但你還不是也不相信我,我說了我根本不關心杜寬宇的事,我只關心你,你聽都不聽!”他們一前一後地瘋狂吵架,吵到昏了頭,雙雙不小心說出了很多過火的言論,是一些放在平時,他們死都不會直說的話。好在演奏出的音樂大到足以蓋住人聲,否則就要有人進來驅逐他們了。

男:“那個慫包有什麽好,你願意跟他去約會?”

女:“那你為什麽不跟我約會,而去跟別人約會,還專門去我上班的地方,你是不是故意氣我!”

女:“你還揣着明白裝糊塗,我明明喜歡你,你卻一點兒不在乎我!”

男:“我什麽時候不在乎你了??我不在乎你會下着大雪去找你,幫你做這做那的嗎!”

女:“可你從來沒說過喜歡我,你看我喜歡你喜歡得不行,心裏很得意吧,看,這麽多女的都喜歡我,我誰也不選,都吊着!”

男:“說什麽胡話呢,我吊着誰了,除了你,你看我把誰帶回家過,我要不喜歡你,我會讓着你,容忍你騎在我頭上作威作福嗎。等等,你還不是一樣,你從來也沒跟我說過你喜歡我!”

激烈的争吵意外地帶出毫不遮掩的告白,以至于兩人的面皮在對話中逐漸泛紅升溫,那是一種明知自己說錯話,卻無法停止的可怕經歷。一句錯,句句錯,此類告白之言如同無法停止的火車。羞臊到他們都無法面對面吵架,只能別開頭,錯開步子走路。

丹虎向大門所在的地方走去,要直接離開這個演奏會。卻在不經意間走到了樂隊的正前方領域。

樂隊正前方是一塊被頂燈照射出來的半圓形空地,觀衆自發為樂隊留出的這塊空地,方便他們随時下臺,再進行移動。

他們倆滿面怒容地闖過來,等發現觀衆都在看他們的時候,已經遲了。一般觀衆都很有秩序觀念,按照先後順序戰列,來得早的人才能占前排,他們直接走到所有人之前,約等于插隊,行為相當惹眼。

孟惟已經意識到了不對勁,這都是什麽事兒啊……早知道就把面罩戴上了,她現在只感覺非常的芒刺在背。所以當丹虎不管不顧地走去大門邊,想要提前離開的時候,她覺得不能這樣,在半路就松開拽着他衣服的手。

走出去一段路,才感覺到孟惟放開了自己,丹虎只略微側頭看了她一下,然後繼續走自己的路,推開人群,和她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最後只給她留下一個背影。

哥,拜托,古典樂演奏會不到快結束的時候,是不會把門打開的,他們不讓人提前退場,門口有安保守着呢!

只剩孟惟卡在一個非常尴尬的位置上,她被留在這塊前排的空地上了,前方是專心演奏的樂隊,後方是幾百號觀衆,左右兩邊也被觀衆層層圍住。方才能走進來,是靠丹虎開辟的一條路,穿過人群的過程中,連“借過”都不樂意說,他骨子裏本就毫無禮儀觀念,天上地下就沒有他去不得的地方,也沒有他不敢做的事。

她謹慎地走到邊上去,但是她這前排位置來得名不正言不順,不管怎麽站,都擋在別人面前了。在這種情境下,孟惟極為困窘地掩住半張臉,恨不得能在空氣中隐身。老天爺啊,為什麽要讓她受這種罪……

丹虎在大門邊繞了幾圈,鼓搗一番,發現門竟然從裏面開不了,只能等外面的人來開。

只得步伐焦躁地繞回來,忍着無聊再聽一陣曲子,丹虎品不出今晚演奏會的好壞,只覺臺上的人神神秘秘,裝神弄鬼的勁頭倒是挺大。對于沒有凳子的做法,他認為是防止人因為太無聊,聽聽就睡着了,這下所有人都得站着聽,一個撈不到睡覺的機會。

他個子高,即便站在最後一排,也能一眼瞄到最前面的人。這家夥,聽上瘾了嗎,寧可留下聽曲子,也不跟着出來,說松手就松手,而且她每次都不肯跟着他走,上回也是。光是嘴上好聽,說着在意我關心我的謊話,哼。

看了一會兒,才發現她不是幸福地沉浸在音樂中流連忘返,而是被硬生生困在裏面,幹繞圈子,想出來,沒力氣,壓根擠不開人群。他靜靜欣賞了一番她的窘态,讓你松開我,後悔了吧。

欣賞夠了,才從邊緣位置穿過去,走到她跟前,孟惟見他回來了,擋着臉小聲說:“快快快,帶我出去,站在這兒丢死人了都。”

他拒絕得很幹脆:“不帶。”同時朝她伸出手,“除了出去,你還有第二個選擇,那就是跟我跳舞。”

不給她說話的時間,一把将她從人群裏拽出來,拽到前方空地上,舞臺的燈光将這塊地方照得無比明亮,其餘觀衆都站在沒有燈光的陰影處。

孟惟此刻不跳不行,他已經邁出了步子。這段舞步是之前孟惟教過的探戈,丹虎活學活用,不但記得方法,他還刻意倒了過來,讓她跳女步,自己跳男步。

攬着她的腰,他是相當地游刃有餘,動作幅度不必太大,作為一個沉穩的紳士,只需牽着舞伴移動,在恰當的時候引導她扭動腰肢就夠了。

孟惟卻不那麽優游,她一開始簡直怒火中燒,一把火直接從腳底燒到頭頂,不單單是生氣被強行拉出來跳舞。他當然可以盡情地揮灑優雅風度了,因為他現下穿着一身量身定制的燕尾服,怎麽看都是一位身段修長,寬肩窄腰的美貌亞洲青年,上方的燈光哪怕把他照得纖毫畢現也找不出一絲缺陷,連那頭小辮子都給他增添一種風格混搭的潇灑氣質。

而她呢,沖鋒衣配運動鞋,長發亂糟糟的,以這身裝束跳探戈,如果他是想精神上淩遲她,他已經成功了。她哪怕配合他扭動腰肢,當場也沒人能看到她扭了,衣服過于寬大,讓她做什麽動作都幾近于無,她像一塊正方體木頭似的被一位完美紳士拉着,“灰姑娘”三個字基本貼在她的腦門上了。穿着這一身看起來應該去做體力勞動的工作服,跳着缱绻熱情的舞步,讓她産生一種猛男裝靓女的迷惑感。

那位酷似DJ的德國電子樂指揮家看到有人在下面跳舞,登時站起來,高舉雙手,豎起兩個大拇指,演奏者在上面奏,你們觀衆在下面跳舞,好得很!歡迎各位開拓出更多的形式,我們的新型音樂會歡迎創新!動起來,動起來,大家都動起來!

觀衆對于有人跑出來跳舞并沒有什麽異議,只是有一點很奇怪,這位青年穿得這麽正式,好好的英國燕尾服紳士怎麽不跳個華爾茲,探戈,哼,南美舞蹈。他們不跳,我們跳!于是在場好幾對夫妻情侶都走進來,牽手跳起舞。這場演奏會相較于之前的安寧平靜,變得活潑許多。

丹虎看她氣鼓鼓地,故意松開一只手,把她甩出去轉個圈,拉回來,又興致大起,添了許多花裏胡哨的步伐。孟惟的腰被他扣住,小腿緊貼小腿地挪轉,連續地踢踏轉圈。她都要轉吐了!

在外人看這是一對極為甜蜜的戀人,實際上他們正在鬥氣,孟惟想掐他的肩膀,只摸到硬邦邦的骨頭,掐了她還手痛。丹虎增添的動作很複雜,孟惟熟練度不夠,連踩了他好幾腳,但他還是沒有想停的意思。

孟惟先服軟,“好哥哥,求你了,別跳了,我今天狀态不好。”她感覺渾身不自在,所有動作,她都做不出原有的效果。本應該穿着高跟鞋,風情萬種地向外勾起小腿,這樣還能順帶撩起裙子的下擺,那才是探戈。現在別說風情萬種了,跟廣播體操似的。

丹虎忽然擡起眼皮,喉結不自覺地動了一下,“你叫我什麽?”

“我今天穿得不好看,不想跳了,我難看死了。”她拉進距離,湊在他耳邊說話,等她湊過去,丹虎按在她後背上的手稍稍用力,讓她想退也退不回來,變成臉貼臉的姿勢繼續跳着。

丹虎感覺她的長發拂在自己臉頰旁,癢癢的,讓他有些心猿意馬,随口說道:“沒有不好看。”

“你怪我瞞着杜寬宇的事,那些事讓我怎麽說得出口,有人說我難看,我已經很難過了。我真正難過的地方在于,我這麽不好看,你永遠也不會喜歡上我了。”她甚至糾結過,到底什麽程度的女人算是他眼裏的好看,女明星,女網紅,女模特?而她本身的容貌又是什麽程度,不夠好看?一點兒不好看?還是姿色平平到,他完全沒有把自己當成女人來看待。

她之前對自己的臉是一種不大關心的态度,臉,跟手,跟腿一樣,都是工具,漂亮點自然更好,但是最要緊的是,“夠用”就行了,“夠用”的意思是,化完妝能變成個普通水準的美女,她對自己的外貌沒有更高更苛刻的要求。

自打有了喜歡的男人,她才産生了變化,不知不覺中跟自己的臉較上了勁。她總是在猜測丹虎對于異性的标準是什麽,她在他眼裏是什麽樣,夠不夠格讓他心動。

這讓她感到從未有過的自卑跟不安,愛可真不是什麽好東西。

丹虎仔細看了一下孟惟的臉,她今天沒化妝,眉毛淡得很,鼻梁附近有雀斑,以男人對女人的角度看,她的确沒有平時妝後的光彩奪目。但是以丹虎對小惟的眼光看,她生起氣或是認真的時候,就比如現在,喜歡皺起眉毛,這讓他覺得很可愛,像一個嚴肅的十六歲教導主任。不上眼妝的眼睛少了平日的妩媚,明淨而直率,黑是黑,白是白。

這讓他能點評什麽,這個世界上如果有美貌三好生的競選,她去參賽拿不了第一的話,他就去給她造張假獎狀。因為,給你第一名,是我的私心。

“可是,我已經喜歡你了。我一見你,就會感到開心,我見你在笑,我就想要跟着你一起笑,你懂嗎?”他們額頭抵着額頭,丹虎喃喃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幾乎自己都有些不敢相信,他的內心深處,竟然已經這麽地喜歡這個女孩子。

他怕是有些上頭了,臉埋在孟惟肩頸之間,他不知道怎樣說才會讓她高興,只好把一顆心捧出去,塞給她,“你不用在意自己美不美,我的這顆心……都已經歸你了,你要對我怎麽樣,我就……怎麽樣。誰說你不好看,我會讓他好看。”

她的腦子因為丹虎的話,幾乎完全轉不動了,緊緊勾住他的脖子,急切地說:“我不要你打架,再也不要打架,我要你跟我在一起,好不好,好不好?”

她不知道怎樣表達自己的喜愛才合适,聰明的話一概都說不出來,只是在這一刻,她在心裏又誠心發了一次誓:今後再也不會對粗魯地對待丹虎。她想對他好,照顧他,保護他。雖然理智上知道,她估計還會破戒……

演奏會終于到了尾聲,大門開了一條縫,丹虎拉上她,悄悄溜到門口,“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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