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第43章

灼人灰燼在陰霾遍布的天空下逐漸散開,耳邊充斥着礦石燒灼後發出的噼啪聲,爆炸的餘波還在侵襲着這處不算安全的角落。落石從山體滑下,零星碎屑滾落到傅聞安腳邊,灰塵灑在男人锃亮的軍靴上。

如刀收入刀鞘,傅聞安的身型筆挺,他隐在半高的鋼鐵圍欄後,冷靜地在通訊器上發布指令。

已然報廢的轎車陷在傾塌半邊的鐵皮房中,幾秒後,後車燈突然閃爍了兩下,咔噠一聲,後備箱蓋彈開,露出兩個完好無損的箱子。

傅聞安飛速竄出、就地翻滾,離開圍欄的保護範圍後,山坡上第一時間飛來密集子彈,精準地落在他腳邊,跗骨之蛆般追逐着他的身影。

噠噠噠——!

本就坑窪不平的地面留下一排排焦深的彈孔,如淋水的動物在地面拖行留下的水漬線條,槍聲如雷,與男人猛烈跳動的心髒踩在相同鼓點上。最危險的時候,子彈幾乎是擦着傅聞安的耳尖飛過,但好在,他再次挪到了汽車後。

砰砰——!

子彈擊穿鐵皮房薄薄的牆體,爆發力讓整個傾斜的房頂都随之震了又震,但最終沒能徹底打穿到另一側。

傅聞安動作迅速,他将後備箱內的箱子開鎖,防彈箱體內裝載二十幾架巡查無人機。随着通訊器的指令發送,無人機如出巢的蜜蜂般向四面八方飛散而去,運作燈亮起,隐藏在裝載匣中的攝像頭不斷轉動。

一條條信息數據通過網絡傳導到終端,體積最小化的無人機沿着無規則軌道飛行,忠誠地記錄着眼下發生的一切。

一架無人機飛向不遠處的廢墟上空,嗡鳴着轉動的飛行翼如同螺旋槳,探視眼拍下照片,在微縮鏡頭轉向另一側時,一顆子彈驟然出現,裹挾着勁嘯長風,精準擊中飛行中的無人機。

被碾成碎片的機器殘骸在空中爆出火花,失去動力裝置的機翼軀殼直線下墜,螺絲、零件散落滿地,哐當撞擊在地面倒下的電線杆上。

這只是個開始。

幹脆利落的槍聲并不密集,它謹慎地選擇目标,每次出現都會有一架無人機墜落。可怕的穩定性給人滅頂的壓力,精密得像一臺只知扣動扳機的機器,剝離感情、只剩程序。

高精度射擊對狙擊手的身心将造成無與倫比的壓力,令人瞠目結舌的技巧背後是怪物般的天賦與日積月累的鍛造,目前為止,傅聞安只見過一個人如這般誇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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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曾坐在機翼上眺望遠方的身影躍入他的腦海。

男人臉色陰沉,沒由來的不悅令他摸上腰間的槍。傅聞安環視四周,五十米外一個搖搖欲墜的吊機下停放着一輛被棄的油車,未開采完畢的礦坑中埋了厚厚一層因先前爆炸帶起的浮土。他槍口一指,子彈出膛,火花一瞬,油車頃刻爆炸。

翻滾的氣浪将地面的砂石轟然掀飛,油車只剩見底原油,卻也足以被點燃。岩漿般噴薄恐怖爆炸力将吊機的支撐柱炸斷,高大的鋼筋鐵骨從天墜落,筆直的陰影從遍布瘡痍的大地上劃過,随着巨大撞擊聲,數以萬計的細小顆粒沖天而起,轟鳴聲幾乎将耳膜震破。

碎石飛濺,塵土如波濤般從中心向外擴散,陰冷的天空霎時如沙塵暴過境,環山內被黑黃色的碎屑籠罩。傅聞安擡手擋住臉,在灰蒙視野內尋找無人機。

惱人的槍聲再未響起,遮天蔽日的灰塵将整片區域隐藏,被狂風掀翻的無人機在空中掙紮着轉圈,像用盡全力辨認東南西北的醉漢,良好的平衡再制動技術在此刻發揮了巨大的優勢,除了三四架運氣不好被重塊徹底砸報廢以外,其餘無人機都運轉良好。

自動檢測到環境異常,無人機裝載鏡頭下的紅外探測裝置打開,危險成分分析啓動,影像變為純粹的色彩世界。單調色塊散落分布在不同區域,每一處都代表着溢出危險元素的礦石群。

傅聞安正要低頭檢查通訊器上信息的收錄情況,突然聽見頭頂傳來一陣更為強大的嗡鳴聲,由遠處山坡逐漸靠近,如同作戰機在天空中央懸停。

隔着彌天灰燼,傅聞安看不清那東西的樣子,卻本能地感到不妙。

像是回應他的預感,在他低頭的一瞬間,通訊器控制界面上的十餘架無人機同時彈出紅色警告條。

【監測到網絡幹擾,正在重新連接……】

傅聞安的眉峰微蹙,眼底壓抑的怒火令他看起來嚴肅可怖,他下意識摸槍,理智卻在下一秒反超行動。

沒有遠程狙擊手的輔助,僅憑手槍與步槍很難精準擊落飛行在空中的信號幹擾器,更何況傅聞安不是狙擊手,沒有能力做到。

他思慮着,思維運轉的速度甚至只是零點幾秒,電光石火間,越野車發動的轟鳴聲打斷了他的專注。

傅聞安臉色一變,猛地向身側空無一人的載貨礦車狂奔而去。

引擎的呼嘯如雷鳴山間咆哮的巨獸,從山坡俯沖而下的巨大慣性讓車體仿若隕星,輪胎摩擦尖銳砂石,颠簸時向天騰空躍起,又重重落地,兇悍地沖入山下塵霾之間。

高達上百公裏時速的越野車已然成為無法停止的炮彈,輪軸撞擊地面,車胎泛起刺鼻的膠皮味,兩道慘白光束穿透灰燼,帶着玉石俱焚的瘋狂執念,從遠處直指傅聞安。

刺目炫光掃過虹膜,殘留一道道深刻銳利的殘影,傅聞安擰動車鑰匙,驟然大開的遠光燈與撲向他的越野車無聲對撞。

暗黃的天空下,顆粒狀的氣霧被車體帶起的狂風吹得四散,光微微透過一點,凝聚在越野車駕駛座的男人身上。

那人穿着連帽鬥篷,制式典型,傅聞安不止一次在邊境報紙上見過——一群自稱“殉道者”的、妄圖颠覆安斯圖爾的混亂分子都曾穿着那套镌刻鮮血與虛妄信仰的連帽鬥篷游行。他們砸爛店鋪、點燃報行、屠殺群衆,用暴力為自己尋求證明,以最極端的方式向執政者表達訴求。

傅聞安看不清對方的臉,就連鼻尖都隐沒在陰影中,但那雙緊攥着方向盤的手卻極其蒼白。

似乎是震驚于自己面對的不是肉體凡胎而是重噸礦車,在分秒之間,對方似乎笑了一下,但傅聞安來不及反應,越野車就以粉身碎骨的氣勢碾上了礦車的車頭。

砰——!

震耳欲聾的撞擊聲令傅聞安幾乎失聰,波紋般循環的嗡鳴逐漸被刺耳的輪胎摩擦聲取代,他臉上浮現一抹殘酷的笑,逐漸踩下油門。

對方的越野車顯然經過軍用加固,油缸踩到底時的轟鳴堪比爆破,一百多邁的撞擊竟只讓對方的保險杠和前車頭塌陷。但礦車與越野車的自重有着天壤之別,越野車的動力絕不足以彌補差距,很快,先天載重的差距便顯現出來。

“想撞死我對吧?那就看看我們誰先去死。”傅聞安喃喃着,神經質一般的低吟令他的神情逐漸變得非人冷酷,閃爍的殺意凝為實質,油門直接到底,轟然将越野車撞出一截。

砰——!呲——!

巨型礦車的車頭在巨響中徹底碾碎越野車破爛的保險杠和右車燈,越野車輪下擦出将死的嘶鳴,礦車仍在加油,在再次被頂出三米後,越野車突然向右打輪,軸承損壞的咔噠聲隐沒在驟然轉向的摩擦聲中。

頃刻間,越野車的左半車頭被直接碾碎,借着擦身而過的恐怖動力完成錯身,車燈全然損壞,只借着礦車的光線,傅聞安側頭凝視着與自己擦肩而過的狙擊手。

隔着滿是灰塵的肮髒玻璃,傅聞安突然看見對方從懷中掏出槍向上瞄準的模糊動作。完全是下意識的反應,傅聞安猛然趴下,剎那,他左側的車窗便被子彈擊穿。

擦他頭頂而過的子彈沒入後視鏡和頭上的空調出風口,前擋風玻璃應聲碎裂,碎片在他胳膊上擦過一大條血痕,汩汩向外流淌。

傅聞安恍如不覺,腎上腺素飙升的快感令他沉溺在厮殺中,男人猛地踹開報廢的車門,踩着窗框,借力翻上車頂。

他立于蒙着擋雨布的車頭上,軍靴踐踏車體鐵殼發出咚咚的聲響,越野車在別開後沖向遠處的礦坑,但傅聞安知道,對方一定已經來到了貨車上。

堪稱料事如神的直覺令傅聞安時刻都能嗅到危險,空氣中漂浮着飽含土腥味的顆粒物與爆炸後燃起的餘燼,吸入肺中竟有種被割傷的錯覺。

某一刻,一抹陰影從遮雨布下閃過,傅聞安開了一槍。

砰——!

在槍聲中,有什麽落在了車頂上。

傅聞安胳膊一擋,只見身穿鬥篷的狙擊手從車旁的鋼架上蕩下來,如同魅影,借助蕩起來的慣性,一個掃腿将傅聞安掼得後退了一步。

對方明顯有些驚愕,這一擊的作用力足以将人從車頂踹到十幾米外的礦坑裏,但傅聞安不僅接住了,還抓住了他。

alpha暴起的手臂爬滿青筋,濃眉下擡起的眼珠除了嗜血的殺意再無其他,冷酷到足以将人肝膽凍裂的眼神掃在對面兜帽下緊敏的嘴唇上,又像是被添了一把火。

狙擊手身體的柔韌性異于常人,他在空中改變姿勢,連開三槍逼對方退後。車頂的格鬥快到只剩殘影,如夜幕舞臺上上演的荒誕劇場,槍聲時而乍現。

某個瞬間,傅聞安将對方的拳擋下,就着淩厲拳風的沖勢,傅聞安的指尖勾起,順着狙擊手的兜帽一抓。

對方後仰,手肘橫擊,以一種極其吊詭的方式脫離控制,下颌瞬間擡起。

傅聞安一怔,抓到幾乎要一閃而過的契機,在錯亂的間隙,用力抓了一下,抵在了對方的下颌上。

那不是皮膚的觸感!傅聞安心中一沉。

電光石火間,狙擊手屈身橫撲,一個正踹将傅聞安逼退,而後雙手抓住車頂的橫杆,雙腿絞住傅聞安的脖頸,腰身一挺,将人直接從外甩入遍布碎玻璃的駕駛室中。

玻璃被壓碎的嘩啦聲中,他翻下車頂,掏出槍,剛要扣板機,只聽礦車輪胎一動,大燈閃動,猛地朝他碾壓而來。

“操!”

低沉的謾罵聲中,男人收回槍,順勢向側翻滾,驚險地與輪胎擦身而過。

礦車掠過的影子後,傅聞安慢條斯理地給手槍換彈夾,他一步一步向前走,步伐從容,又透着一股壓抑的瘋狂與決然。

狙擊手也翻身站起,鬥篷在他身上罩了一下,礦車的車燈殘留一絲餘光搭打在他堪稱瘦削的脊背上,勾勒出他淩厲的輪廓。他身型微晃,手掌與傅聞安同時擡平,隔着二十幾米的距離,槍口互對。

正當沉默時,傅聞安的視線突然凝在對面的下半張臉上——對方的右臉有明顯的抓痕,不僅如此,被抓過的地方竟直接穿破,露出底下更加蒼白的皮膚。

不算明顯的膚色對比本在如此劍拔弩張的情形下不容易被發覺,但傅聞安的目光像是被針刺了一下,許久凝滞的思維突然開始高速轉動。

有什麽畫面在彌合、拼裝,先前激鬥的一幕幕如光影般掠過,令他壓下眸來。

似乎是注意到傅聞安的視線,狙擊手擡起手,在破損的人造皮膚上摸了一下。

緊接着,他無所謂地笑了一下。

“銀,久仰大名。”傅聞安沉聲問候。

除了銀,他想不出有誰能與他争鋒至此。

對方的反應正合傅聞安心意。

銀揚了下下巴,薄唇開合,沙啞的成熟男聲比空氣中漂浮的塵埃還要粗砺。

“能被執政官記住,是我的榮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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