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嬌蘭(6)

嬌蘭(6)

紀蘭漪難得不溫吞一回。

當看到那人似有察覺般舉目望過來時,她仿佛受驚的兔子一般飛快地把探出去的腦袋縮回來,半晌才又朝前傾了傾身子,朝大街再次望去。

這一回,街上花燈晃眼,卻沒了那一抹玄色的身影。

紀蘭漪見了,輕輕地吐了一口氣,心弦一松的同時還生出幾分疑惑來。

上遭在遠春齋瞧見他和那位喬氏一道,态度熟稔,紀蘭漪料他即便不是傅家人,也跟傅家有些淵源。而紀老太太曾說過,傅家莊乃是一方霸主,人脈勢力盡數盤踞于晉陵境內。按此推算,那人應當也是打晉陵來的,可眼下還在年節裏,他怎的又出現在了京都?

又或者,他本就是京都人士?

紀蘭漪尋思半晌,忽而輕搖了下頭,無聲一笑。

萍水相逢不提,甚至那人還幾次三番威脅與她,她管他作甚。

一念及此,索性就将種種思緒抛諸一旁,依舊悠悠地賞着樓下的街景。

傅景時甫一進積香樓的門,掌櫃的急急忙就迎上前,問了好,垂着手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彙報過去一個月裏酒樓的進賬買賣。

這積香樓正是傅景時名下的一處産業,被臨王心心念念好些年的“香饽饽”。

積香樓位于鬧市,從酒樓陳景到美酒佳肴,沒有一分不是京中佼佼,虧本兒是萬萬不可能的,因此,掌櫃也就是例行公事般地提了兩句,就轉而說起別的來。

“臨王府的人如今隔三差五的就要來店裏一遭,明裏暗裏打聽大小姐的下落,就是臨王他也親自來了兩回。”在提到“大小姐”三個字時,掌櫃下意識地放輕了語氣,帶着幾分小心翼翼。因見自家主子腳下步子微滞,他稍稍斂了斂心神才繼續道,“上上下下的人我都敲打過了,一個個嘴巴都很嚴實,公子只管放心。”

傅景時面上神色淡淡,聞言,微微颔首,問他:“這些日子歷山上的人來過沒有?”

“苓兒姑娘來過兩遭。”掌櫃說着,似想起些什麽,面上有慌亂之色閃過,“苓兒姑娘沒和臨王的人遇上。”

盯着他躲閃的目光看了一會兒,傅景時的神色更淡了兩分,薄唇輕掀:“那臨王呢?”

“……”

掌櫃的臉色頓時就一白。

傅景時沒問時,他還沒留心,這一問,掌櫃立即就記起了臨王上次到積香樓來的場景。

那日子特殊,恰是除夕。暮色四合之時,姍姍來遲的苓兒到店裏取了東西出門時,好像的确是迎面撞見了臨王。只那日苓兒穿着布衣帶着帷帽,臨王不至于能認出那個小丫頭才對……

“臨王也沒攔人,跟往常一樣在店裏吃了兩杯酒就離開了。只是,那天後半夜,臨王又滿身酒氣地來了這裏,還好一通折騰,抓着人就問大小姐。”當時他只當臨王是一人對着空蕩蕩的王府才觸景生情,才趁着酒醉來積香樓大鬧,卻從未多想。

“蠢貨!”

傅景時臉色早就沉了下來,拂袖轉身,擡步就要離開。

知道他這是要往歷山去,掌櫃連忙出聲把人攔下,頂着滿頭冷汗道:“不瞞公子,苓兒姑娘昨日又來了一趟,替大小姐捎了句話,要小的轉述給公子。”

一邊暗惱自己剛才糊塗忘了這茬,一邊忙原原本本地将傅幼瑩的話講了一遍。

前塵歸土,順其自然。

只寥寥八個字。

傅景時反複念了兩遍,眉梢蹙起又慢慢地松開。

掌櫃觑了眼他的臉色,視線似有若無又朝二樓的方向飄去。

“還有何事欺瞞?”

微涼的聲音響起,掌櫃立時打了個冷顫,低頭:“沒沒……”話才起了個頭,覺着周遭寒意乍起,他忙改口道,“公子沒來之前,剛有人拿了臨王府的令牌,要了間二樓西邊題名的屋子。”

積香樓共兩層,一樓大堂,供來往百姓吃酒喝茶,聽戲;二樓雅間又分東西兩面,東面和一般酒樓無二,西面的四間卻分別以梅蘭竹菊為名,非宗室貴胄不得入。

再一次聽到臨王府,傅景時面上已神色不變,只淡淡擡眉,示意掌櫃繼續說下去。

“雖說拿的是王府令牌,可人卻不是。小的眼拙,只認識其中領頭的一位是當初和臨王一道回京的鎮南将軍,如今的武敬侯。至于另外的一位公子和小姑娘卻認不出了。”

武敬侯……

傅景時想起之前晏集呈上來的消息,緊抿的唇終于勾起一抹弧度。

武敬侯紀天翊,如今聖人面上的紅人,京中衆府看中的“金龜婿”……也是叫喬氏回了晉陵以後吃了傅元柏好一頓責罵的人。

來的人有紀天翊在,那跟着的小姑娘除了這位武敬侯的親妹子外也不會是旁人了。

想到紀蘭漪,傅景時嘴角才揚起的弧度又壓下了三分,心頭有一絲煩躁之意驀地升起。

他原以為,憑着喬氏算計,教傅晔和那勞什子紀舒窈訂了親,他與紀蘭漪的婚事便能就此作罷,卻從未料及,林氏當初竟然和何雲輕還給他們交換了信物和庚帖。

雖說姐妹同嫁一門傳出去不好看,但若走官媒退卻庚帖信物,讓相府嫡女的親事被退,也麻煩得很。

為今之計,只有私下裏換回庚帖、拿了信物回來才行。

這也是他先傅元柏和喬氏一步趕到京都來的主要原因。

見掌櫃還在小心翼翼地打量自己的臉色,傅景時淡聲問道:“領我去看看罷。”

站在蘭室外,傅景時看了眼緊閉的門扉,一旁的掌櫃立刻會意上前叩門。

謝忱正坐在離門不遠的位子,聽見敲門聲,也不用青荇,自己親自過去拉開了門。待看到門外面容清冷俊朗的男子,他先是一愣,繼而才溫和一笑,“兄臺是不是走錯……”

“在下傅景時,聽聞武敬侯在此,特來一見。”

他的嗓音醞着七分沁涼三分清潤,似古琴弦動,優雅卻又暗藏凜人之勢。

謝忱只覺得“傅景時”這個名字有幾分耳熟,可屋內的紀天翊和紀蘭漪對視一眼,皆從彼此的臉上看到詫異。

紀天翊起身迎出去時,紀蘭漪忙側身躲于薄紗簾後。然而行動間,不經意的一瞥,卻又教她整個人拈着簾紗怔愣了下。

紀天翊與謝忱都在門口,可二人錯位而立,中間露出半臂的空隙。

透過縫隙,紀蘭漪恰好看到門口那位傅景時的長相。

玄衣如墨,玉笄束發,鳳眼眼尾微揚,眼底是她并不陌生的冷意。

是他。

半盞茶前因匆匆一瞥而牽出的心緒又卷了回來。

原來他不僅是傅家莊的人,還是紀天翊口中幾次提及的傅景時。

想起被她退還給自家兄長的那塊玉佩,曾經困在心頭所有的謎團都在剎那間迎刃而解。

傅景時,和自己有着一紙荒唐婚約的傅家二公子,因為不想履行婚約,所以才會出現在歸元寺,聲色俱冷地恐吓她拒婚。只是不知道為了什麽,婚事莫名落到了紀舒窈和傅家三少爺身上。

而據紀天翊說,只要她和傅景時的庚帖沒有換回來,信物還在對方身上,當初的婚約就不能算是廢了。

想到這兒,紀蘭漪心緒一下子便清明起來了。

這人當是來尋哥哥,設法讨回庚帖和信物的。

門口處有低低的交談聲傳來,紀蘭漪腳下步子輕轉,扶着青荇的手朝蘭室的另一邊走去。

适才她百無聊賴,四顧之時便已注意到這間屋子并不止一個出口,在另一邊還有個獨立的樓梯是通向外面的。

紀蘭漪腳步輕慢地離開了蘭室,在門口的三人都注意到了。

傅景時看着只顧在門口跟自己對峙的紀天翊,淡淡地道:“那道門通的是外頭的大街。”

上元佳節,這會兒游燈會也該開始了,紀蘭漪只身一人領個小丫鬟出去,可不安全。

紀天翊聞言,面上扯出個笑容,客氣而疏離地道:“不勞傅二公子費心。”

這間屋子有兩扇門,一扇在積香樓內,一扇卻對着長街。起初進門之前,紀天翊便打發了自己的随從遠山和謝忱的書童都守在了外邊。

紀蘭漪這會出去,自有二人随行護着,紀天翊半點兒也不擔心。

他好整以暇地打量一回傅景時,見他生得豐神俊朗,一副好皮囊的确能和自家妹妹相配,可是……

想起之前紀蘭漪跟自己說過的話,紀天翊磨了磨後槽牙,攏于袖中的手慢慢地握了拳。

“傅二公子特意來尋本侯,想來是有要事?”此時,紀天翊斂去了平日在家人面前的嬉笑散漫,身上征伐決斷的氣勢盡顯。問完話,也不給傅景時開口的機會,自懷裏掏出那枚通身澤潤的玉佩拿在手裏,上下抛了抛,“你想要這玉佩也容易,先給我妹妹負荊請個罪,再寫個罪己書的話,連同着庚帖,不用去問我家老爺子,都直接還給你。”

他半點兒沒掩飾自己的敵意,傅景時聽得清清楚楚,也看得明明白白。

自己和紀天翊并不算素昧平生,以前在三皇子府也遇見過幾回,那時候紀天翊的态度可不是現在這樣子。

傅景時嘴角微勾,興味一笑。

眼前閃過那個小人兒在冰湖裏拼命掙紮的模樣,又閃過歸元寺裏她怯懦慎微的形容,一瞬間畫面淡去,只餘下一雙澄澈明亮的水眸。

那丫頭瞧着膽子小得跟初生的兔兒一般,沒想到轉頭告狀的本事卻不小。

視線從紀天翊手上的那枚玉佩上淡淡劃過,鳳眸裏露出些清淡的笑意,傅景時周身的冷意斂去。

有些主意的更改只在短短一息之間,傅景時緩緩啓唇,“我想,紀兄是有些誤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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