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熊孩子偷聽牆角

錦宜本來明白,她那帕子又不是什麽昂貴的布料,只是再尋常不過的棉帕,上頭是她自己胡亂繡了點兒花。

因為這手帕的年紀也頗大了,所以那花也透着一股殘花敗柳的氣息,若是不小心掉在別的地方,或許真的被人誤以為是抹布扔了也說不定。

何況對桓玹來說,這人所用的東西自然是天底下最講究的,至少在本朝來說,只怕皇帝第一他第二,若說他一腳将自己的手帕踹到垃圾桶裏去,也仿佛是天經地義理所當然。

但是……

錦宜覺着自己的反應有些古怪,心裏隐隐作痛,但又不是那種她習以為常的生理性的疼痛,而是一種摸不着想不清,隐隐約約,無法形容的疼。

突然錦宜懷疑:難道桓玹真的在那杯茶裏下了毒,所以她的感覺才如此奇怪?

幸而她終于想通了自己不慎跑進書房的起因:“少廢話,子邈呢?”抓住八紀的肩膀,搖一搖,像是要把真正的答案從他小小地身體裏搖出來。

雖然八紀的外表可愛,但是嘴巴太毒辣,同時人小鬼大,子邈跟他一比,俨然都像是善良小甜心了。

八紀堅韌不拔,又抛出另一個煙、霧彈:“我怎麽知道呀,也許他躲在書房哪個櫃子裏不敢出來,你再進去看看啊。”

八紀非常渴望看見錦宜痛哭流涕地跑出來,不達目的不罷休。

可八紀話音未落,兩個臉頰同時吃痛,原來是錦宜探手,這一次用了五六分力道,八紀的小臉變形,嫩豆腐幾乎被拉扯成豆腐皮兒。

在八紀發出殺豬般慘叫之前,錦宜見好就松手,提起裙擺風一樣跑掉了。

八紀揉着有些紅腫的小臉,氣惱的跺腳:“你給我等着!”

***

錦宜沿路又尋了會兒,遇到一個桓府的丫頭,一問才知道方才子邈已經跑回去。

她回到居處,果然子邈正坐在桌邊吃點心,無事人似的,錦宜恨不得上去打一個巴掌,忍氣問他之前做什麽去了。

子邈道:“小八爺叫我去玩,只是他騙我山洞裏有好蛐蛐,我找了半天沒找到。反而差點迷了路。”

錦宜嘆為觀止:“不是告訴過你不要去跟他厮混在一起的嗎?”

子邈将手中的糕點全部塞到嘴裏,之前的上蹿下跳耗費了他不少體力,所以在努力補充。

“姐姐,”嘴裏塞着點心,子邈含糊不清地說,“那小子誠心誠意地來叫我跟他一塊兒玩,我不忍心呀。”

錦宜無奈:“你這是傷疤還沒好就忘了痛,再說,小八爺跟咱們不一樣,換句話說,這桓府裏的哪個人都不是咱們能招惹的……咱們只是跟着夫人回來走一趟,萬萬不能再惹事生非,你明白姐姐的意思嗎?”

子邈愣了愣:“姐姐,這次我們沒打架,而且他只是跟我開玩笑,并沒有惡意。”

錦宜想不到子邈竟會為八紀說話,先前她情急之下擅闖書房,若不是桓玹突如其來的“高擡貴手”,只怕就算不叫她去門上領板子,也要鬧個灰頭土臉,這從八紀那副看好戲的神情裏可窺知一二。

錦宜氣:“你不聽話是不是?”

子邈見她兩頰漲紅,便學着雪松的樣子笑着摸了摸她的頭:“姐姐別擔心啦,都老了好幾歲,對了,你方才去哪裏了,我問了很多人都說不知道。”

錦宜張了張口,又緊緊閉嘴:畢竟,“家醜”不可外揚。

***

然而錦宜雖然瞞着子邈不說,卻顯然瞞不住桓府裏知道內情的人。

阿青是負責伺候南書房的,向來體貼謹慎,很得桓玹的意,如今突然去門上領了十板子……此事自然非同一般。

何況桓玹雖然威重,但從來不會輕易處罰人。如此一反常态,自叫人想知道是為了什麽。

不到傍晚,那郦家的女孩子無知擅闖輔國南書房,連累阿青被責打一事,便傳遍了桓府上下。

入夜,桓素舸叫了錦宜進房,詢問此事。

錦宜正忐忑不安,先是子邈跟小八爺打架,又有她闖南書房……若是換了自己是桓素舸,一定會為這兩個不省心的主氣惱。

可是桓大小姐到底不是錦宜,她仍是那種無驚無惱的神情,笑得和藹。

“到底是怎麽了?”半輕笑,半是好奇地問。

錦宜便把找尋子邈,八紀誤導的種種盡數說了。

桓素舸挑眉:“我就知道你絕不會那樣冒失,果然事出有因。”

錦宜低低道:“我本來不想再生事,誰知道終究免不了。”

不等她道歉的話出口,桓素舸搖頭:“人家要害你,當然是防不勝防的,又怎能全怪你呢?”

此刻在錦宜面前,桓大小姐簡直已經渾身金光閃閃,俨然如同那寬仁慈悲的菩薩。

桓素舸笑看着她:“好了,不礙事,我已經知道,此事就交給我料理吧。”

錦宜不曉得她這話是何意,又不敢貿然追問,見桓素舸并無繼續交談的意思,便欲退下。

才退兩步,桓素舸擡頭:“對了,只知道三爺罰了阿青,當時三爺看見你人在書房,他又是怎麽反應?”

錦宜的眼前頓時浮現那杯茶,一轉念,便道:“三爺……沒多說什麽,問了兩句就讓我退出來了。”

“問了什麽?”

“問我怎會在書房裏。我說是為了找子邈,他就……沒為難我。”

桓素舸颔首。

***

入夜。

午後天色就陰了下來,又起了一陣朔風,到了晚間,飄飄揚揚地竟下起雪來。

桓府上下衆人都躲在屋裏烤火,等閑不肯外出。

只是桓素舸卻竟帶了貼身嬷嬷出去了,也并未告訴錦宜去哪裏,錦宜便留在房中等候,期間去子邈房中看過,丫頭說他早睡了,錦宜便放心地又退了出來。

她坐在堂下,一邊兒烤火,一邊靜等,有幾片雪花随風從門縫中擦了進來,爐子上是滾好的補養湯水,等桓素舸回來後喝。

屋內散發着淡淡地湯藥香氣,錦宜嗅着那藥氣,眼前出現的卻是白日在南書房的那盞紅景天,她舉手摸了摸踏實穩妥的肚子,卻終究毫無頭緒。

而此時此刻,一頂傘送着桓素舸袅娜的身影步入了南書房。

阿青恭謹的請安聲響起的時候,桓玹擡頭。

門吱呀開啓,桓素舸一個人從門外走了進來,傘并沒有将所有的雪花都擋住,有幾片落在了她的鬓發上,被屋內的熱氣一烘便化成了水,水汽濕了烏發,卻更給這張臉增添了幾分媚色。

桓素舸上前行禮:“三叔。”

桓玹未動,只是瞥了她一眼:“這個時候了,有什麽事讓人傳話就是,何必親自跑一趟。”

桓素舸在旁邊的圈椅上坐了:“我何嘗不知道這個道理,既然親自來,自然是不能讓別人傳的事。”

“哦?”桓玹仍是面不改色。

桓素舸眼中帶笑:“我正是為了白天錦宜亂闖書房的事,特來向三叔致歉。”

“原來是為這個,那就不必了。”桓玹垂眸,像是此事已告一段落,不想再談。

桓素舸道:“如今阖府上下都已經知道三叔大發雷霆,甚至罰了阿青,幾乎把他的腿打折了,這都是因我而起,不親自來向三叔致歉,我于心不安。”

“既然如此,我已經知曉了,天雪夜冷,你早些回去吧。”桓玹頭也不擡地回答。

桓素舸有些意外于他冰冷的态度,可轉念間卻又明白過來,便道:“三叔……這是連我都讨厭起來了麽?”

“何意?”

桓素舸道:“這件事雖是錦宜冒失,但她着實并無惡意,其實是八紀騙了她,連同先前子邈跟八紀打架,也是八紀先捉弄人在前的。”

書房裏微微沉默,然後桓玹道:“果然不愧是嫁雞随雞嫁狗随狗,你嫁到了郦家,就處處替他們說話了?”

桓素舸道:“我只是說實話,郦家的人其實都很……比如錦宜,她雖看着滿面算計,實則毫無城府,三叔這樣睿智,不該對她心存偏見。”

桓玹淡淡道:“我不想聽這些,更跟我無關。”

桓素舸突然道:“老太太也很喜歡錦宜,讓我給她找一門好親事。”

桓玹不言語,更不擡眸。桓素舸道:“雪松的意思,是覺着林侍郎的公子甚佳,不知道三叔意下如何?”

回答她的,是很輕的一聲冷笑,桓玹道:“林清佳年少才氣,品貌皆上。既然你這麽體愛郦家的人,何不成人之美,讓他們得償所願?”

桓素舸卻深知他的脾性:“三叔是替林清佳不值,覺着錦宜配不上他麽?”

桓玹垂眸望着面前的白玉豹子紙鎮,沉默。

桓素舸道:“也許真的是嫁雞随雞嫁狗随狗,我卻覺着郦家的人個個都極好,至于錦宜,我原本覺着林清佳跟她倒也相配的,不過現在,我反而覺着,我該再仔細考慮考慮……”

未等她說完,桓玹冷笑出聲:“難道你還覺着林清佳配不上那個丫頭?”

桓素舸道:“若我是這麽覺着呢?”

桓玹臉上的怒容似乎掩不住了,他喉頭一動,索性轉開頭去:“那你想怎麽樣?”聲音竟有些沙啞。

桓素舸想了想:“我想給她尋一個天下無雙的好郎君。”

桓玹道:“就像是你給自己找了一個天下無雙的好郎君一樣?”嘲諷之意,溢于言表。

桓素舸掩口一笑,眼底卻全無笑意。

過了片刻,她擡眸看向桓玹,緩緩說道:“也許。那也不是不可能的。”

桓玹并沒有回話,但握着鎮紙的手在微微發抖。

桓素舸呼了口氣:“時候不早了,我該回去了。”

她轉身向着門口走了幾步,又停了下來,她略微側首,望着那燈籠旁邊晔然如神的人:“橫豎我知道,不管我挑的人是誰,三叔一定會答應的,對不對?”

她并沒有等桓玹答應,便一笑回身,出門去了。

***

書房的廊下,偷聽了很久的八紀強忍着要捏個雪球賞桓素舸後頸的沖動,咬牙切齒地目送她離開。

“這臭丫頭到底想幹什麽?對三叔說的這些話是什麽意思?”八紀抓抓頭,百思不得其解。

他跟桓素舸就像是“天敵”,得知她夜間而來,怕她生事,才冒險前來偷聽,這會兒好奇心并未得到滿足,反而越發勾起來,他偷偷摸摸沿着牆根到了窗戶邊兒上,猶豫要不要進去詢問桓玹。

誰知擡頭往內看的時候,卻見桓玹仍是端坐桌後,只不過手中捏着一樣物件,他垂眸盯着那泛白之物,目光裏又是溫柔,又是感傷。

頃刻,他擡起手來,将那物極輕柔地放在了唇邊,似在嗅上頭的氣息……一副愛不釋手很是珍惜的模樣。

八紀眨了眨眼,等看清楚桓玹手中拿着的是什麽的時候,小家夥大驚意外,再也扒不住窗臺,“啪”地一聲跌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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