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錦宜說着, 又呵呵笑了兩聲,仿佛要以笑來壓下心裏的不安竄動。
八紀抓了抓頭, 對子邈道:“別瞎說,又不是只有小孩子會做噩夢, 大人也會。”他先前因為着急, 便竄上了錦宜的床,這會兒順勢跪坐在錦宜身邊兒,無比乖巧而認真地說道:“姑姑別怕, 我陪着你睡吧, 有我在, 你一定不會做噩夢了。”
子邈詫異地瞪着他, 沒想到他居然不跟自己嘲笑錦宜, 反而如此貼心, 小霸王竟也轉了性子, 成了小白兔,這可真是絕世奇聞。
***
自晚上因病而起, 喝了藥後,已經過了四更天。
桓玹再也睡不着, 腦中思緒紛紛,勉強熬到了寅時兩刻,披衣起身。
清冷的月光灑落地上, 看着像是鋪了一層銀白的霜, 桓玹徐步而行, 不時低低地嗽一聲。
花園裏還有着濛濛地晨霧, 在花樹跟山石之間飄袅,因為絕早,一路走來竟然都沒有遇見過人。
只有個早起去開花園門的婆子,一路走一邊打着哈欠,竟沒有發現桓玹。
桓玹仰頭,遙遙地看見汀蘭院的檐角。
耳畔響起開鎖的聲響,他想這會兒錦宜一定還在睡,只不知道她的病好些了沒有。昨兒還想,該自己替她受了那些苦,如今果然如願以償地也染了寒熱,但畢竟并沒有真的全部替她分擔了去。
忽然,他聽見那婆子詫異的聲音:“咦、你是……”頓了頓,又忙道:“是郦姑娘呀,怎麽……這麽早……”
桓玹一怔,不能置信地往前走了幾步,果然見花園門口,那婆子的對面站着一個人,正是錦宜,身上披着件淡棠色的披風,細聲細語地答了句什麽。
那婆子便走開了,桓玹瞧見錦宜竟走進了花園,不知為何心裏竟有些無措,下意識地往旁邊移步,躲在了一株茂盛的紅楓之後。
***
秋日的晨風清冷,錦宜拉了拉披風。
轉頭打量這清晨的花園,所有的亭臺樓閣,假山池沼都浸潤在淡墨微藍的晨曦之中,看來朦朦胧胧,猶如夢幻。
花徑地上有些碎枝枯葉,腳踩上去發出細微的吱呀聲響。
不知為何,錦宜仿佛覺着這種感覺有些熟悉。
她是因為做了那個噩夢,再也睡不着才起來的。
雖然子邈不以為意,八紀細心體貼,心底那股惶然,卻總揮之不去。
前方有一道紫藤花架的長廊,因為是秋季,藤花早不見了蹤影,只留下棕色的葉子,像是毛茸茸的廊頂。
錦宜拾級而上,轉頭打量周遭,這種似曾相識故地重游的感覺更重了幾分。
她籲了口氣,低聲喃喃道:“我是怎麽了……難道,真的是中邪了不成?”
右手腕上摸了摸,這才想起慈恩寺主持給的那佛珠串子,因那日回家後忙着洗漱整理去見桓素舸,就放在了屋裏的梳妝臺上……難道此後發生的種種,都是因為沒戴那手串所致?
緩緩地在花廊的欄杆邊兒坐了,錦宜扶了扶額頭,苦笑:看樣子,以後一定要保證那佛珠串不離身。
在昨夜的夢境中,錦宜看見了長大後的子邈。
只是,那會兒的子邈,竟然一身的铠甲,手持兵器,不停地在沖殺……錦宜不知自己怎會突然夢見這幕可怕場景,子邈身旁不停地有人斷手殘肢,血濺三尺,發出哀嚎。
錦宜想要把子邈叫回來,但嘴就像是被蒙住了,所有聲音都在嗓子裏滾動,卻偏一聲都不能出。
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子邈的身影越去越遠,消失在了湧動如潮的士兵群中。
醒來後她百般尋思,心想也許是因為睡前聽見了子邈跟八紀那番“大将軍”的談話,所以才夢見了沙場征戰的場景。
這個想法,讓她莫名地安心了不少。
傾身靠後,抱住蜷縮起的雙腿,錦宜心中所想的,卻是昨夜桓玹的那一番話。
當時她還詫異桓玹為什麽竟未雨綢缪地替子邈把以後的路都規劃好了……現在想來,倒真的要按照他所說的去做才是最好的。
緩緩地又呼了口氣,錦宜仰頭看着頭頂,透過錯落的紫藤花架,她看見頭頂淡藍色的天空,一彎弦月散發着溫柔而皎潔的光,似乎伸手可得。
錦宜擡起手來,順着她的視線看去,手指好像真的觸到了那一彎月。
不由莞爾一笑。
***
楓樹之後,桓玹怔怔地看着前方的錦宜。
他看着錦宜一個人緩步走過花徑,看着她在紫藤花架下徘徊,聽她喃喃低語,見她蹙眉苦笑。
他想告訴她,別去坐那涼石凳子,想出去陪在她身旁,不必讓她覺着這樣孤絕冷清。
但又知道他的出現,一定會令她不安。
眼見錦宜靠在石柱上悵然出神,桓玹終于忍不住,正要邁步出去,便聽到有人叫道:“姑姑,姑姑!”
這是八紀,伴随着子邈的叫聲:“姐姐?姐姐!”
錦宜也聽見了這喚聲,她雙足落地,扶着柱子站起身來。
這會兒兩個孩子邊叫邊找,八紀眼睛尖,指着錦宜道:“姑姑在那裏!”
兩人竄到身旁,一左一右拉住錦宜的手,子邈道:“姐,你不睡覺怎麽跑出來了?”
八紀也道:“姑姑,你不會又做噩夢了吧?”
錦宜低頭看着兩張可愛的小臉,聲音裏有些歉意:“沒有,只是想出來走走,你們怎麽也都醒了?”
八紀道:“是我發現姑姑不在了的,我答應三叔幫他守着姑姑的,當然要警醒些,看見你不在吓了我一跳,生怕你丢了呢!”
錦宜不禁笑了笑,子邈也道:“姐,咱們回去吧,你的病還沒好,別再吹了風。”
兩個貼心的小孩兒簇擁着錦宜往花園外去了。
眼見這三人出了門,桓玹才從紅楓之後走了出來:“噩……夢……”
垂在腰間的手微微握緊,桓玹想起了昨夜跟容先生的那一段話。
***
吃早飯的時候,八紀跑來見桓玹,順便将昨夜錦宜噩夢醒來之事告訴了她,還把子邈說錦宜在家裏因噩夢哭醒闖入子遠房中一節也都說了。
桓玹沉默。
八紀道:“三叔,姑姑這噩夢是不是做的有些怪?我以前也做過幾次,但也沒這麽厲害呀。”
“嗯。”桓玹道:“你以後留心,若你姑姑還做這些夢,就打聽打聽,到底做的是何夢境。”
八紀雖然不懂他為何要知道錦宜的噩夢,卻也認真地點點頭,道:“這一次我雖沒打聽,卻也知道是因為什麽。”
桓玹看着他,八紀道:“姑姑醒來抱緊了子邈,還說不叫他去習武,這一定是跟子邈習武有關的噩夢了。”
桓玹先是一笑,繼而皺眉。八紀道:“三叔,我猜的不對嗎?”
搖了搖頭,桓玹道:“沒事了,以後……你記得留心就是了。”
才吃了早飯,門上報說郦郎中來見。
兩人在廳內相見,彼此拱了拱手,賓主落座。
雪松見桓玹并不做聲,面無表情地只是吃茶,便揣握着雙手,道:“先前領命出城公幹,昨夜才回來,回到家中才知道……出了點兒事。”
桓玹有颔首之意,并道:“請茶。”
雪松見他神情這般莫測高深,自己竟有些忐忑起來:“聽說錦宜現如今在府裏,不知她如何了?”
桓玹道:“她還在養病。”
咽了口唾沫,雪松道:“是嗎?我……想見見錦宜。”父親見女兒,還是未嫁女,明明是正大光明的要求,望着桓玹那張凜然無犯的臉,卻不知為何竟有些難以出口。
桓玹輕咳了聲,才道:“我能不能多問一句……”
“請講。”
“郦郎中想對錦宜說什麽?”
“這……”郦雪松哭笑不得,“我自是要看看她好不好,順便,也好帶她回去了。”
桓玹似早了然般地露出了一抹淡笑,他将茶盞放下:“這是郎中自己的主意嗎?”
“當、當然。”雪松正色回答。
“那我有些不解,為什麽您要這樣決定。”
“這……我不懂輔國的意思。”
“錦宜病未痊愈,而府上後宅的火也未滅,錦宜這會兒回去,是想她病的更重麽?”
“不不,”雪松搖頭,“輔國……我會接錦宜回去好生養病的。再說,她一個未嫁女,留在府裏,徒惹閑話。”
“沒什麽閑話可惹,”桓玹目光平靜看着雪松,“是這府裏的四丫頭請了令愛過來做客的,四丫頭也在我們府老夫人面前說過了,難道世人連這個也不許嗎?”
雪松呆了呆:“但是……”
“郎中是想說,家裏老夫人傷了腿,得錦宜回家伺候嗎?”眼神有些利了起來。
雪松張大了嘴,繼而道:“不是!”
“還是說令夫人身上不适,得錦宜回去端茶送水?”
“也不是!”雪松覺着再搖的話自己的頭就要被搖下來了,他定了定神,“輔國……”
“這件事不是我蠻不講理,郎中,容大夫已同我說明其中利害,何況,”桓玹不等他開口,道:“棍棒不曾落在自己身上,單靠想象是不知道那種痛的。同理,那夜郎中不曾看見錦宜被折磨的慘狀,所以你心裏對她的體恤只怕也有限!可我想為人父母,必定該疼惜自己的兒女比疼惜自身更甚!若郎中要為了所謂顏面、或者其他原因要錦宜在身體未愈的情形下回府,我倒是不得不佩服郎中的鐵石心腸了。”
雪松驚怔無言,雙眸卻微微泛紅。
桓玹說罷,重恢複了那種淡漠神情:“錦宜現在在汀蘭院裏,會有人帶郎中過去看望,要她留還是帶她走,郎中自己決定吧。”
放下茶盞,起身拂袖,桓玹邁步往內走了。
背後雪松也跟着站了起來:“輔國!”才喚了聲,身後有人道:“請郎中随我這邊走。”
***
且說桓玹撇下雪松,徑直走開。
回到房中換了冠帶,又吃了一次藥,不知為何總覺着有些心慌不寧。
不管是子遠還是雪松,他事先攔着,說明利害,無非是不肯讓他們開口請錦宜回去,因為他們一旦開口,錦宜勢必是要聽命的。
在目前這種情形下,至少她的病沒痊愈之前,他不能放心。
所以事先要打消兩人這念頭。
因為這件事,這兩日他一直在心裏埋怨自己,當初一時的優柔寡斷,把成親日子定在了年後,若當時肯果決狠心些,這會兒早已結成夫婦,更不必橫生這許多事端了。
咳嗽着往外走了幾步,桓玹回頭看向汀蘭院的方向,正想着要不要親自過去看看,便見侍衛譚六大步而來,禀道:“宮裏來人了!”
桓玹心頭一凜,忙先往外,來到前廳,卻見宮內的傳旨太監孫免抱着拂塵等候,彼此相見,孫太監拱手笑道:“輔國大人有禮了。”
桓玹道:“一大早,陛下有什麽旨意麽?”
“輔國料事如神,”孫太監笑呵呵地悄聲道:“陛下有口谕給輔國。”
桓玹看着他微妙的笑容,心裏有一種莫名的不祥之感,當即倒退一步,拱手道:“請旨。”
內侍将手中拂塵一揮,帶笑揚聲道:“陛下口谕,——桓愛卿速帶郦家錦宜入宮進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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