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前塵(三合一)

第25章 前塵(三合一)

“您說什麽?”李時居不敢置信地睜大了眼。

“過來, 抱住我。”他面無表情,又重複了一遍。

藏書閣裏昏黃的燈多少還是帶了點魔力的,李時居腦子快要不轉了, 下意識往前踏出一步, 弓腰含胸,在留出适當安全距離的同時, 心驚膽戰地用兩只細條條的胳膊箍住了陳定川的後背。

他看起來瘦, 實則沒那麽單薄, 腰背修長,隔着自己衣袖和那人的直裰,能感受到肌體覆蓋下極平直柔韌的一把骨頭, 随着一呼一吸而輕輕顫動。

陳定川一動不動, 看着眼前姿勢僵硬的少年, 嘆了口氣, “你擡頭往上看。”

他的呼吸灼熱, 帶着淡淡的清香,掠過她手背上的皮膚。

李時居忙把一雙眼翻上去,不敢在他面容上停留一分一秒, 迅速直視屋頂。

“不是那裏。”陳定川朝書架頂端揚了揚下巴, “最上面有本書,靛藍紙的封皮,瞧見了嗎?”

“瞧見了。”李時居老實巴交地回答。

“我要登梯取書, ”陳定川指了指靠在旁邊的木梯, “但是這玩意看起來年歲已久, 不大安全, 待會兒我上去,你在下方抱住我的腿即可。”

能說什麽呢, 怪自己太心急,話沒聽完就忙着執行。

李時居讪笑了一下,将手臂收回來,朝陳定川做了個請的手勢。

陳定川也不急,慢吞吞卷了袖子,李時居卻猛地被他動作點醒。

上輩子當社畜的經驗讓她如條件反射般,三下五除二爬上那木梯,趁着它搖搖欲墜前,一把将靛藍色封皮的書冊取下來了。

陳定川很疑惑地瞧着她,“我說了自己上去,你這麽急不可待的,萬一摔下來,該如何是好?”

李時居擺手,“不會的不會的,再說不還有您嘛。”

然後将那本書恭恭敬敬地遞過去。

陳定川溫潤如玉的手指在封皮上一敲。李時居猛然發現,此書竟然就是今日在燒尾宴上,慈聖太後提過的那本《列女圖說》。

聽諸宮眷的口氣,還以為這裏頭犯了多大的忌諱,指不定已被列為禁書,想要一睹內容,得花許多金錢門道。

她原本打算在明日再跑一趟書坊碰碰運氣,沒想到這國子監藏書閣中竟然就收着一本。

陳定川淡聲道:“既然你是武德侯族親,如今又拜我為師,有些事,我便也不好再瞞着你……據我先前探聽,武德侯被帶入北鎮撫司,李時維逃出京城,就是為了去尋找那個給這本《列女圖說》寫跋文的人。”

“跋文?”李時居皺起了眉頭。

“是,此書為已故大理寺卿袁鼎任湖廣按察使期間采輯著成,并沒有什麽見不得光的內容。”陳定川翻了幾頁,解釋道,“只是流傳到京城後,被趙安凡……司禮監掌印送給了霍貴妃,霍貴妃增補數人,并将自己列為終篇,并親自加作一篇序文,令承恩公重刻新版,在坊間售賣,起初無人在意,後來……那篇名為《憂危竑議》的跋文便自江南流傳開來,一路傳入父皇的耳朵裏。”

他把書塞進李時居手中,“你好生看看,武德侯雖是母後和二兄的擁趸,但是于我亦有維護之恩,從未冷眼相待,若你發現什麽線索,可以告知于我,我會盡力。”

李時居盯着那面書頁上印刻的“霍姣”兩個大字,陷入沉思。

這段前塵往事,她其實是在原書中讀過的。

-

離開藏書閣後,高貴的三殿下又一次乘着馬車優雅離去,而李時居有了上回的經驗,從門房借了提燈,一路翻着書往侯爵府獨行。

路上行人寥寥,她腳步緩慢,又有聊勝于無的一目十行技能,很快就把《列女圖說》翻了一遍。

阖上書,她察覺到一絲不對勁之處。

在原書中,這本新刻版《列女圖說》曾經引發過一陣小風波。

雖然薛瑄那會剛剛入仕,還沒有翻雲覆雨手,但是的确去求見了此書作者,當時已經調任為大理寺卿的袁鼎,請他上《天下安危疏》。

袁薛二人以此書弘揚霍貴妃及四皇子功績,威脅皇後地位,接班人不定,百姓終日惶惶,恐再生宮變為理由,請明煦帝立下太子,以安定天下之心。

皇帝當然不樂意自己心愛的霍貴妃被朝臣指着鼻子罵,他懷疑這是崔皇後在逼宮,但是原書作者都發話了,朝中以禦史雲天青為代表的清流大臣們也跟着上谏。

此舉終于驚動慈安太後,皇帝不得已,卻也不想立二皇子,讓崔皇後如願。

于是斟酌再三,選擇了最名正言順的嫡長子陳定夷,下诏即日舉行冊立太子禮。

由此開始,二皇子陳定南對長兄的太子之位更加懷恨在心,兩人争鬥不休,霍貴妃亦從中挑撥,誰料想無人得利,反倒令出身平平的三皇子登上了龍椅。

捋一捋原書中的劇情線和她穿越到這個世界以後的發展,走到侯爵府跟前時,李時居腦中轟然一響。

她終于明白了,為什麽在穿書後,劇情線陡然發生了轉變,李慎失勢,李時維失蹤。

因為有一件事被徹底改變了,那就是這個事件中的重要人物——大理寺卿袁鼎——他竟然死了!

一個死人是沒有辦法給皇帝上《天下安危疏》的,《列女圖說》雖然引起民間公憤,但是沒有了那篇領頭性的文書,沒有了領軍,雲天青又是那麽一個明哲保身的人,朝中再無人出面請求皇帝立下太子,清正後宮風氣。

是以霍貴妃在燒尾宴上的氣焰,會那麽嚣張。

她怔愣着,小腿和手指都開始發顫,在侯爵府門前的石階上坐了下來。

擡頭一望,門楣上“武德侯府”四個大字散發着黯淡的金光,江德運再蠻橫,皇帝沒有褫奪李慎的爵位,這塊匾額,他們是不敢摘下來的。

在往上,是灰色的卷棚瓦頂,一排燈籠挂在檐下,被夜風吹得搖搖晃晃,散發着悠遠的光。

李時居垂下頭,盯着地上忽長忽短的影子,生生出了一後背的冷汗。

有一件往事,刻意地被原身壓在腦海深處。

不能細思,不敢回想。

因此穿書後的那幾個月,她也無知無覺地扮演千金小姐,直到此時此刻,洶湧的記憶才重新展現于眼前。

大理寺卿袁鼎的死亡并不是偶然,實則——

正與原來的李時居有關!

-

原書中的李時居,有千金小姐該有的嬌豔容顏,只是性格扁平得像張二向箔,從未展現過美好的品質。

但是無人在意的女N號,在主角們忙着升級戀愛的同時,也有自己的生活和思想。

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權勢,并不意味着李時居是個張揚跋扈的人。相反,因為幼時生長在江南,李家也不是高門望族,李時居入京後一度非常自卑。

她害怕被人嘲笑自己略帶吳侬軟語的說話口音,害怕自己的衣裳裙釵不夠時髦華麗,害怕被拉出來,跟以文章才情而著稱的表姐雲瑤、以豐腴美麗而橫行的計秋芳對比。

偶有出門,也鮮少談論自己的姓名,是以衆人只知道武德侯有一個嫡女,但是對李家大小姐的印象十分朦胧模糊。

原主李時居的性情像極了雲氏,溫順而柔懦。聽說宮中為了慶祝四皇子總角,會在除夕那夜放煙花。

少女新奇地鬧着,請求兄長:“帶我去長寧街吧!”

可李時維卻換過大氅,笑道:“哥哥要進宮陪伴大殿下,居兒讓趙管家備車,自行外出吧!”

不過是個十六歲的姑娘,如何敢獨自備車直接外出?想了想,她是聰明的,讓楓葉和荻花搬了高凳,站在府邸的院牆上張望夜空。

世界豁然開朗,北方一陣巨響。先是一朵朵絢爛的金色煙花綻爆,然後是紫色和藍色的,宛如紫電青霜,在天上游龍走鳳。

她看得呆了,沒留意到空中漸漸飄起小雪,牆頂的瓦片也變得滑膩。等回過神來,忙掏出袖中羅帕擦拭眼前一方攀手,此時一陣雪風吹過,将那帕子卷落在地。

李時居再渾渾噩噩,也知道姑娘的帕子是不能掉落在外的。

她緊張地低下頭,同扶高凳的楓葉和荻花說:“我的帕子被風吹掉了,你們快去府外甬道上尋回來。”自己則踮起腳尖,慢慢從梯子上下來。

雙腳剛踩上下一級,便聽見一牆之隔的甬道上,木框撞裂的巨響伴随着撕心裂肺的馬鳴,在煙花與煙花的空隙裏,震響了整座侯爵府。

李時居吓得雙肩一顫,登上一級去看,在一道閃着白光的煙花下,眼前的場景被照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一輛馬車翻倒在地,車廂裂成了兩半,車中人躺在血泊和木屑之間,身上還插着一根木棍。

駕車的駿馬被摔出去老遠,依稀能看見自己那方羅帕,正裹在馬的前蹄上。

——所以,罪魁禍首,竟是自己嗎?

李時居的雙腿不聽使喚地抖起來,短短幾級階梯,卻怎麽也邁不動腿,回不到地面。

她聽見趙管家帶着許多家丁湧出府門查看情況,聽見父親請來了京中的名醫,聽見有人吆喝着號子,将那受傷的人擡進侯爵府。

她再也不敢去面對了,爬下高凳,直奔回自己的廂房,縮在床上瑟瑟發抖。

過了許久,楓葉和荻花才回來。楓葉向她報告:“我們過去的時候,恰好趙管家也帶着家丁出來了,大家并沒有多想。”

荻花也安慰她,“再說袁寺卿是在府外出了意外,此事必然與咱們侯爵府沒有幹系。”

李時居直起身來,“那人是……袁寺卿?”

兩個丫頭為難地對看一眼,“聽趙管家說,是乘車路過的大理寺卿袁鼎。”

“袁寺卿還在府中嗎?”

荻花搖了搖頭,“已經被袁府中人接走了。”

李時居往床上一倒,将頭埋在厚厚的棉被中。

發生了的,已經無力轉圜,此人又是朝廷命官,自己唯一能做的,便是日日替他祈禱,祝他早日康複。

于是懷揣心事,第二日還要賀新年,早起給李慎和雲氏請安,中晌吃過了飯,雲氏帶着李時居在花廳收拾帶往雲家的糕點。

外頭又飄起雪花,李慎卷着衣袖走進來,一臉頹然:“袁寺卿被西方接引了,到底是在咱們家門外出的意外,過幾天出殡,我帶着維兒去吊唁。”

雲氏很慨嘆,忙着給李慎斟熱茶,無人留意到李時居将身體轉過去,驚恐的淚水簌簌下落。

“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您真的別怪我……”她在心中默念,懇切地向往生的袁鼎道歉,“對不起,如果您願意,我便不做這侯爵府大小姐,我上您家去,給您的家人做牛做馬!”

在小姑娘的世界觀中,為人奴仆已是最大的懲罰。

但是她并沒有贖罪的機會,李慎和李時維從袁府吊唁回來,很感慨,沒想到他家竟如此清貧,無妻無子,真有一代名儒之風!

李時居愣了,“袁寺卿……竟孑然一身嗎?”

李時維說:“倒也不盡然,三殿下是袁寺卿的學生,他亦視如己出。”

哦,三皇子陳定川,那便不是自己這等女子可以接觸的人物了。她遺憾地低下頭,決定明日去寺廟,為逝者抄經祈福。

可這個冬天實在是太冷了,寒氣順着少女的裙擺,爬上她因驚恐而愈發孱弱的身體。

風寒比春意來得更快,一次昏厥後,屬于原本李時居的芳魂香消玉殒,取而代之的,是社會主義打工人李時居。

-

冰冷的系統音在李時居耳邊響起,不懷好意地一聲冷哼——

“李時居,你終于想起來了嗎?”

李時居輕輕閉上雙眼,在心中默念:“你是大理寺卿袁鼎嗎?”

旋即又否定了自己的猜測,“不,袁鼎是大邾名儒,不會上社會主義價值觀……你就是系統同志。”

系統的語聲中帶了笑意,“果然是袁鼎的魂魄挑中的苗子,你真的很聰明……确實啊,我就是個帝師系統,受袁鼎之托,選擇與你綁定。”

李時居搓了搓腦袋,“看來這是我不得不走的路了。”

系統說這也沒什麽不好嘛,“你本來就是個社會主義打工人,只不過可能一輩子困在基層,再有野心,也難位極人臣,在大邾,你卻可以用社會主義新思想新意識振興國家,幫助故事線回到它原來的結局,不是很好嗎?”

李時居默然片刻,問:“所以,我要用帝師系統幫三殿下登基,這是最終的任務,是這個意思嗎?”

系統沒有回答。

“好吧,那你跟我說說,”李時居咽了口唾沫,站起身往自己的院中走,“我兄長李時維是去江南找那個寫跋文《憂危竑議》的人了嗎?那個人到底是誰?我可以直奔劇情終點嗎?”

系統嘿嘿冷笑,“你覺得我會直接告訴宿主答案嗎?幹脆直接把技能都給你點上,任務全幫你完成算了呗。”

“唉,這位同志別生氣。”李時居撓了撓頭,好聲好氣地勸解,“我就是想試試嘛。”

和帝師系統綁定了這麽久,雖然它大多數時間都安靜地呆在腦海,絕對不出來刷存在感,但是經過今晚的坦誠相待,系統同志明顯比幾個月前有人情味多了。

他清了清嗓子,“那這樣吧,現在就把下一個任務給你發了吧。”

于是叮——一聲,系統面板上彈出第三個主線任務。

夜很深了,李時居先前就和楓葉和荻花說過,讓她們不必守夜,此刻不急不慢推開房門,換過衣衫,好整以暇地端了碗清熱解暑的木蓮凍,邊吃邊點開面板。

【主線任務】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目标:掙夠穩定的生活來源,準備好三年國子監束脩。

獎勵:筆走龍蛇·初級(可升級)

這個獎勵技能很顯然和書法有關,剛好可以拯救一下她那筆略顯秀氣的簪花小楷。

李時居又将目标看了一遍,心說系統同志新分派的任務可真會戳她軟肋。

其實她和雲氏也不是沒有錢,只不過家中這麽多張嘴要吃飯,再加上入學後總歸有零零散散的開銷,賣《探花筆記》賺來的錢漸漸捉襟見肘。

而且《探花筆記》的成功顯然讓更多人看見商機,市面上又出現了《狀元筆記》《榜眼筆記》《進士筆記》《同進士筆記》《舉人筆記》《會試紀錄》等等模仿書籍,蓋過《探花筆記》的風頭。

寫這些書的人不像她和薛瑄,一個每天要去國子監上學,一個雷打不動在翰林院當社畜。

他們大多是無所事事的秀才和舉人,本就專心在家考學,受書商所托,編寫此類書籍,宛如順手複習課業,算不上荒廢時光。

這些書不僅更新得快,而且走低質價優的風格,很快就占領下科考教輔這片藍海。

長寧街一帶的書坊老板看見她早就沒了先前的熱絡,還念叨着往後每月只能付給她一點碎銀了。

洗漱後已是子時,吹滅燈燭,李時居拎着半濕不幹的頭發往床榻上一躺。

月光探入菱花窗,藍瑩瑩的,将床前地面照得通透明亮,宛如一方汪汪小池塘。

從燒尾宴到國子監,從《列女圖說》到穿書的真相,再到最後接到第三個主線任務。

這一天發生的事情實在是太多了,她發現自己心髒跳得蹦蹦響,手也有點發顫,腦中思緒纏成一團,不知到了何時,才得以閉眼入眠。

好在人年輕,快到十七歲的身板,即使兩三個時辰也足夠睡得神清氣爽。第二日有重任在肩,李時居一早起來便收拾停當,準備上國子監每月的領補貼。

系統不是讓她掙夠穩定的生活來源,準備好三年國子監束脩嗎?

入學後她便明明白白地研究過國子監學規,凡在監諸生,除了食物衣服外,每月都有補貼贍其家屬,又稱為膏火錢。

大多監生已不在乎那三瓜兩棗,有了這筆前不算完成任務,可蒼蠅腿再小也是肉,她可以三餐都吃國子監馔堂,買完書本筆墨後,剩下的就足夠三五口家丁一個月的夥食了。

李家這樣的境況,現在求得就是個分厘必争,锱铢必較。

摩拳擦掌,李時居走在路上還在給自己鼓勁:吸引力法則怎麽說來着,多念叨錢來錢來,興許錢就真的會從四面八方來,時時刻刻來,鋪天蓋地來。

不過錢來之前,她倒是猛地駐步,先看上了一個中意的院子。

仁壽坊隆福寺街是侯爵府到國子監必經之路,就在皇宮東側,與城牆根兒就隔了條護城河,是京中最為魚龍混雜的一條街。

三教九流世外高人皆出沒于此,市井氣極為濃厚,又不像長寧街上都是達官貴人。而且再往北走一點便是中城兵馬司,約等于和區派出所做鄰居,安全性上很有保障。

李時居每日路過此地,确實頭一回發現有小院新挂了“待租”的招牌,即便黑漆小門半掩,從外張望,也能看見裏頭收拾得很整潔。

大爺就坐在門口,手持大芭蕉扇,動作虎虎生風。看她一身瀾衫打扮,頭上還戴着方巾,便扯出了一個和藹的笑容,問她:“公子要租院子嗎?不貴的,四間房呢,月租只要九百文!”

李時居眉尖一挑,很是心動。

齋舍是不便住的,可侯爵府實在太遠,如果能有這麽一方小院,既方便她每日去國子監,倘若家中有事,也能在兩柱香內趕回雲氏身邊,實在是方便。

捏了捏空蕩蕩的荷包,她只能遺憾地朝大爺搖了搖頭,然後步履匆匆往國子監走。

在太學門跟前答了到,膏火錢落入囊中,攤在手心對着晨晖一數,竟有足足三兩!

她忽地有些激動,這膏火錢比她想象中多多了,刨去侯爵府衆人吃喝,興許租下那方院子,也是足夠的。

從志義揣着手走過來。

“大早上就聽說時居賢弟入正義堂了,恭喜!恭喜!”從志義笑眯眯,将油紙包塞進她手裏,“沒趕上馔堂的早飯吧?”

李時居打開紙包一看,是兩個夾滿了肉醬的大白饅頭,老從這同志真講義氣!

她也沒客氣,邊吃便看他手中提着的另一個紙包,“這又是什麽?”

“送給謝司業的束脩。”從志義露出一點不好意思的笑容,“國子監拜師有講究,既然忝列門牆,自然要聊表心意……對了,我正想問你打算給老師送什麽呢?”

李時居臉色一白,“還有這個說法?我看學規上并沒有提及啊……”

從志義“哦”了一聲,“難怪,時居賢弟沒在私學裏念過書,更沒參加過童試,不曉得其中規矩也正常。”

他提了提拴在紙包外的麻繩,“我讓內子從歙縣老家寄了塊上好的硯石,精心打磨而成,雖不如京中售賣的精美,但好歹是我孝敬師長的一番心意。”

李時居往周遭一看,人人手上都提着物件,做足了充分準備,顯得她赤手空拳,十分寥落。

被三殿下收為門生這事,除了霍宜年陳音華等幾人知曉外,眼下還沒傳開。李時居愁着眉頭嘆了口氣,她臉皮厚,自然是無所謂的,但人三皇子生平頭一回收徒,怎麽說也要看在這來之不易全靠她努力的師徒情份上,給尊敬的恩師掙足顏面。

掂了掂手中銀兩,看來隆福寺街的宅院是想都別想了。

于是拖着步子往正義堂磨蹭,路上看見了站在院中逗鳥的霍宜年和藺文柏。

霍宜年拎了個酒壇子,顯然是投崔墨所好,送的又是上等美酒。

而藺文柏則背着一卷畫軸,司業王儀愛丹青成癡,想必藺文柏也花了一番精力,向恩師表示崇敬之情。

李時居搓了搓手,問霍宜年:“三殿下缺點什麽嗎?”

想了想,又喃喃道:“他那樣的出身,大抵不缺什麽……宜年兄,三殿下可有愛好?”

霍宜年做了個鬼臉,“三殿下除了讀書,好像真沒什麽旁的愛好……哦,他棋也下得極好,時居兄可懂些對弈之道麽?”

李時居把頭搖得宛如撥浪鼓一般。

心驚膽戰地走進正義堂,結果別景福卻晃晃悠悠地走進來。

他用不加掩飾的嫌惡目光掃過李時居,拖着嗓子道:“三殿下今日有要事留宮,不得到場,崔祭酒安排正義堂由我代課。”

他點了點手中書冊,讓大家繼續誦讀。

能進正義堂的多少是新監生中的佼佼者,對別景福的授業水平早有耳聞,一時間堂中桌椅拖拉,大夥兒不情不願翻開書冊,一片喃喃語聲

李時居略松了口氣,陳定川不在,意味着今日散學可以去買束脩。

別景福是那種越不被重視,越要彰顯自身存在感的人。午飯前的課講授完畢,他見正義堂無人服他,索性把書本一合,不容分說地開始布置功課。

有幾名歲貢反抗:“別司業并非我正義堂堂主,布置功課又有何用,明日三殿下便回來了!”

別景福一哼,“三殿下也不是正義堂堂長吶。”

歲貢們說:“難不成我們還上廣業堂給您交作業去?”

別景福掖了掖手:“未嘗不可。若是有誰交不上來,我便向祭酒和堂主禀告,耽誤了升誠心堂,可怪不得我。”

到底他還是國子監司業,監生們心中再有不滿,也不敢違抗。大夥兒都不說話了,有人低頭嘟囔:“就給一晚上,連《大邾律》都看不完,哪兒寫得完三道判語題呢。”

這話被別景福聽在耳中。

他本已走到門口,又擡步回來,在書上朱筆一圈,“那就五道吧!”

等不及監生們反駁,別景福陰笑着看一眼李時居,“若是不懂的,可以問李少爺,前幾天他在我們廣業堂,于律訟一事上,頗有見解吶。”

這是明晃晃把矛頭引到李時居身上來了。如此一來,衆人看李時居的眼神都不大友善。

李時居也很無奈,只能低頭去翻查那五道判語題。

方才的同窗說得沒錯,這五題分別涉及戶婚、賊盜、鬥訟、捕亡、斷獄,種類複雜,數量龐大,要以好幾本律書作為佐證,這一晚上确實寫不完。

除了有一目十行技能的她。

別景福離開後,正義堂裏一時間怨聲載道,數日前大家剛過了內班考,還沒來得及喘口氣,根本沒精力通宵。

方才帶頭反抗司業的貢生大聲嚷嚷:“別景福太張狂了,咱們今晚幹脆誰都被別寫,法不責衆,難不成明天他真去祭酒那兒告狀?”

但正義堂的大多數人都是從各地勤勤懇懇考入的貢生,不敢冒這麽大的風險。

無人附和,藺文柏頗為同情地看了眼李時居,“時居兄能寫完五道題嗎?”

李時居深深地看了同窗們一眼。

別景福想報複她、孤立她,可她完全可以做到獨善其身,甚至不用晚睡太久,便能完成這五道判語題的功課。

但是其他人該怎麽辦呢?此事一過,同窗們必然對她無甚好感。她雖沒什麽瑪麗蘇聖母心集體榮譽感,但是大家還得繼續同窗三年,沒必要把關系弄得太僵。

她站起身來,向衆人道:“要不我們合作吧。”

藺文柏皺眉,“如何合作?”

李時居沉聲解釋,“五人為一小組,每人分做一題,明日提前到國子監中互相借鑒,這麽大的功課量,別景福定然無暇細看,咱們只要改動其中語句,讓他看不出來便可。”

藺文柏抿了抿唇,他自然覺得李時居的提議可行,但是旁人未必這樣想。

能進正義堂的多是監生翹楚,希望早日升入率性堂和誠心堂,得到貴人賞識,提前走上仕途,是以堂中學習氛圍雖好,大夥兒都卯着勁比高低,并不如崇志堂和廣業堂和諧。

沒有一個人同意李時居的觀點,她默然坐了下去,旋即感到天靈蓋上生起了風,一本厚厚的《大邾律》貼着她的頭頂,以優美的抛物線弧度飛過去。

若是她還站在那兒,《大邾律》命中的位置恰好是頭臉。

“高開霁!”藺文柏擰着眉頭打抱不平,“大家都是同窗,你何必……”

“別在那你好我好大家好!”高開霁就是先前反駁別景福的拔貢,他也是應天府鄉試的榜首,家中特別殷實,性情自我張揚,“你不是也不想寫嗎?”

藺文柏臉色一白,似乎确實被高開霁看穿了內心想法。

高開霁扭頭看向李時居,“別司業說得很對,你不是有能耐麽,那這五道題幹脆都由你寫了呗,大家明天一早來抄你的功課,豈不美哉?”

李時居沒說話,藺文柏嘆了口氣,“開霁……”

“我就是看他不順眼!”高開霁負手從李時居身邊走過,想了想,還是把那本屬于他的《大邾律》撿了起來。

高開霁腰間的荷包鼓鼓囊囊,綢緞布料緊緊繃着,勾勒出一塊又一塊整錠大銀的形狀。

李時居眼前忽然就浮現出隆福寺街小院子的模樣,下意識拉住了他的胳膊。

高開霁方才一時惱火,扔了書後便開始後怕。沒帶個書童在身邊,真打起來,他一個人難敵藺文柏和李時居的兩雙手。

“你……你要幹嘛?”

有雙手搭在他手腕上方,沒用多少力氣,但是他忽然就感覺方才的嚣張氣焰消失殆盡,有點害怕。

李時居臉上卻挂着溫吞的笑,含蓄地說:“可以寫。”

“什麽?”高開霁腦子沒轉過彎來。

“我是說,我可以寫。”李時居清了清嗓子,朝着其他監生道,“諸位同窗明天都可以來抄寫這五道判語題,而且以後若有不合理、不想寫的功課,我也可以代勞。”

“你什麽意思?”高開霁狐疑地打量李時居,“不會變着法子坑害我們吧?”

“時居兄!”藺文柏似乎猜到了李時居的用意,“你要給大家當捉筆?”

李時居不否認,挺直了腰板,“我打小拮據,家中還有母親侍養,進京本想投奔武德侯,但是他家中情況大家都知曉,如今借住在侯爵府中,總歸不大好意思……反正我是誠心讨個營生的,今日這五道判語題不收錢,同窗們若是覺得我捉筆可行,往後有需要我幫助的,可以商量價格。”

高開霁的态度微妙起來,摸了摸荷包,“原來是看中了我的銀子啊。”

李時居毫不避諱,“是,我既不偷也不搶,堂堂正正用本事換銀子,開霁兄大可以廣而告之,其他監生中有需要我捉筆,或是幫忙輔助課業的,都可以來正義堂找我李時居。”

高開霁看向藺文柏,“文柏兄,你相信他嗎?”

藺文柏說當然,但是又吞吞吐吐起來,“那五道題,我今晚點燈熬油自己寫吧,就不麻煩時居賢弟了。”

李時居一早便知藺文柏謹慎膽小的性情,點了點頭,毫不在意。

高開霁“啧”了一聲,扭頭望望衆人,似乎大夥兒都在等着他發話。

他斂眉沉思片刻,忽而笑出聲來。

“也罷,反正這是別景福的功課,你既然攬下,我又何必阻攔。”

外頭銅鑼一敲,到了馔堂發放午飯的時刻,他得意洋洋地,帶了一群要好的貢生,晃着腦袋走出正義堂。

藺文柏朝李時居看了一眼,也出門去尋霍宜年了。

李時居一屁股坐下來,一手按住肚子,一手翻起眼前的《大邾律》。

身上壓了重擔,一刻功夫都不能浪費,還好早上從志義給了兩個肉醬大饅頭,眼下還剩一個,剛好可以代替午飯。

她的指尖從第一道戶婚題上滑過,往《大邾律》上找尋對應的條款。

上回的巧舌如簧·初級效果不佳,想來這次的一目十行也是這樣,李時居不敢大意,好鋼得用在刀刃上,控制着自己,能集中精力細看之處,便不用一目十行技能。

判詞如下,得:甲妻于姑前叱狗,甲怒而出之。訴稱“非七出”,甲雲“不敬”。[1]

這道題的意思是,甲的妻子在婆婆面前罵狗,甲發怒而休了她,妻子主張其失誤并不在七出之條,而甲則以妻子對老人不敬為由休妻。

李時居将那道題在心中默讀了兩遍,這大概就是別景福挖的坑了,對照大邾律上的七出之說,有不順父母的條款,若是監生們來做此題,肯定有很多人會嚴格按照此條,判定甲休妻休得好休得妙休得呱呱叫。

但是這麽簡單,哪裏有拿出來命題的必要呢?

李時居在硯臺裏蘸了蘸墨,提筆在草紙上記下:“……細行有虧,信乖婦順,小過不忍,豈謂夫和。”[2]

寫下了開頭,思路便立刻變得順暢起來,等洋洋灑灑做完數百字的記錄,周遭已經有好幾位吃完午飯的監生回來了。

藺文柏從袖中摸出兩枚煮熟的雞蛋,放在她的桌子上,低聲道:“我和宜年省下來的,時居兄要掙家用,也不能餓壞身體。”

李時居颔首,收下了那份善意:“多謝兩位兄長。”

藺文柏笑起來,“音華聽說別司業和高開霁如此行徑,氣得要去……要去把他倆給揍上一頓,還好被我和宜年勸住了。”

李時居啞然,公主這脾氣風風火火,生在太平盛世沒法上戰場揮斥方遒,只能在弘武館打打沙包踢踢木樁,可真是憋壞她了。

下午講學的是司業王儀,藺文柏的老師。王儀邁着穩重緩慢的步伐走進來,藺文柏立刻回到位置上坐直身體,一句話都不敢多說了。

直到散學時,他才提醒李時居,“中午吃飯時看見祭酒,三殿下明日回來,送給老師的束脩最遲拖到,時居兄可千萬別忘了。”

李時居抱着十來卷厚厚的《大邾律》,喪眉耷眼地嘆了口氣。

掐指一算時間,只來得及回家途中随便買個便宜東西聊表心意,至于三殿下本人需不需要喜不喜歡,那就不是她能決定的事了。

——沒想到她兩世英明,不曾為五鬥米折腰,手握帝師系統這樣牛逼哄哄的金手指,卻會因送男人禮物這等小事而操碎了心。

同類推薦

從零開始

從零開始

想要讓游戲幣兌換現實貨幣,那就一定要有一個強大的經濟實體來擔保其可兌換性。而這個實體只能是一國的政府。可是政府為什麽要出面擔保一個游戲的真實貨幣兌換能力?
戰争也可以這樣打。兵不血刃一樣能幹掉一個國家。一個可以兌換現實貨幣的游戲,一個超級斂財機器。它的名字就叫做《零》一個徹頭徹尾的金融炸彈。

福晉有喜:爺,求不約

福晉有喜:爺,求不約

老十:乖,給爺生七個兒子。
十福晉握拳:我才不要做母豬,不要給人壓!
老十陰臉冷笑:就你這智商不被人壓已是謝天謝地!你這是肉吃少了腦子有病!爺把身上的肉喂給你吃,多吃點包治百病!
福晉含淚:唔~又要生孩子,不要啊,好飽,好撐,爺,今夜免戰!這已經是新世界了,你總不能讓我每個世界都生孩子吧。
老十:多子多福,乖,再吃一點,多生一個。
十福晉:爺你是想我生出五十六個民族五十六朵花嗎?救命啊,我不想成為母豬!
言情史上生孩子最多女主角+霸道二貨總裁男主角

穿越之農家傻女

穿越之農家傻女

頂尖殺手因被背叛死亡,睜眼便穿成了八歲小女娃,面對巨額賣身賠償,食不果腹。
雪上加霜的極品爺奶,為了二伯父的當官夢,将他們趕出家門,兩間無頂的破屋,荒地兩畝,一家八口艱難求生。
還好,有神奇空間在手,空間在手,天下有我!

逆天毒妃:帝君,請自重

逆天毒妃:帝君,請自重

(新書《神醫小狂妃:皇叔,寵不停!》已發,請求支持)初見,他傾城一笑,攬着她的腰肢:“姑娘,以身相許便好。”雲清淺無語,決定一掌拍飛之!本以為再無交集,她卻被他糾纏到底。白日裏,他是萬人之上的神祗,唯獨對她至死寵溺。夜裏,他是魅惑人心的邪魅妖孽,唯獨對她溫柔深情。穿越之後,雲清淺開挂無限。廢材?一秒變天才,閃瞎爾等狗眼!丹藥?當成糖果吃吃就好!神獸?我家萌寵都是神獸,天天排隊求包養!桃花太多?某妖孽冷冷一笑,怒斬桃花,将她抱回家:“丫頭,再爬牆試試!”拜托,這寵愛太深重,我不要行不行?!(1v1女強爽文,以寵為主)讀者群號:,喜歡可加~

回到九零,她在外科大佬圈火爆了

回到九零,她在外科大佬圈火爆了

回到一九九六年,老謝家的女兒謝婉瑩說要做醫生,很多人笑了。
“鳳生鳳,狗生狗。貨車司機的女兒能做醫生的話母豬能爬樹。”
“我不止要做醫生,還要做女心胸外科醫生。”謝婉瑩說。
這句話更加激起了醫生圈裏的千層浪。
當醫生的親戚瘋狂諷刺她:“你知道醫學生的錄取分數線有多高嗎,你能考得上?”
“國內真正主刀的女心胸外科醫生是零,你以為你是誰!”
一幫人紛紛圍嘲:“估計只能考上三流醫學院,在小縣城做個衛生員,未來能嫁成什麽樣,可想而知。”
高考結束,謝婉瑩以全省理科狀元成績進入全國外科第一班,進入首都圈頂流醫院從實習生開始被外科主任們争搶。
“謝婉瑩同學,到我們消化外吧。”
“不,一定要到我們泌尿外——”
“小兒外科就缺謝婉瑩同學這樣的女醫生。”
親戚圈朋友圈:……
此時謝婉瑩獨立完成全國最小年紀法洛四聯症手術,代表國內心胸外科協會參加國際醫學論壇,發表全球第一例微創心髒瓣膜修複術,是女性外科領域名副其實的第一刀!
至于衆人“擔憂”的她的婚嫁問題:
海歸派師兄是首都圈裏的搶手單身漢,把qq頭像換成了謝師妹。
年輕老總是個美帥哥,天天跑來醫院送花要送鑽戒。
更別說一堆說親的早踏破了老謝家的大門……小說關鍵詞:回到九零,她在外科大佬圈火爆了無彈窗,回到九零,她在外科大佬圈火爆了,回到九零,她在外科大佬圈火爆了最新章節閱讀

鳳唳九天,女王萬萬歲

鳳唳九天,女王萬萬歲

【本文一對一,男女主前世今生,身心幹淨!】
她還沒死,竟然就穿越了!穿就穿吧,就當旅游了!
但是誰能告訴她,她沒招天沒惹地,怎麽就拉了一身的仇恨值,是個人都想要她的命!
抱了個小娃娃,竟然是活了上千年的老怪物!這個屁股後面追着她,非要說她是前世妻的神尊大人,咱們能不能坐下來歇歇腳?
還有奇怪地小鼎,妖豔的狐貍,青澀的小蛇,純良的少年,誰能告訴她,這些都是什麽東西啊!
什麽?肩負拯救盛元大陸,數十億蒼生的艱巨使命?開玩笑的伐!
她就是個異世游魂,劇情轉換太快,吓得她差點魂飛魄散!
作品标簽: 爽文、毒醫、扮豬吃虎、穿越、喬裝改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