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錦上添花情難自禁

錦宜匆匆洗漱完畢, 便催着要出門,沈奶娘道:“先吃點東西再走也不遲,是不是還要先去跟夫人請示一聲?”

這句倒是提醒了錦宜,她站在門口躊躇片刻:“雖然說了未必有用,可畢竟……好吧。”

兩人出門, 先往桓素舸房中而來,眼見将到, 突然發現有兩個婆子趴在角門上, 不知道正偷偷摸摸在幹什麽。

錦宜同沈奶娘悄悄走近:“看什麽呢?”

兩個婆子吓得跳了起來, 回頭見是他們, 才忙行禮:“姑娘, 沈奶娘,沒、沒什麽。”

錦宜早走到門口往內瞧去,依稀聽見裏頭說話的聲音, 其中一個嗓門格外高亢,竟是郦老太太。

難不成, 這一早上郦老太太在桓素舸房中有事?可聽這腔調, 卻不像是正常說話, 反像大吵大嚷。

沈奶娘便問那兩人:“出什麽事了?快點老實說。”

兩個面有難色, 期期艾艾道:“這嚷嚷的這麽大聲,一聽不就明白了嗎?”

另一個道:“聽說,是夫人有了身孕, 可是、可是不知道怎麽……像是不想要, 老太太就在裏頭吵起來了。”

昨兒錦宜被沈奶娘點撥, 雖然對此已有了些心理準備,但乍然聽了這種話,仍是大吃一驚,便斥責道:“胡說,若是真的有了喜,怎會不想要呢,必然是中間有什麽誤會,你們再要敢胡說亂傳,我決不輕饒!”

那兩個婆子吓得連連點頭,沈奶娘便讓她們去了。

錦宜驚愕問:“奶娘,真給你說中了,難道夫人真的有了身孕?但方才他們說什麽不想要?”

沈奶娘嘆道:“我昨兒給你說的時候,就擔心這個吶,夫人跟咱們這些人不一樣,她的想法咱們誰也猜不透,罷了,今兒來的不巧,聽裏頭六國大封相似的,咱們先走吧,別攪進去,留神又惹一身騷。”

錦宜知道她的意思,桓素舸心思深沉,郦老太太卻蠻不講理,兩個人都不是好相與的主兒,但是……桓素舸若真的有了身孕,哪裏禁得住郦老太在此高聲大氣地吵嚷?雖然錦宜從未設想過郦家再添丁,但如果此事是真,那自然是值得慶賀的好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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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兒雪松晚上回來,照例去見老太太,郦老太等了一下午,便嘀嘀咕咕地把自己心裏猜想都跟雪松說了。

郦老太叮囑道:“我總覺着怪得很,橫看豎看都是有喜了的樣子,偏偏一聲不響,你留心些,不要總是糊裏糊塗的。”

雪松聽了詫異:“若是真的,她一定會跟我說,不會瞞着的,必是娘你多心了。”

“她是不是幹嘔?昨兒你又是為什麽去了書房睡?”

雪松本想回答那是吃的東西不相應,但被老娘的話挑起了疑心,且一想到又家門添丁,也覺着喜歡,便道:“您老人家放心,回頭我問問就是了。”

“你可要留神,”郦老娘哼道,“白長了人家那麽大歲數,被個丫頭哄得團團轉。”

當夜,桓素舸仍讓雪松去書房睡,雪松應了聲,回頭看夫人面色微白,似顯憔悴……

他始終沒什麽城府,忍不住問道:“近來我看夫人身體欠佳,是不是有什麽……不妥?”

桓素舸道:“我向來耐不得天熱,一到夏季就懶怠動彈也少飲食,無妨。”

雪松道:“無事就好了。”他遲疑了會兒,又問道:“對了夫人,你我成親也已半年多,是不是,也該……”

“該怎麽樣?”

雪松躊躇,桓素舸道:“可是有人跟老爺說了什麽?”

雪松正愁無法開口,聞言便道:“母親問過兩次,說是……也該有喜了。”

桓素舸微笑:“原來這種事,老太太比你我都清楚。”

雪松陪笑道:“老太太也不過是要抱孫子心切,沒別的意思。”

桓素舸漫不經心道:“她不是已經有了兩個孫子了嗎?”

雪松被噎了一下:“咳,家門添丁自然是多多益善的。夫人覺着呢?”

桓素舸并沒有立刻回答,她數着瑪瑙串子,過了半晌,才語出驚人地說道:“老爺,如果我不想生孩子呢?”

雪松被這句話驚得倒退了一步:“什麽……?”

***

次日,郦老太知道兒子又睡在書房,天不亮就跑去揪了起來,問昨夜是否探聽明白了。

雪松輾轉一夜并沒睡好,天明的時候才略閉了閉眼,又被老娘吵醒,頭昏腦脹之際,不覺說道:“您老人家別盼望了,沒有……不會再生了。”

雪松向來喜歡孩子,所以在家裏才任由三姐弟作威作福,如今說出這話,郦老太即刻明白事出有因。

雪松因為心裏煩惱,又被母親吵醒,索性早飯也不吃,收拾收拾就出門去了工部。

郦老太回房想了半晌,越想越是不對,便鼓足勇氣來質問桓素舸。

起初還不敢如何,郦老太只旁敲側擊地探問她有沒有身孕,如何打算之類。

桓素舸漫不經心地回答:“這種事自然是順其自然不能強求,老爺畢竟年紀大了,幸好家裏已經有了子遠子邈兩個聰明伶俐的孩子,可以為郦家繼承香火家業,我也就不着急了。”

郦老太叫道:“什麽?不着急?別的不說,你以後的終身,還得靠自己生養的兒子呀。”

桓素舸笑道:“是嗎?多謝老太太為我操心了,不過不打緊,我的終身我自己有數。”

郦老太聽這個意思,果然是“不想再生”了,一時氣撞上來,道:“你到底想怎麽樣?”

桓素舸沒回答,她旁邊的嬷嬷開口:“老太太,這是幹什麽,一大早找姑娘來吵架嗎?”

郦老太喝道:“我跟兒媳婦說話,容得下你插嘴?”

嬷嬷道:“您若是跟姑娘好生說話,我哪裏敢,若是要欺負姑娘,那可不成!”

郦老太怒道:“我欺負她?我哪裏……”她轉頭看向桓素舸,“素舸,你也不管管你手下的人?”

桓素舸垂頭,嘆了口氣道:“我管不了了。原先在那府裏,他們還都聽話,到了這府裏,不知怎麽,也都變得無法無天起來,老太太您能管您幫我管管,我多謝您啦。”

她說着起身,入內去了。

郦老太撒潑一世,自覺家裏地位無比尊崇,以前兒媳婦姜氏也是百依百順,從沒想到有朝一日會被如此對待,氣的跳起來,才要大罵,嬷嬷挺身立在她身前:“老太太,我們姑娘這幾日身上不好,您別再生事了,鬧出事來給那府裏知道,只怕也沒好果子吃。”

聽擡出了桓府,郦老太先是縮了縮脖子,繼而又叫道:“讓那府裏知道又怎麽樣,索性讓他們知道知道,郦家的兒媳婦居然不想給郦家傳宗接代,是什麽道理!”

嬷嬷臉色一變,厲聲道:“你撒潑也看看地方!不要倚老賣老!”

郦老太道:“這是郦家,我怎麽沒看地方了?”

鄙夷從嬷嬷的眼睛跟嘴角洋溢出來:“你也好意思說郦家?”

郦老太太猛地醒悟,原來這會兒她所站的是原先兵部主事家的那一處房屋,若不是桓府插手,的确輪不到她郦家。

老太婆一時語塞,正要再吵鬧,錦宜趕了來。

錦宜只想息事寧人,不要讓他們吵的這樣難看,傳出去又添笑柄。不料果然如沈奶娘所說,郦老太正值下風,一看錦宜來了,先是捉到出氣筒,叫道:“錦宜你過來,把你繼母叫出來問問明白,她到底想幹什麽?”

錦宜道:“老太太消消火,先回去歇會兒,這幾天夫人身上不好,等她好了,自然萬事好商量。”

“你不許跟她一起合夥欺負我,”郦老太太揪住她,“我不信連你這臭丫頭都指使不動了!”

錦宜還沒吱聲,桓素舸身邊那嬷嬷冷笑起來,道:“我勸您老人家還是別對姑娘大呼小叫了,難道您糊塗到這地步了?有聖旨下!她可是将來的輔國夫人!就算她不計較您老人家這樣把她當奴婢牛馬似的呼喝,輔國大人聽到耳朵裏,可未必會置之不理。”

郦老太正要把對桓素舸沒撒出來的氣撒在錦宜身上,那只手眼看就要打在錦宜身上,猛然聽了這句,那手就像是害了雞爪瘋一樣,保持着僵硬的姿态停在原地不動了。

嬷嬷瞥她一眼,冷哼道:“要擺老夫人的譜,也要看看自己有沒有那個福分。”

撇下不理,拂袖而回,又命底下人:“關上院門,別放貓兒狗兒進來吵到夫人!”

***

錦宜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屬于貓兒狗兒其中一類,但郦老太顯然是逃不脫被歸于其中了,

郦老太身不由己地出了院門,欲要跳腳,又因為方才嬷嬷那一聲,像是将她從夢中震醒了似的。

旨意雖然已經下了,但郦老太因為一心關懷自家的香火,且錦宜向來在她心中也毫無地位,因此竟然淡忘了此事。

這會兒重想起來,郦老太松開抓着錦宜的手,定了定神後問道:“你……那個聖旨上說的,是真的?”

錦宜也很想質疑那聖旨上所說是假的,但那得冒着殺頭之罪。

于是她說道:“您老人家先回去歇着吧,我立刻也要出門呢。”本是要跟桓素舸請示一聲的,看這個模樣,自然是不成的。

郦老太問:“要去哪裏?”

錦宜不肯跟她說去桓府,免得節外生枝,便說:“有一件小事。”

沈奶娘趁機道:“馬車早已經備好了,姑娘已經耽擱了挺長時間。”

若是以前,郦老太太一定又要痛斥,且非要問明白去向不可,但是現在……她只得含糊道:“那去吧,早去早回。”

錦宜行了禮,随着沈奶娘離開。背後郦老太太望着兩人身形消失,又回頭看了看桓素舸的小樓,氣的咬牙切齒地說:“一個個都是翅膀硬了的,完全不把老娘放在眼裏,這世道都變了……不孝的人會遭雷劈!”

***

錦宜上了車,沈奶娘忙着給她整理被扯皺了的衣裳:“叫你別去,非要去。”

“瞧過了我也好放心,”錦宜回答,又問,“不過給老太太這樣一鬧,以後家裏只怕就不安寧了。”

沈奶娘道:“都不是省油的燈,你操那心幹嗎?何況……”

雖然奶娘及時打住,錦宜仍是聽了出來:“何況什麽?”

沈奶娘咳嗽了聲:“姑娘,你為什麽這麽不喜歡桓輔國?”

錦宜愣了愣。

沈奶娘又補充道:“如果說是因為他年紀大些……如今這個世道,是不在意這些的,年紀大點兒其實也沒什麽不好,懂得疼人……”

說到這裏,沈奶娘想自己打自己一個耳光:雪松那樣子倒是個會懂得疼人的,至于桓玹……上次大雪天他一根手指把錦宜推開的場景沈奶娘可也是目睹的,何況這人位高權重,竟是從頭到腳都看不出有任何一絲會懂憐香惜玉的。

于是她別出蹊徑地說:“而且人家長得好啊,你瞧那模樣,身段,看起來比咱們老爺小十歲不至。”

錦宜正在竭力想象桓玹“疼人”的模樣,雖然她自诩無法想象,可是……腦海中居然不由自主地浮現那天從寫意樓裏被他抱回府,以及上次在郦家後院給他帕子時候他淺淺一笑。

然後,夢中洞房夜的情景又大煞風景地跳出來,成功的讓錦宜打了個寒戰。

奶娘頓了頓,咳嗽了聲:“如果你是覺着輩分會亂……那也無妨,做官做到人家那個地步,這些東西也不必太過在乎,何況又不是真的有血親關系,我以前見過有嫂子嫁給小叔子,公公娶了兒媳婦的呢!”

錦宜瞠目結舌,同時再度體會到權貴的好處。

那一次因為錦宜嘲笑桓玹年紀輕輕就當了“叔公”,奶娘還一本正經地教訓她“輩分的問題不能亂”,現在居然完全不當一回事了……真是個奇跡。

錦宜不由說道:“奶娘,你以前也是在我們家,我怎麽沒聽過那些亂七八糟的事兒。”

沈奶娘咳嗽了聲:“我小時候聽人傳的。”

***

馬車停在桓府跟前,來喜兒去報了郦府的名號,只說是大小姐有事要求見桓府三爺。

桓府小厮一溜煙入內禀報。

不多時,有轎子迎了出來,請錦宜入內,後下了轎,丫鬟領着,走的卻是先前沒走過的路。錦宜問道:“這是去哪裏?”

前方丫頭道:“回姑娘,是去三爺的東書房。”

“輔國不在南書房嗎?”

“今兒是在東書房。”

兩個丫頭似乎對錦宜十分忌憚,回話的時候恭謹的頭也不敢擡,更像是生怕說錯話一樣惜字如金。

錦宜先前來過幾次都沒得這待遇,相反,通常是被明裏暗裏當天外來客一樣圍觀的。

這一次如此,其中是何原因,隐約自然也猜的到。

漸漸地又進了一重院落,不像是南書房般二層小樓,除了單面進門的門牆,其他三處都是起立的屋宇,雕梁畫柱,氣派雅致,庭院中假山流水,數叢芭蕉。

兩個丫頭不敢再往內走,就在門口停了下來,錦宜遲疑着,裏間一個侍候的書童迎了出來:“姑娘請随我來。”

錦宜這才也跟着邁步進門,書童道:“三爺現在不便見客,請姑娘略等一等。”

說着,把錦宜引到右手側的一間房中,錦宜臨進門,探頭看了眼……這三面的房子從外觀看布局完全一樣,且都房門緊閉,看不出桓玹人在哪裏。

書童請錦宜坐了,又送了幾樣茶點上來,請她享用。

錦宜看着那點心做的精致,仿佛很合自己口味的意思,她因出來的倉促更沒吃早飯,正想嘗一嘗,又想起今天的來意,頓時食欲全無。

如此枯坐了足有一刻鐘,裏間外間俱鴉雀無聲,錦宜忍不住問那小童:“輔國在做什麽?怎麽還沒動靜?”

那書童只陪笑道:“您請再坐片刻,輔國暫不得閑。”

錦宜只得又耐心坐了半晌,茶都喝了兩盅,饑腸辘辘加憂心如焚,坐在這裏的沒一刻都顯得煎熬而漫長,倒是長痛不如短痛。

錦宜起身走出門,左右瞧了一眼,便往右手側走去。

***

錦宜停在一扇門前。

門內仍是悄無聲息,但錦宜知道,桓玹必在裏頭。

在那書童開口勸說之前,錦宜把心一橫:“三叔公。”

桓玹明知道她來了,這般做派,竟是“避而不見”。

但那道聖旨沉甸甸地壓在頭頂,讓錦宜每一刻都艱于呼吸,無法忍受。

“三叔公,我……”她鼓足勇氣走前一步,隔着門扇道:“我為什麽來,您老人家應該明白,上次在我家裏,您明明已經拒絕了那門……親事。”

裏頭仍是鴉雀無聲,錦宜深深呼吸,略提高了些聲音:“我想,這其中或許有什麽誤會,所以冒昧來面見您老人家,希望能夠解決……”

正仔細斟酌小心出聲,書房的門突然打開了。

錦宜提心吊膽,猛然擡頭,入眼卻看見一張繃緊的臉——此人氣度沉穩,濃眉,大眼,還有一副絡腮胡子,但,居然不是桓玹。

錦宜大驚意外,不曉得這位是從哪裏蹦出來的,身不由己後退了一步。

這滿臉肅然不悅之人走出來,橫了錦宜一眼,左手而去。

但這并不算晚。

在這絡腮胡子身後,複又有一位年紀輕些的風度儒雅的男子,似笑非笑地瞧了錦宜一眼,也随之而去。

最後,又有一位兩鬓斑白上了年紀的老臣,同一位年青貴氣、竭力忍着笑的男子,前後去了。

錦宜頭也不敢擡,依稀聽到那忍着笑的青年低聲道:“老、老人家……”

“哈哈哈……”

然後似終于忍不住,便化成了零零碎碎逃逸而出的笑。

身後那書童半是悚懼,半是無奈地說:“姑娘,我說了輔國大人不得閑,他正在裏頭跟各位朝中的大人議事呢……”

錦宜正無地自容,滿面桃紅,心想:“我怎麽知道。”又想問:“你為什麽不早說明白。”

書房裏一聲喚:“進來吧。”

事到臨頭,錦宜反有些邁不動腳了。

書童瞅她一眼:“三爺請您呢。”

錦宜聽見自己咽口水的聲音,她吸一口氣,又呼出來,終于邁步走進書房。

東書房的布置,跟南書房又不同,南書房偏清淡雅致,這裏卻一水兒的紅木,書櫃,花架,書桌,多寶閣,統一顏色,陳設着琳琅滿目的珍奇古玩,名典古籍,色調威嚴而古雅。

錦宜面前,是兩排桌椅,每一排設有三座兩桌,正中間往前,是一張寬而長大的書桌,桌子後坐着的,便是桓玹。

如果錦宜不是剛才跟那些魚貫而出的朝臣們碰了個正着,看他的神情,倒像是蓄謀等了她很久。

想到自己方才的話都給那些人聽見了,錦宜昏頭昏腦地往前走了幾步,在那松軟的波斯毯上站住,低着頭小聲喚道:“三叔公。”

桓玹無聲。

錦宜懷疑是自己聲如蚊讷,所以他沒聽見,于是暗中清了清嗓子:“三叔公。”

“現在,”桓玹将手中的玉獅子鎮紙輕輕轉了轉,眼底的笑意淺淺地蕩漾,“是不是該換個稱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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