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決定
決定
将小姑娘遣到樓上,命保镖們守在門口,客廳裏只剩下他們兄弟二人,各自占據桌子一頭坐下。
人都散了,讓柳斯昭感覺氣順了一些,人多他嫌堵得慌。
氣順了,才有侃侃而談的力氣,他上下打量丹虎,對他指指點點,全是些不中聽的話:“幾年不見,怎麽變得這麽沒志氣了,窩在國外,幹這小偷小摸的,能做出什麽花樣。人不求上進,就要挨打。我這樣的人都不用親自動手收拾你,勾勾手指,就能讓你被別人臭揍一頓,因為你沒用!”
柳斯昭比丹虎大九歲,丹虎十五歲見到這大哥哥的時候,他已大學畢業,在父親的手下做事了。如今也是快三十的人,說起話來跟從前還是一個味兒,長篇大論,連訓帶罵。
丹虎口才不比他差,由他說了半晌,冷不丁冒出一句話,一開口就把他氣了個半死:“我給你捐骨髓也不是不行,就當捐給叫花子了。”
柳斯昭的大論被他驟然打斷,沉着臉威脅他:“我暫時不想跟你動武,你別給臉不要臉。”
雖是兄弟,九歲的年齡差讓他們就像差了一輩似的。父親常年事務繁忙,柳斯昭面對這個弟弟,總是是擺着長輩的态度,罵他,訓他,向來都是很理所當然,本性就足夠壞了,再不好好教導,只會壞得沒邊兒。
今天打已經打過了,不好老是打,他試着跟弟弟說點正經道理:“你這小子,怎麽不想學好呢,當年好好把美國大學的商學院讀完,今後在我們家的公司裏做事,我能達到什麽高度,你也可以。現成的人上人不做,偏要去做下九流,你腦子裏到底在想什麽?”
柳斯昭完全沒意識到自己的話是多麽不得人心,即便存着循循善誘的心,說起話來也像是在罵人。
丹虎的火鍋店事業跟将來的生活目标,跟他說了也沒用,在柳斯昭看來,全都是鬧着玩兒,不值一提。
“我不跟你計較你那些破事了,你現在收拾收拾,明天就跟我走,回去以後,我在公司給你個位置,從低做起,腳踏實地學學怎麽經營……”
丹虎想都沒想,立刻回絕:“不回!”
柳斯昭瞪他:“還反了你了,有你說不的份兒嗎?”
“給你捐骨髓也不是不行,我只能抽空回去一趟,捐完我是要走的。你別管我幹嘛去,我又不是你兒子,你管我那麽多做什麽。”丹虎雖然不喜歡這個哥哥,但也沒有恨到要他死的地步,談不上,不至于,他覺得自己對姓柳的沒有那麽深的感情,但也不能松口,讓他随意擺布自己,“再說我是柳世昌的兒子!你想把我押在身邊,可小心點吧,等你哪天不行了,柳世昌的錢,你的錢,全都會變成我的錢!”
丹虎這大逆不道的話,竟沒有将柳斯昭激怒,他甚至微微笑了,點頭肯定道:“只要你好好幹,錢也好,公司也好,你都會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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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貪心越好,要得越多越好。他不怕循禮口出狂言,最怕他胸無大志。
柳斯昭不跟弟弟胡扯下去,命人把他拖到車裏,先帶回寓所,明天再派人回來取證件,以免夜長夢多,又讓他給跑了。
這下激起的就不是剛才的小範圍争鬥,任是被人拖着拽着,丹虎也調動全身所有能調動的肢體,使出了拼命的勁頭跟這些人搏鬥,踹了好幾個人,也挨了別人的揍。小客廳頓時變成面目全非的戰場廢墟,地動山搖下,玻璃杯子碎了一地。
這些外國保镖統統都是受過專業訓練的,不是專業打手,所以除了必要的武力,他們不會輕易傷害目标。
柳斯昭一點不憐惜自己弟弟,讓他們趕緊把他制服,揍到動不了也無所謂,別打死就行。他此時雖然已是病入膏肓,意志依舊堅定到幾近冷酷,只要是他認為正确的事,無論這個過程多麽令別人感到痛苦,他都會堅定不移地執行下去。
孟惟後背靠着床,焦躁不安地坐在地板上,心沒有一刻是放下來的。她聽到樓下震天的動靜後,幾乎毫不遲疑地就要沖下去,跑到門口,摸着門把手,又折返回來,在床頭櫃的文件袋裏一通搜尋,拿起一樣東西,才跑下去。
她奔下樓梯,口中喊着:“不要這樣,停下,快停手!”
就見到丹虎已經被幾個人拖到門口了,看得出他被強行擄走前,經歷了好一頓掙紮,不但自己臉上挂了彩,柳斯昭帶來的保镖也一樣。
丹虎雙手被人背在身後,已是全無自由可言,情急之下沖她低吼:“回去!”他知道柳斯昭這人向來面冷心硬,對任何人都不會容情。小惟是個小姑娘家,經不起磕碰。
孟惟硬着心腸,不去看丹虎的傷勢,她掠過他,直奔柳斯昭,用哀求的語氣說道:“請你不要把他帶走,他走了,我也就完了。”
為情所困的小姑娘如此懇求着,也沒換得柳斯昭看她一眼,他絲毫不動容: “小妹妹,你還年輕得很,傷心一陣子,也就忘了,哪裏有什麽完不完的話。”
他腳步匆匆地離去,指揮人直接把這小子塞車裏。
“你看,我給你看這個!”孟惟追到他身前,把手裏拿着的文件胡亂往柳斯昭懷裏塞。
柳斯昭不得已接了過來,有些無味地想着,真是個為愛昏了頭的小女孩,恐怕也只有這種小女孩,才敢随口說出同生共死的話。
從紙袋裏抽出東西,只掃了一眼,他就僵在原地,那是一張孕期11周的B超照片。
孟惟喘着粗氣,很确定地說:“我懷孕了,孩子不能沒有爸爸。”
這是丹虎從前僞造的假B超照片,被她找出來又用一次,今天這情勢,來硬的肯定行不通,只能試試軟招了。
柳斯昭先是毫無表情地看着這份B超單,看了一會兒,回過頭瞧瞧怒不可遏的弟弟,再低頭瞅一眼這百折不撓的小姑娘,他笑了起來。
他一笑,孟惟就有些慌亂,以為是穿幫了。
這下他徹底露出了疲态,将文件袋扔回桌面,心灰意冷似地癱坐回沙發上,嘆着氣,揮手把丹虎招回來。
除了兄弟倆,孟惟還在這裏,柳斯昭不再避諱什麽,直接伸手将頭上的針織帽扯下來,指着自己泛青的頭皮,單刀直入地對丹虎說:“看清沒有?”
丹虎并不驚訝,這是病人化療後的樣子,頭發都掉光了。
“我快死了。”柳斯昭對別人不動容,對自己同樣不動容。
丹虎不相信他的話,他拽過一張椅子坐下,把孟惟拉到自己身後,不冷不淡地說道:“你都找到我了,還會死嗎?”
柳斯昭把帽子戴回去,“這跟第一次不一樣,急性白血病一旦複發,就再也沒有治愈的可能了。”
“幾個月前,剛複發的時候,我就清楚自己的結局了,唯一的遺憾是公司沒有繼承人。你那時刷我的卡,刷得倒是很及時,讓我發現了你的蹤跡。我想把我所有的一切都交給你。”柳斯昭若有所思地把目光分給孟惟,和藹說道:“我的計劃跟你們的計劃,并不是矛盾的呀。等你們畢業了,總歸也是要回國的,趁肚子大起來前,趕緊把婚禮辦了,我還能喝上你們的喜酒。
結婚了也好,做爸爸的人,到底會穩重些,我死了以後,循禮接我的班,一心一意管理公司,你們倆又有一個小家庭,那可真是,好得不能再好了。”
柳斯昭的話,在丹虎與孟惟心裏激起了兩種截然不同的情緒。丹虎覺得他這語氣陰森森的,就像秘密籌劃着什麽陰謀,絕對不可能是他嘴上說的那樣簡單,他怎麽可能真心為我着想。
而孟惟,則是又害怕又恐慌,丹虎哥哥說話太吓人了。所有事都被他安排得井井有條,好像他自己的生死不過也是這個日程表裏的一項,沒什麽大不了。安排好孟惟先生個孩子,然後他老人家就要歸西,各就各位,妥妥當當。
何況她還沒孩子,欺騙絕症患者,她有心理負擔。
如果柳斯昭沒生病,處在全盛時期,別說是懷孕的b超單,就算他倆真牽着個孩子,他也是該做什麽就做什麽,有必要棒打鴛鴦的話,他一點不會手軟。
如今他已走到了生命的盡頭,知道生之不易,到底心軟了點,懷了就留着吧。好歹還有幾天就畢業了,現在把他帶走,跟晚幾天讓他們自己走,差別不大。撫養孩子也不是輕松事,弟弟總會需要錢的,不回來還能去哪裏。
知道丹虎今晚不會被哥哥強行被帶走,孟惟稍稍安心了點。沒過多久,她就被丹虎推着回樓上睡覺了,明天你還有畢業演出競賽,通宵不睡覺,明天怎麽能表現好。
他們兩兄弟還有一系列的瑣事需要交代,一直談到半夜,還沒有結束。
孟惟上樓洗了個澡,出來後本想換睡衣,但怕樓下又突然出事故,猶豫了下,她謹慎地穿齊了外衣,也沒躺進被窩,就那麽坐在椅子上,趴在書桌旁小憩着。
不久就睡着了,睡也不是舒服地睡,兩臂酸麻,昏昏沉沉,不知多了多久,迷糊之中,有人把她攔腰抱了起來。孟惟一醒,眼還沒睜,就緊緊抱住來人的脖子,“你哥哥走了嗎,結束了嗎?”
丹虎把她抱到床上,蓋好被子:“他方才情形很不好,司機開車送他去了私人診所,我得陪着他。去之前,上來看你一眼,繼續睡吧。”
他的聲音,于她聽來,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似的,“他不會把你帶走吧,如果他把你帶走了,我一定會去找你的!”
丹虎摸摸她的臉,“怎麽會呢,我明天還要幫你彈琴呢。”
孟惟不知怎麽,感覺非常不安,哥哥的到來,是一陣帶有危險性的飓風,随時要把丹虎卷跑似的。她怕他們會被不明不白地分開,從此再也見不到。
只恨她不知道留給他什麽暗號好,讓他倆哪怕隔着千山萬水,也能再找到彼此。
孟惟糊裏糊塗地,想一茬是一茬地問:“他不會回去給你安排什麽聯姻吧,讓你娶別人。”柳斯昭給他們許了好多大願,又是給公司,又是給錢的,這種大戶人家,搞出什麽都有可能。
丹虎不信他,她也不信他,哪裏有天上掉餡餅的事,八成要拿東西去換。
他沒有笑她的傻話,很溫存地跟孟惟額頭貼額頭,在她唇上親了一下,柔聲說:“你放心,不會的。就算他安排,我也哪個千金小姐都不要,因為我已經有心裏的唯一了。
畢業以後......你跟我回去吧。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要把公司給我,其實我也不稀罕,但是他說,我已經缺席一次了,父親死的時候,我沒有回去,這回他死了,我得回去,幫他收屍。”丹虎望向窗外的深夜,低低說到最後,勉強扯出個笑,稀微的路燈照在他臉上,孟惟打量着他,知道他心裏不好受。
他們家結構單一,柳斯昭親生母親十幾年前就離婚另嫁,移居海外,父親早已去世,柳斯昭沒有別的手足,只有這個私生弟弟,如果丹虎不去幫他料理後事,他就只能一個人上路了。
孟惟很憐惜地撫過他臉頰邊的發絲,頭發越來越長了,一直沒時間剪,問他:“你們從前,是不是也要好過,也有那麽一刻,是要好過的吧?”
丹虎遲疑了一會兒,他拿出手機,點開相冊,一直往上翻,翻到很久很久之前的一張照片。照片的背景,是一座燈火通明的音樂廳,夜色中,兩個人站在音樂廳前,身穿燕尾服,像是要去參加什麽活動,高個青年的胳膊摟着身旁男孩的脖子,青年笑得很是舒展,而男孩壓根沒笑,神色嚴肅,細看還撅着嘴,像是在獨自生悶氣。
粗粗看一眼,能辨認出這是一對兄弟,臉型跟輪廓是一樣的,但細看之下,兩個人的五官幾乎沒有相似處,男孩是個犟頭犟腦的濃秀式樣,濃得幾乎有些野氣。而青年就生得雅致許多,他膚色白皙,單眼皮高鼻梁,嘴唇也薄,寬肩長腿,眼神裏帶着點戲谑,好像弟弟不高興,他就高興了,那是很多年前的柳斯昭。
“這是我被送去美國讀高中,讀完第一年的時候照的,那是所私立教會學校,男的也要每周參加唱詩班,期末會有年級大合唱表演,根本不是什麽大活動。柳斯昭那天正好也在美國處理事情,順道來看看我最近有沒有惹禍。他見我要上臺表演了,以為是什麽大事,興沖沖地幫我定制了燕尾服,還教過我,怎麽穿。他想讓我平時多參加社團活動,最好多參加比賽,拿到名次,這樣容易申請到好大學。
他這個人,現實得很,做什麽事都是抱着目的去,我優秀了,才能給家裏長臉,我沒做好,他打視頻電話罵我。”
丹虎抱住了孟惟,臉貼在她的胸膛上,這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他平時不會翻出來想,一想就會感覺不适,而今天開了話匣子,話說得急了起來:“他還說,父親去得突然,但是早就立過遺囑了,給我分了錢也分了産業。
那又怎麽樣!我活了十五年,他就十五年沒來找我,不是找不到,而是不想找,只有柳斯昭得病了,他才來找,一個月不到就找到我了。我媽媽呢?他就從沒想起過。
我媽媽,是在家去世的,她得了胃癌,熬了很久,最後不肯治了,想給我留一點錢,我們就回家去了。
如果他早點找到我,我求求他給錢,我媽媽是不是就不會死?
柳斯昭的命天下第一寶貴,我媽媽就不寶貴嗎。他讓我原諒,但是我不,我誰也不原諒。”
這些事也許不存在因果關系,但丹虎沒有辦法不去想。說起來真是可笑,人有高低貴賤,而死亡沒有,死來得是那麽急促,貧窮也好,富有也好,那是一份一視同仁的命運。
而他即便再怎麽憎惡,今後也無人可憎了,随着年歲增長,親人一個一個從身邊離開,柳斯昭只身上路,而丹虎也一個人留下。
他抱緊孟惟,帶着鼻音重複着:“不原諒,我不想原諒。”
“好,那就不原諒,不原諒也是可以的。”孟惟知道丹虎哭了,但她不說,任由他抱着,好讓他不在自己面前掉眼淚,她知道丹虎很要面子的。
盡管嘴上說着不原諒,丹虎還是決定了,會回去幫柳斯昭收屍,他逃了一次,不能再逃第二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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