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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一直到伊一醒來時,葉歲安還在抱着雙腿看窗外白亮的日光。看久了,眼睛花了,就覺得四周一片黑暗,精神支柱一片一片轟然碎裂。是不是她還不夠苦?僅有一點殘留的溫暖也必須被吸走,那她還剩下什麽?自然界裏,黎明的期待要經過之前最黑暗的一段。人生呢?會不會有黎明?是不是黑暗之霧永不會消散?

葉歲安眼淚一顆顆掉下來摔的四分五裂,睡着的人已經醒來,用一根手指劃過她的臉頰沾了一滴淚拈摸,輕飄飄的。

葉歲安看着伊一,想問問他,我們終于盼到長大到可以有資格期待新生活了,為什麽你挨不過這次打擊?難道從小到大我們受過的打擊還少嗎?然而轉瞬她又明白了,伊一實則脆弱又敏感,心理遠遠不如她這般強大,她可以在爺爺奶奶雙雙去世後激發出心裏最強悍的意念,而伊一不會,伊一有一顆只有用血緣牽連才能呵護的心。

“我陪你去找你爸爸吧。”歲安嗓子沙啞,卻很清楚的說出。

伊一搖頭,愛憐的摸她的臉。

“伊一我在你心裏是不是什麽都算不上?”

他又搖頭,“都很重要,你和媽媽,失去你們任何一個我都熬不過去,可是重量同等,位置卻不一樣,所以誰也不能替誰撫平當事者帶來的痛苦。歲安,我實在是個懦弱的人。”

葉歲安咬着他的指尖哭,“伊一啊,你就不能為了我嗎?為了我跳過去這個坎兒,就當為了我。”

伊一平躺着看向天花板,久到葉歲安以為他不會回答時才輕輕呢喃出聲,“不光是因為這個啊歲安,就算我戒了毒,跨過了這個坎兒,那還是不行,你懂嗎?不行。”

葉歲安不可置信的反問,“你不喜歡我了?所以不願意為了我……”

伊一垂下眼,想了想,回答她,“這樣認為也不是不可以,本來我們之間的情,就很難斷定出是哪一種。”

他說的沒錯,所以葉歲安覺得天都要塌了,跌跌撞撞跑到衛生間,把水打開到最大,淹沒掉的盡是壓抑的哭聲。

哭過之後,她收拾好情緒,短短時間裏竟然被她想明白了一個道理。還是那句話,他們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作為情人,他變心,葉歲安傷心;作為發小,他吸毒,葉歲安絕不能看他一門兒心思往死路上走,這時候要是還糾結着他變心了,他不愛了,他遺忘了曾經的誓言,那就有些太不懂事了。伊一選擇放棄她,但葉歲安永遠不可能理直氣壯的放棄伊一,直到走入絕路的那天。

太陽很遠,但必須有太陽;伊一再壞,葉歲安的世界必須有一個叫伊一的人才算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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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這樣,葉歲安開始無時無刻不跟在伊一身邊,他睡覺她守在一邊,他出門,身後永遠跟着一個清清秀秀的小姑娘。去見他那群不三不四的朋友時,總會被調|戲,這妹妹不錯,交個朋友吧,葉歲安也不害怕,遇到心情不好的時候總會堵上人家幾句,耳朵上穿洞的男人是人|妖,鼻子上穿洞的男人是畜牲……大多數人會轟然大笑,也有少數脾氣不好的想要吓吓她。伊一總是在她沒吃虧時旁觀看熱鬧,卻在她真被欺負時揮起拳頭。

那一次她被捏了一下臉,包括她在內,所有人見識了伊一拳頭的兇狠,那像是傾洩着無處擱置的暴力熱情,嗜血的瘋狂,所有人被他修羅一般的面孔驚呆了,不過一個玩笑而已,不過一個女人而已。當反應過來拉開他們之後,因為手賤被打的少年已經失去了意識。

那晚之後,葉歲安找了好久才在海邊找到靜坐的伊一,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抖,心裏肯定是一片翻滾,脆弱懦弱可憐的伊一,暴力兇殘的伊一。葉歲安額頭全是冷汗,現在這樣的伊一,當初那樣的白鷺。

“伊一,你是不是……”

“不是,早就看他不順眼了。”他說,“不過你還是離我遠遠的好。”

葉歲安堅定的搖頭,他摸她的頭,“傻孩子。”真的想放手也是真的舍不得,所以趕她離開又在她死皮賴臉留下後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不曾強制過,這也許是伊一這輩子做的最後悔的一件事,有些東西因為是自己的便以為可以控制,然而人心、人腦與人的精神,永遠不可能相互控制。

也就是在這段時間,葉歲安見識到了毒品的兇悍,她看過吸毒打針時的伊一,也見過自行強制戒毒被折磨到失去人性的伊一,或許他有心去戒,逃的一次兩次的犯瘾,卻逃不過第三四次。想戒時掐着時間讓歲安把他綁在床上,犯了時又罵又吼,如此反複,原本清秀的面龐猙獰的可憐又可怕。歲安狠下心躲在衛生間裏,他熬多久她就哭多久,終于在某一天,伊一掙斷了綁住他的那條繩子。

以往不管伊一呈現出多麽陌生的樣子,那都依然是葉歲安的伊一,可眼前這個,葉歲安只覺得怕,沒有一點伊一的影子。單薄的肌肉上面青筋盡顯,雙眼腥紅,不發一言,把整間屋子幾乎翻了個底朝天,最後向縮在牆角的歲安伸出手,不說話,意思很明顯。

他猜對了,僅剩的針管和粉末全被歲安捏在手心裏沒來得及銷毀,雙手背在後面,雖然害怕卻還是倔強的告訴他,不給,你別再妄想了。

伊一拎起她單薄的身子扔出去,撞在牆上又跌到地上,渾身都疼。東西被搶去之後,伊一享用完,他的世界舒爽了、飛舞了,葉歲安的世界倒塌了,她覺得自己不僅身心俱疲而且看不到出路,可是放棄這個人的念頭一次也沒有出現過。如果連她都放棄他,那誰還能管他?伊一只有死路一條。

她哭着打他、撓他、罵他,這個時候的伊一沒有攻擊力,任她在自己身上留下指甲的痕跡,一道一道。他問,你是誰?

葉歲安停止住,不可置信的看着他。

他眼神呈現出一種癡呆的瘋狂,如似當初呆傻的白鷺。又說,哦,你是歲安啊。我的小歲安,你吵的我頭疼,乖乖聽話,我帶你一起玩兒。

葉歲安被壓進沙發裏,一動不能動,嘴巴被捂住,只能唔唔發出聲。耳朵裏聽着他嘴裏說的甜言蜜語,眼睛不可置信的看着那支細長的針管緩緩注入進自己的肌肉裏。

就那麽一點點,葉歲安的大腦似乎變成了一朵朵雲,飄移着四處亂撞,陷入昏迷之前只覺得被壓住很難受,很惡心、想吐。

再醒來時,葉歲安的腦袋裏一片暈,伊一壓住她在吻她的唇,手指挑開她的上衣來回揉着腰上的肉。歲安推開他,四肢無力,跌跌撞撞跑到衛生間抱住馬桶大口大口的吐。

伊一站在門邊,說,“不如就別離開了。”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嗎?”

“大概記得。”

葉歲安走出去,“我離開。”

他說那也好,然後躺在沙發上像一具死屍。葉歲安跑到樓下徘徊,吹了一陣冷風,自己哭,被來找她的伊一又帶回去了。

“歲安,送我去戒毒所吧。”

這對葉歲安來說是個誘惑,她想,她不去碰就沒關系,反正馬上就送他去戒毒所,她恨不起來沒有理智時對她做出壞事的伊一,仍舊不能不管他。

然而這天夜裏,葉歲安第二次被細長的針管紮入肌肉的刺痛驚醒,這之後,沒有離開過這間屋子。

或許她本來也不想離開,他願意毀了自己毀了她,倒也沒必要非得反抗,反正她只有他,天堂地獄,他願意領,不如都跟着。或許她想逃走卻逃不開,更多的大概是逃走之後不知道該将伊一如何處置。送去戒毒所嗎?如果當事人不配合呢?如果他死在裏面怎麽辦?哎,誰知道呢。最愛的人親手把她送上絕路,如果能一起死,倒也算是一種解脫。

心死之後的葉歲安。

她有時會時冷時熱,流眼淚自己也不知道,也會癱在床上沒精神,心髒卻像是被塗了一層豬油般油膩,漸漸關節開始疼痛,形容不出來的痛,好像有螞蟻在咬。大概毒瘾還很輕,痛苦時再難熬也沒求過伊一一次,只是咬着唇狠狠的看着他。他帶給她這麽多的苦楚,她覺得自己現在恨死伊一了。

伊一有時會哭,有時會幫她,大概也是掙紮的,一手想拉着她死活在一起當個伴兒,一手想推開她,覺得這樣才是最好。終于在不知多久之後她第一次開口向他要針管的時候,伊一消失了,從此以後多少年徹底從葉歲安的世界裏撤退,沒再出現過。

歲安也不知道那時她是怎麽熬過來的,時間失去了概念,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在心裏卻怎麽想不起來,後來她想起了,她應該去學校拿錄取通知書,也許她已經考上了最好的大學。

煎熬了多久也不知道,也許只有一天,只知道房門被踹開射入第一縷陽光時,司沐的影像陷進陽光裏。還有得安,跑過來抱起倒在地上的她的得安。她倒是記得司沐從得安懷裏搶過她,什麽表情記不得了,後來被安置在什麽地方也不知道,有醫生、有司沐,她最難受的時候也沒有問司沐要過毒品,只問他伊一在哪兒?司沐說他抛棄你了。葉歲安說哦,然後就哭。

不久之後,葉歲安被送上飛機,目的地是美國。當年的高考理科狀元,永遠也不可能拿到那張清華大學土木工程專業的錄取通知書,她被送去一個與世隔絕的小島上,強制戒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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