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林才子獨得芳心
相比較郦家孩兒們對這門親事的憂慮重重,郦家老太卻歡欣鼓舞,高興的眼睛越發小了數寸。
郦老太太原先在女兒家暫住,聽到風聲,便風一樣卷了回來。
這老太太總有種神奇的能力,她認為自己的兒子才貌雙全,當年沒考中狀元點配公主已經極為委屈,後來更讓姜家那種平凡門第給糟蹋了,簡直有種好豬讓爛白菜拱了的感覺,沒想到時來運轉,終于有顆好白菜……哦,大概還是翡翠白菜看中了雪松這頭好豬,也是老天終于開眼。
郦老太太先是把幾個孩子痛罵了一頓,埋怨這個好消息為什麽沒有早點告訴她,然後用打量亡夫的眼神慈愛地打量着兒子:“我就知道我們雪松是個有出息的,要是你爹還活着,不知道該多高興。”不像是兒子要娶親的口吻,倒像是高中狀元似的驕傲。
郦雪松正因為先前铩羽而歸,灰頭土臉:“娘,不是我們不願意告訴你,實在是,這不是別人家,是桓府……桓府啊。”
老太太自得地笑:“桓府怎麽了,正因為是這樣的高門大戶,人家的小姐奶奶們眼神才好呢,你看那些窮門小戶,哪裏認得金鑲玉?”
雪松覺着自己可以稱為“繡花枕頭”,萬萬達不到“金鑲玉”的水平,他還沒來得及謙虛,郦老太太又怒斥錦宜跟子邈:“小混蛋們,這種好事,你們不替咱們家高興,一個個哭喪着臉想幹什麽?告訴你們,誰敢攪了這門好親事,我饒不了你們!出去!跟我面前礙眼!”
兩個礙眼的小混蛋彼此對視,轉身默默地出門。
郦子遠覺着自己留下的話顯得太一枝獨秀了,正要跟上,郦老太太叫住他,已經換了一副口吻:“子遠啊,你過來。”
郦子遠只好走到跟前,老太太親昵地拉着他的手道:“子遠啊,你瞧,咱們家時來運轉的時候到了,這桓府看上你爹,算他們有眼光,将來你的前途一定也是極好的,……聽我的話沒有錯,知道嗎?”
郦老太似乎已經篤定,将來這天底下的女孩子,只有公主之類的才能跟郦子遠匹配了。
子遠在父親面前是只小老虎,在祖母面前,就只是一只懶洋洋的貍貓了:“好的,知道啦。”
郦老太太有反複把他的頭臉跟手摩挲了好幾遍,才放他走了,兒子又要當新郎了,她還有好些話要教導這位新郎官呢。
郦子遠出了門,見兩個小混蛋站在門口,看見他出來,兩人不約而同地用白眼熱烈迎接。
子遠笑道:“長輩偏心不是我的錯啊?”
錦宜悄悄打了個哈欠,子邈道:“會投胎才是你的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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郦雪松的書曬的非常及時,因為在此後半個月,京城下了第一場雪。
每次冬天來臨的時候,都是郦錦宜頭疼加肚子疼的時候,這倒并不是因為她身體太弱,而是因為操心太甚。
錦宜操心的,是怎麽才能把郦雪松那稀薄的俸祿一文當成無限來使喚,置買炭火,棉衣,年貨,仆人的月錢,等等。
郦子遠正在上公學,每月都有給先生的束脩,年末還要随大流地送點東西,因為別人都送,你不去送,暴露了家窮倒是其次,最主要的顯得不夠尊師重道,先生雖然表面上顯得不在意,可看人的眼神還是會随着禮物的輕重而産生變化,有禮物跟沒有禮物,似乎也控制着先生臉上的笑,有的話,就會豔陽般溫暖人心,沒有,就會像是守寡的貞潔烈婦般冷若冰霜、凜然不可侵犯。
除此之外,還可以是一種難度略高的皮笑肉不笑,就像是陰天籠罩頭頂的烏雲,一望而知有着不好的預兆。
子邈倒還好些,錦宜自己先教他些四書五經,加上子遠閑着也客串一下私塾先生,還能省一份錢。
但是偏偏兩個男孩子都是長身體的時候,這就産生了兩個問題,第一是吃的比豬還多,第二是穿的衣裳要時刻置辦,更加比豬還費。
最難辦的是老太太的衣裳,橫豎不管錦宜如何盡心,都換不得一句好,久而久之,錦宜便把那些橫眉豎眼的挑剔當耳旁風了事。
相比較而言,郦錦宜自己的衣裳要省多了,她的手巧心靈,女紅是一流的。何況她又不必時常出外走動,在家裏怎麽都能過去,簡樸些也無傷大雅。
郦雪松也得了穿官服的便宜。
因他是有名的不動式升遷,常年官袍只是一件,穿來穿去也都有些破舊了,幸而錦宜縫縫補補,巧奪天工,加上郦雪松外表出衆,所以這官袍透出一股老而彌新、卓爾不群的獨到氣息來,倒也能應付得過。
春夏秋,這三個季節家裏的花費還能少些,獨獨到了冬天,錦宜的頭發都掉的比平日要多。
因為要省柴米錢,原本家裏的後院都給錦宜開辟成了幾塊菜園,種的白菜蘿蔔秋葵黃瓜等蔬菜瓜果,在家裏山窮水盡的時候,總也能拿來救急,是郦錦宜很引以為傲的成就。
但是今年,因為之前桓府派來“整修房屋”的那一批人闖入,修房建屋,挖坑填湖,無數只腳來來回回,把菜園子踩的跟平地一樣夯實,蔬菜瓜果因為沒來得收,也都“化作春泥更護花”了。
所以今年的收成可想而知地慘淡,簡直媲美郦雪松每月的俸祿。
郦錦宜像是數銅板一樣珍惜地點看自己稀疏的收成,心裏的怨念無形中又膨脹了幾分:桓家這位千金小姐還沒進門,先把她的儲蓄糧食吞了大半,這橫看豎看都不像是一個好兆頭。
而且除此之外,家裏又多添了一宗負擔。
因為桓府要跟郦家結親的消息傳了出去,向來門可羅雀幾乎如世外桃源般無人問津的郦家,突然成了京城熱門之地,許多平日裏見了郦雪松都好像選擇性失明的同僚和上司們,像是突然遇到名醫神奇複明了,而且恰好發現了郦雪松這閃閃發光的黑夜中的螢火蟲,紛紛地前來郦家交際。
來來往往的車馬,人群,把原先的世外桃源生生變成了熱門景地。
但是景地雖然熱門了,卻因為沒有門票或者香火收入,還要倒貼很多的茶水費,所以對錦宜而言,更是雪上加霜。
郦雪松是個只擅長嘴上功夫的,郦子遠也繼承了父親這樁優點,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的着實娴熟,至于郦子邈,他年紀還小,不頂用,但已經初露嘴炮峥嵘,而且因為年紀小又格外添了一樁“口沒遮攔”的本事,每次頂嘴都能把郦錦宜氣的半死。
三個男人都是甩手掌櫃,頭頂上還有郦老太太一尊當頭佛爺,家裏的事都落在郦錦宜一個人的肩頭,雖然有個從小兒養大了她的沈奶媽做左右臂膀,要操辦這樣大一門親事,仍是棘手的很。
尤其是桓府定下的婚期十分急促,急促到讓人情不自禁會聯想到“沖喜”這個詞。
自古以來那些身子骨不好、甚至性命垂危的主兒,若是有點錢財權勢的家庭,這時侯就會操辦一樁喜事來挽救氣數,這一次,需要挽救的便是桓素舸這千金小姐,而負責沖喜的則是郦雪松這半老徐男。
想來,全家上下只有郦老太太是真心實意地盼着這門親事,在她簡單的頭腦看來:什麽桓家小姐,畢竟又不真的是公主,進了門總歸要跪她一跪,當親娘來侍奉的,她只需要袖手擺好姿态當尊貴婆婆就是了。
而連日來那些妯娌婆姨們的奉承,已經讓老太太飄然若仙,自覺就算是當個皇太後也不過如此。
而錦宜在忙的死去活來的時候突發奇想:也許她該感謝桓輔國,畢竟對方沒有要求自己的父親“倒插門”。
桓府給的那十八只箱籠,留作聘禮準備原封不動地還回去。一來若真的用了這些東西,便坐實了雪松去打秋風的事實,二來,讓郦家來準備聘禮的話,無論如何那是拿不出來的,如果有那種閑錢,郦雪松也不至于獨守空房這麽多年。
偏偏因為最近父親突然憑空多了很多“莫逆之交”,這宴席的數目頓時又擴大了幾倍,更是雪上加霜。
就在郦錦宜兩手空空,焦頭爛額的時候,來郦家“朝拜”的人中,出現了一名救星。
***
戶部侍郎林嘉,原先跟郦雪松曾是同僚,兩人都從小吏做起,可後來造化卻天差地別,林嘉一步一步往上,如今貴為戶部侍郎,而郦雪松仍然十年如一日地在員外郎的位子上打轉。
可是當初同為小吏的時候,兩家交情甚好,而林嘉之子林清佳,同郦錦宜年貌相當,那會兒林嘉跟郦雪松也是“情投意合”,兩人對飲言歡的時候,無意中許下了兩家将來可以結為親家的話,雖然并沒有就此立下契約,不過兩家人卻常常因此而玩笑。
林清佳跟郦錦宜已經懂事,又被衆人每每從旁哄笑,不知不覺都當了真。
林清佳生得貌若潘安,雖然年少已經頗有才名,可謂是合格的女婿人選,加上林嘉身居高位家門逐漸顯赫,這多年來往林嘉求親的人也不在少數,但林家似都無意,林清佳反而每每往門可羅雀的郦家走動,這當然不會是因為林大公子仰慕郦雪松的人品或者才學,必定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所以連郦子邈都知道林公子對自己的姐姐有意。
林清佳來到的時候,郦錦宜正因為酒席錢的數目巨大,無處可尋,把頭發揉的像是個新出爐的雞窩,聽說消息,急忙打水梳洗。
她偷偷地跑到前院,趴在客廳外窗往內偷看,卻見郦子邈正大光明地坐在林公子對面,正貪婪地吃着對方帶來的點心。
錦宜聳了聳鼻頭,然後目光就貼在了林清佳的身上,數日不見,林大才子似乎更加出落的英俊帥氣,他又着一件銀白色袍服,更加顯得面如冠玉,少年俊朗。
錦宜心跳加速,無師自通了“秀色可餐”是個什麽意思。
客廳裏,郦雪松同林清佳寒暄數句,對林才子也是越看越覺着喜歡,若不是錦宜尚未及笄,一定要主動派人提親,畢竟這樣的少年才俊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林清音現在尚未參加秋闱,就已經有許多名門大戶對他虎視眈眈,如果再取得功名,那些盯着乘龍快婿的門庭只怕會化身狼虎将他搶着吞了。
郦雪松用慈愛的目光看着林清音:“你今天怎麽來了呀?”
林清佳道:“我爹知道叔父跟桓家的喜事後,很為叔父覺着歡喜。”
雪松老臉一紅。
林清佳卻絲毫窘迫羞慚之色也沒有,比郦雪松更坦然自若的多,似乎真心實意地覺着這是一件大而正常地好事,而絲毫沒有“老牛吃嫩草”或者“一枝梨花壓海棠”的嫌疑。
他肅然正經地說道:“只是近來天氣漸涼,我爹不免犯了舊疾,所以派我來先送些賀禮,還請叔父不要嫌棄。”
郦雪松忙道:“哪裏的話,多謝林兄美意才是,他的身子沒有大恙吧?改天我倒要去看看他。”
林清佳道:“叔父不必擔憂,我爹并無大礙,近來已經好轉了,他便是知道叔父必定會惦記擔憂,所以先前才未曾及時來賀,他也明白叔父這些日子已經忙得分身不暇,所以才先叫我呢。”
雪松聽他對答體貼婉轉,雖然年少卻如此老道,簡直比自己活這把年紀的人還擅交際,心中又嘆又喜,心想:“錦宜如果得了這樣的夫婿,那才是天作之合,一對璧人。”
郦子邈在旁邊全心全意地吃點心,聽到這裏,突然插嘴:“林哥哥,我爹都要成親了,你什麽時候來提親呀?”
林清佳一怔,郦雪松忙假意喝道:“小兒多嘴!”
郦子邈道:“雙喜臨門多好,姐姐也不用每天犯愁了。”
子邈本是想說郦錦宜不必每天犯愁錢從哪裏來,可是聽在三個人的耳中,卻仿佛是郦錦宜犯愁什麽時候來提親一樣。
窗外,郦錦宜臉上漲紅,心頭狂跳,恨不得沖進去把郦子邈痛打一頓。
但同時,心裏卻又有種莫名期待。
屋內郦雪松咳嗽了聲,他跟錦宜心有靈犀,面上雖佯裝惱怒,心裏卻難免竊喜,郦子邈把他正伺機開口的話說了出來,倒是省了他一番斟酌了。
郦雪松一邊假意斥責郦子邈,一邊瞟林清音,想看他什麽反應。
錦宜卻已經緊張的無法繼續偷聽下去,她轉身往後院跑去,心裏的微惱卻神奇地變成了喜歡。
跑着跑着,錦宜止步,她仰頭看天,卻見潔白的雪花從天際飄飄揚揚而落,地上已經白了一層。
之前她人在廊下只顧偷聽,竟沒發現雪已經下了半晌,錦宜嘴角上揚,情不自禁提起裙擺,腳尖點地,輕盈地原地打了個轉。
她被那股沖動的情愫指使着,無法按捺心底的愉悅,連轉了幾次,人已經到了院中那棵老梅樹底下,梅樹上發着嫩紅的苞,這會兒挑着雪花,就像是開了一朵朵絨絨的白梅。
錦宜張開手臂順勢将那極粗的梅樹抱住:“唉,我可真喜歡你啊。”她也不怕冷,将嫩嫩的臉貼在滄桑的梅樹身上,發出了滿足的嘆息,好像這會兒抱着的就是她那心上人。
郦錦宜只顧聽着自己心河歡喜流淌發出的愉悅笑聲,卻未曾留意到,一牆之隔,有個人沉靜立在彼處,眼神深邃,氣息清冷,仿佛連他身旁飄落的雪都放慢了降落的速度,不敢過分驚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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