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故事
故事
阿婆中風後,昏迷了兩天,好在這是第一次中風,程度不嚴重,而且救護車來得很及時。
在醫院休息了大約一周的時間,期間醫院聯系過阿婆的兒女家人,兒子現在在南非做采訪,短時間內回不來,女兒是律師,手上有官司正在打,也脫不開身。
阿婆的女兒事業做得相當成功,收入頗豐,她出錢雇了一個看護,每天貼身照顧阿婆,等出院後,就會把阿婆送到本地條件最好的養老院。店鋪房子都不用操心,等她得空休假,會回來全部處理掉。
家裏的老房子很容易對付,挂一個牌子租出去就好。店鋪,略有一些棘手,地段不佳,不在鬧市區,平日裏就門可羅雀,冷冷清清,估計很難有人願意盤下來做生意。實在不行,只能賣掉了。
這些事,在電話裏律師女兒就跟阿婆說清了,都是為了你好,你已經八十二歲了,應該休息了,你不是一直說,想要休息的嗎?
阿婆接到電話的時候是高興的,但聽着聽着,就不笑了,之後那邊再打電話過來,阿婆有意逃避談論這些事,只會問女兒,幾時來看望自己,有什麽話,當面說才作數,不然都不作數。
病房中,胖壯的護工女士正在給阿婆按摩做複健,孟惟小心地削一個蘋果,削得細致,皮都沒有斷,削好後,切成小片,插上牙簽,遞給阿婆。
阿婆精神狀況并不比之前差,如果不是這幾日面頰稍微瘦了一些,看不出生過病的樣子。
但這位護工覺得必須要好好養着才能度過關鍵期,她是顧客花了大錢專門請的高級護理師,職業能力跟高操守都要求她不能順從病人的意見。
小中風後如果沒有照顧好,之後大概率會發生更嚴重的中風,她在阿婆執意要出院回家的時候,差點打了999。
所以這個醫院,阿婆不得不繼續待下去,再觀察一陣子,之後會直接去養老院,再也不回家了。
“小惟的手,是讀書人的手,真好看。”阿婆坐在床上,牽過她的手,左右看看,這是一雙白且細膩的手,沒有做過真正的體力活。
孟惟心裏很難過,她不能說,不然會讓阿婆也難過。
“我要跟你繼續說說我的故事,上次新年的時候,我們才說到一半。我之前總想着,來日方長,可以慢慢告訴你,看來不行了,時間是有限的呀。”阿婆剛開了個頭,孟惟就把腦袋埋在被子上,掩住耳朵,趴在阿婆身前。
她用行為表示,她不想聽阿婆說這種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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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早呢,就是來日方長,今後再說,等你下回過生日,再說也來得及。”孟惟說話的聲音很小,動作像頭鴕鳥。
阿婆撫着孟惟的頭發,含笑說:“你不聽,今後,誰給我寫劇本呢?等我走了,我的故事就會變成廢紙,被人掃走啦。”
她這才緩緩擡起頭。
“我從十歲開始,在有錢人家裏做工,從基礎開始學,學着做菜煮飯,做到了十六歲。那個年代,這個歲數已經夠大了。家裏托人傳信,說要把我帶回去,再找一戶人家給我定親,這樣好拿彩禮,這筆彩禮要留給我弟弟成家用。
當時的主人家,有一個比我大七歲的少爺。我那時候覺得,哎呀,他可真是,樣樣都好的一個人,人很和氣,留過洋,讀過很多書呢。不過,他再好,也跟我一點關系都沒有,人家是天上星,我是……我什麽也不是。而且我那時候年紀還小,也沒有想那麽多……
我那時候想的是,希望跟我成親的人,最好脾氣好點,不要愛喝酒,要勤快,有門手藝。
我跟少爺能扯上關系,要從一場變故說起。老爺的生意做敗了,之前一直東挪西湊,抵押典當別處的財産支撐着,年末債主來追債的時候,才捅破這事兒,鬧得不可開交。老爺跑去南洋躲債,讓太太一介女流來抵擋,太太被逼得不行,把家産都變賣光,才度過年關。少爺學校也回不去,家業也沒了,還欠了一屁股債沒還清。
太太要少爺去跟定有婚約的小姐成婚,正好讓岳丈伸手幫一幫,除此之外,再無別的路可走了。
那戶人家可不樂意,當初定親是看着門當戶對才定下的,現在你們家門都讓人砸了,戶更別提,親家直接跑路,除非你願意倒插門,做個上門女婿,那倒可以考慮。
其實這就是對方心意已決,堅決要解除這門親事的意思,提出這種要求,哪個有骨氣的人都做不來。但是太太不明白,她勸少爺,大丈夫能屈能伸,韓信能受胯下之辱,勾踐卧薪嘗膽,勸啊勸啊,一個勁地勸。
勸到最後,少爺下定決心要離開這裏,去別處做一番事業,要麽客死異鄉,要麽賺到一筆大錢,把家裏的債都還了,重振門楣。
太太死活不願意,甚至以死相逼。少爺後來改口說不走了,穩住了他母親,但是他一直在背地裏辦文件。
那時候,我也遇上了一樁壞事,托人打聽後得知,那個要跟我成親的人,之前喝醉酒,打死過一個老婆。依我看,那是怎麽也不能結婚的,只可惜我爹娘貪錢,說那是意外,怪他女人身子骨不好。我想着,要真成親了,那就是送死啊,可我無處可去。
思來想去,我都快絕望了,就硬着頭皮去跟少爺說,把我也帶上,我也想去國外,洗衣做飯刷碗掃地,我什麽都會。我吃得還少,不是饞丫頭,帶上我的話,我幫你幹活,包管讓你跟在家一樣舒适。
他就把我帶上了。
某天晚上,我們倆坐船,偷偷走了。
三個月後才寄信回家。木已成舟,太太急也不管用,不過好歹有我,太太知道我勤快,讓少爺不至于連擦鞋的人都沒有。我在信裏跟家裏說,我是去掙錢的,掙到錢,寄給家裏,弟弟一樣能結婚,這筆劃算的買賣好歹安撫住了他們。
後來的事,你們都知道啦,少爺開了大酒樓,叫做泰豐行,他是掌櫃,我是大廚,教了很多小徒弟,把酒樓開了六十六年。”
阿婆笑眯眯地說完了她一生的故事,孟惟眨巴着眼睛,眨了半天,還沒聽夠,覺得阿婆漏了好多地方啊。
孟惟疑惑地問:“你去說了,少爺就帶你走,為什麽啊?!他那個時候就愛上了你,對不對?”
“不是,沒有,他連我名字都沒記住。”
“他為什麽會帶你走啊?”她感覺自己聽完了,卻完全沒搞懂。
“覺得我很憨很傻呗,不知道前路有多危險,去了後,混得不好的話,一樣是窮困潦倒,客死異鄉後連屍首都運不回家。我跟他說了,我留在這裏肯定會死。他想着,那死就死吧,左右都是死,倒也沒差,就把我帶走了。”這段并沒有浪漫的地方,阿婆也說不存在愛情,但是她回憶起這裏的時候,臉上分明是愉快。那是兩個亡命之徒的逃離,年輕時的自己,多麽勇敢聰明,多虧了當時的果決,不然哪裏有現在,早就埋在土裏了。
孟惟試探着問她:“你們又怎麽,在一起的呀?”
“那更簡單咯,有一天他說,什麽時候擺酒啊,我看下個月有個日子蠻好的。”
“異國他鄉,一男一女,一日三餐,日久生情,就是這樣啦。不過他阿媽急死了,死活不同意,他說如果不同淑珍結婚,那他就要去跟綠眼睛的白人鬼婆結婚,這裏除了淑珍,沒有別的中國姑娘了。把他阿媽吓得夠嗆,萬般無奈之下,只好同意了。”
她們倆絮絮叨叨地說話,聊了很久很久,一直到天都黑了。
“我的故事,就交給你了,要怎麽寫,自己拿主意吧!”阿婆說累了,喝了幾口水,像完成一樁大事一樣輕松。
半個世紀以前,兩個青年男女以賭徒的心态,乘上一艘大船,去了世界的另一邊,紮根下來,打拼立業。他們最終做出了成績,掙到了大錢,卻因為種種原因,不能再回去。阿婆的丈夫後來得了癌症,兒女得上學,酒樓要人打理,一樁樁,一件件,徹底絆住了回家的腳步。
“我大女兒說不會讓我再回家了,出院後直接去養老院,其實我是不在意的。如果人真的有靈魂,我的丈夫一定栖住在泰豐行,那裏有我們一生的事業,他不舍得走的。”
也許出于這個理由,阿婆把酒樓暫交給了丹虎,告訴他,不管怎麽開,不管經營什麽都好,只要每一天,都把門打開,照常營業就可以了。阿婆是他的後盾,她出資金,出店面,賺到的都給小朋友自己花,虧了也不礙事。不要束手束腳,放開膽子去做。
經營酒樓,對一個生手來說,很不容易的。
孟惟以為丹虎會保持阿婆之前的經營路線,開茶餐廳,賣茶點,保持到阿婆出院就好。
結果他似乎真的有放開手腳,準備大幹一場的意思。
這下回家最晚的人成了丹虎,他們白天一道出門上課,下午下課後,孟惟去流浪人劇團排練,丹虎四處跑,做重新開店的準備,他忙着聯絡超市做酒樓的供應商,招小工,購買食材,夜裏一兩點回家都有過。
他們呆在一起的時間幾乎錯開了,除了早起能看到他的睡顏,平日裏幾乎見不到,這讓孟惟偶爾會感到有些寂寞。
這天排完戲以後,她一個人回到家,吃了碗泡面,把小客廳的燈打開,拿出針線,在安靜的春夜裏,舉着針縫縫縫補補,做的是戲服。
從二手店買的舊衣服已經足夠适用,需要她做的,就是打點補丁,做得更舊一點,好在有家瑜幫她分擔了一部分。
她做得太投入了,一不小心,兩個小時就過去了,放下針線,揉着眼睛打了個哈欠。
才突然發現身後有人,吓得她叫聲堵在喉嚨口,她剛要站起來,身後的人摟住她,把她按回椅子,不滿地說:“你做得好認真啊,我回家了,你都沒發現。”聲音裏帶有不易察覺的撒嬌。
“你喝酒了嗎?”孟惟覺得他說話有點大舌頭了,舉止沒有平時的靈敏迅捷,而且有酒氣。
“喝了一點,跟亞超跟海鮮鋪的小老板們應酬一下,今後我們會一起做生意。”他邊說話,還邊把孟惟往沙發拉,見她不肯動,就把她縫補了一半的舊衣服拿上,意思是一定要她過去。
“幹什麽呀你……”孟惟發覺他喝了一點酒,變得比平時纏人。
一直把她拉到沙發上坐下,他再舒舒服服地橫躺着,腦袋枕在她的大腿上。沙發小,他腿長,照例要曲着腿躺着,但是靠在孟惟的身上,讓他覺得這個姿勢挺好的。
孟惟有點哭笑不得,腿上躺着一個人,她還怎麽做戲服啊,索性就不做了。只好低頭看他,這個年紀非常輕的男孩子,醒着的時候,臉上滿是狡黠跟機敏,只有喝醉了酒,全然松弛下來,看着才有了一些天真氣。
她手指點點他的鼻尖,眉毛,還輕輕揪了一下他的睫毛,這樣弄他,他都沒有睜眼,這讓孟惟确信,丹虎恐怕睡着了。
于是她低下頭,還差0.5公分,就要親到他的時候,丹虎睜開了眼睛,一臉壞笑地說:“你要偷親我,對不對。”
他一笑她,她就不親了,不但不親,還扭過頭,輕輕一聲:“哼。”
“喏,我大發慈悲,讓你親,你親吧。”他故意兩眼緊閉,仿佛英雄就義。
氣得她要把這塊牛皮膏藥從自己的撕下去,讓他咕嚕一下滾到地上。
“好啦好啦,跟你鬧着玩兒呢。”他抱着她的腰,不讓她走,厚着臉皮,把臉埋在她的肚子上,他感到她又軟又暖,還很香。
知道惹羞她了,丹虎又裝樣子:“我好累,就讓我躺一會兒吧,好不好。”
“你要把酒樓,做到多大呀?”那你總是這麽累,可怎麽辦。
丹虎不跟她鬧了,坐直身子,把孟惟抱在懷裏,“我想把它做成網紅店,以後中國人來了我們這個城市,第一個要去打卡的,就是泰豐行,是不是很好?”
這可是個大工程……孟惟沒有說出自己的想法。
他不是紙上談兵的理想主義,做事還是有分寸的,“不過那是未來的構想,咱們一步一步來,先把它做到生意興隆,然後再考慮別的。”
她有點體會到他的意思了,感到很是驚訝:“你不會是準備接手這筆生意,留在這裏了吧?”
丹虎笑笑,态度神秘。留在這裏,留多久?半年,一年,五年,十年?
這個想法讓她感到有點無措,這裏沒什麽不好的,但是她之前沒有過這種想法。
丹虎把下巴放在孟惟的細肩膀上,貼着她的臉問:“不聊這個了,你還沒跟我說過你的戲呢,你要做什麽,跟我說說。”
“嗯……這是一個有點奇幻的故事。老流浪漢傑克,生了一場重病,昏倒在街上,好心人把他送去醫院治療,他上了手術臺,被麻醉後,來到神所在的地方。神給他一扇時空之門,可以進去三次,回到人生的任意時間點,改變人生三次,過三種不同的人生。
他是因為生意失敗,還不上貸款,被收走了房子車子才變成流浪漢的,所有事發生後,妻子帶着兒子離開了。他用那扇門,回到過去兩次,努力不去做那筆失敗的生意,花了很多精力在生意上,比原來更聰明地對待自己的事業,果然越做越好,變成有錢人了,但是他太忽視家人了,妻子依然選擇離開他。
第二次又試了一次,他不再克制,發財後就去放縱自己的欲望,酒精美女藥物,過得很開心,不出意料,妻子還是走了,他表示我不在乎她了,我不愛她了,她是一個在我窮困潦倒的時候會抛棄我的女人,我為什麽要去挽留她。
他本來不想使用最後一次,但是他還是試了,他想知道妻子離開他後,過得怎麽樣,所以他老老實實地活着,放棄野心跟享樂,因為他已經享受過了,這些并不能填補他的空虛。老傑克陪伴在妻子身邊,才知道她得了癌症,快要死了。前兩次因為他種種疏忽,讓妻子在病重後就離開他,她覺得與其在不愛自己的男人身邊忍耐,不如一個人赴死。
于是他在最後一次的選擇中,陪伴她到最後,她一直想去中國,去看大熊貓。可是病情嚴重,無法國際旅行。最終妻子去世後,傑克一個人去了中國,在山川河谷中大聲告訴她,這裏很好,很美,我已經幫你看到了。”
聽孟惟說完後,丹虎沉默了一會兒,有點謹慎地問她:“這是不是說,我應該多花點時間陪你,不要把生意做太大啊?”
孟惟笑噴,“什麽呀,我可沒這個意思。老傑克,真的有這個人,他是流浪人劇團的演員,老傑克跟我講了他的故事。當年生意失敗後,家人離開了他,背着一身還不清的債務,就成了流浪漢,他一直後悔自己把生意做失敗,非常後悔,人生的大部分時間都在後悔錢財損失。
後來得知,妻子離開後不久就病故了,他才把注意力放在從前的家人身上,他想啊想啊,想到最後,發現自己可以不要生意,不要發達,只想要妻子回來,但是這是比一切都難以實現的事。
我就想着,讓老傑克在這個故事裏,可以長長久久地地陪伴妻子,即使不能阻止死亡,他會一直在她身邊,讓她不要害怕,不感到孤獨,直到最後一刻的來臨,這樣就夠了。”
丹虎很肯定地說,“這是一個好故事,我已經迫不及待想看了。”他用手指梳理孟惟的頭發,像對待洋娃娃一樣。
“你來幫我彈琴吧,我們需要一件中國樂器進行現場演奏,用這樣的音樂預示老傑克抵達中國了。我,家瑜,阿武,都不會中國的樂器。只有你會,幫幫我,好不好?”她目光灼灼地盯着丹虎,新年那天,他隔着門給她彈過弦子,她後來上網搜了,才知道那是月琴。
丹虎一見她這眼神就覺得要命,頭痛地說:“我這輩子從來沒在人前彈過呢,我也沒在你面前彈過,是不是。因為我媽說了,叫人見到我彈琴,那個那個……那個人不出三日……就會陽壽将盡!這是我們民族的魔力,不是開玩笑的。”
這也太鬼扯了吧,她又不是三歲,只好在他身上使勁撓癢癢,拱來拱去,軟硬兼施。
孟惟抱住丹虎的脖子,本是在玩鬧,鼻子卻湧上來一陣說不清的酸意,“那時候,我真的很害怕,害怕阿婆會離開,直到那一刻,我才發現,我無法承受人跟人的分離。所以我從來也不去想,如果哪一天,我們也要分開。到那時,我可能會只剩下半條命。”
丹虎張了張嘴,想想後,還是沒說正經話:“你是劇作家,所以要成天想東想西寫劇本,但是用不着把這個才能帶進來過日子,累不死你。”
我以前在英國的劇院工作過,非常想把那時候接觸到的事物都寫上。
這部小說有些超過我的預定計劃了,我原本只是想寫一個對夢想有偏執的女孩跟萬事都無所謂的男孩的,
簡單戀愛故事。
小惟跟小虎代表着兩種生活态度,至重與至輕,而通過互相的接觸,他們會改變自己的态度。
但是寫着寫着,越寫越擴大,我還想寫華人在海外社會打拼的過往,社會中被遺棄的流浪漢們的掙紮。
這兩類戲劇,我過去都有接觸到過,所以比較在意,甚至有些無法忘懷。
他們的共同點是屬于主流社會之外的群體,或者說小人物。
寫這些除了想把我過去的所見所感都寫上,還想表達這一切塑造了小惟,她會在這個行業找到屬于自己的道,為無法說出自己故事的人寫故事。
而不是僅僅執着于實現個人的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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