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嬌蘭(8)

嬌蘭(8)

紀蘭漪被薛以凝拉着,幾乎是小跑到翰墨坊的門外。

就在她手扶心口擡頭的一剎,一束焰火伴着銳利的呼嘯聲升到如碧海般的夜空炸開,流光溢彩。然而頃刻間,火星稀稀疏疏竄向四周,旋即又消失了,緊接着又有一束焰火跟上,“噗”的一聲又綻出一朵耀眼奪目的彩花。

夜空被焰火點亮。

紀蘭漪正看得入神,就又被薛以凝拉着往前走了幾步,回過神,順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就看到一班舞燈人手裏支着龍燈,蜿蜒翻飛,正從崇姚街的東面一路鬧着過來。

與紀蘭漪來時看到的耍燈不一樣,這會子舞燈的人都是來自京中有名班子——四喜班,舞的這條九爪金龍燈乃是用貢品的蠶綢、金絲與顏料等制成的,是當今聖人親自用禦筆點的龍睛。

上元舞龍,龍嬉民間,寓意今上與民同樂。

金龍燈栩栩如生,伴着四喜班鼓樂人敲擊的鼓點上下騰躍,引得夾道百姓齊聲叫好,也引得越來越多的人朝街邊湧來。

薛以凝注意到了,看了眼身旁弱柳扶風的紀蘭漪,終于覺得不妥了。

“蘭漪,我們去別處罷。”

說話間,紀蘭漪已被身後的老妪推搡着朝薛以凝栽了去。勉強站穩身子,她小臉微白,自然不會反對。

退回到書坊的門口,薛以凝指着邊上一條小巷,對紀蘭漪道:“我記得,從這兒穿過去就是檀溪湖,那兒人少,湖邊也布了花燈,咱們去湖上泛舟賞燈豈不是更妙。”

碧海青天,月色隐于燈火之下,湖畔卻有清水倒映月影,泛舟湖上,的确不失為好主意。

紀蘭漪被說得意動,正準備吩咐遠山先去與紀天翊傳話,就聽見遠山道:“将軍這會兒應該已經在湖上了。”

“……”

見主子姑娘轉過頭來,遠山即便看不清她的神情,也知道該解釋些什麽,于是便擡頭望向檀溪湖的方向,視線落在天際剛剛展開的一束淡藍色的煙火上,老老實實地道:“剛剛的焰火都是将軍安排的。”

焰火從剛剛到現在一直沒有停下,使得本來被花燈照亮的夜空愈發明亮了幾分。

紀蘭漪盤算着焰火的成本,還未算出頭尾,一旁的薛以凝便先拊掌驚嘆,眼睛亮晶晶地盯着紀蘭漪道:“你哥還真是財大氣粗啊!”

紀蘭漪也有些不敢置信,忍不住問遠山,“哥哥他哪來的銀子?”

紀天翊如今是武敬侯不假,可眼下俸祿未發,前些年行軍打仗他也根本沒攢下幾兩銀子……相府倒是有錢,可最近紀天翊東躲西藏,顧不上紀年堯幾次傳見,早就被斷了府裏的供給。而這些焰火,少算也要百餘量銀子吧?

遠山這一回卻答不上來了。

先前将軍只是無意跟他提了一嘴,說上元節要給三姑娘放一晚上焰火,但也沒提過銀子的事情。

遠山摸了摸腦袋,小心翼翼地試探着道:“等見了将軍,興許就知道了?”

然而等她們到了檀溪湖畔的時候,卻只看到謝忱獨身一人站在湖邊。

“忱表哥。”紀蘭漪輕輕地喚了謝忱一聲,待他轉過身來後,視線卻四下逡巡,尋找紀天翊的身影。

謝忱俊面含笑,朝薛以凝颔首示意後,才淡笑着對她二人道:“臨王船駕在前,天翊過去拜見,一會兒該回了。”說着,微微一頓,他又添了句,“那位傅二公子也在。”

“……”

“不虧是臨王殿下,出手果然闊綽。”

檀溪湖東岸的一艘紅漆鎏金、極盡奢華的畫舫上,傅景時長身玉立于船艙的舷階上,目光涼涼的,越過前面的紀天翊落在那端坐于矮矮幾案後的臨王身上。

但見他身穿錦袍,金冠束發,面容棱角分明,生得亦算俊朗。此刻他正自斟自飲,舉手投足間,溫文爾雅,仿佛不曾歷經戰場風沙,仍舊只是五年前的儒雅皇子般。

聽見傅景時略含譏诮的話,也不見臨王面上有一絲愠色。

給面前的四只玉杯都斟滿了酒,臨王這才擡頭迎上那冰涼的目光,緩緩地扯了下唇,喚了聲:“阿時。”

傅景時面色又冷了幾分,“當不起您這稱呼。”

臨王嘴角的笑意這才泛了些苦澀,他道:“本王以為你願意來,是已經放下了從前的事。”

聞言,傅景時收回視線,看向紀天翊,後者有些心虛,但又有些不以為意。

紀天翊跟着臨王多年,對他二人之間的公案心裏也有底。

雖則他故意激了傅景時來見臨王不厚道,可算到底還不是為他們着想?

該過去的事情都過去那麽多年了,還死揪着不放,倒真把男兒胸懷喂了檀溪湖的癞頭鼋了。

傅景時看着紀天翊的神态,只當他還在因為積香樓自己臨時改變主意落了他的臉面一事計較,心下輕嗤一聲,又淡淡地移開了視線。

恰如元潤和當初所言,當年的事情孰是孰非早就難以清算。

傅幼瑩如今已經開始了新的生活,日子過得雖清苦些可卻也自在,反觀這位臨王,卻更似作繭自縛。

步下舷階,傅景時走到臨王的面前,伸手端起他剛剛斟好的酒,仰脖飲盡,淡聲道:“放不下的從來只有你一人。”

臨王垂眼,看向杯中影。

傅景時道:“焰火美則美矣,只太過熱鬧。”而那人如今最不喜歡的就是這份熱鬧。

臨王攥緊了手裏的玉杯,“阿時,她在哪兒?”

“你現在是要反悔?”

“我後悔了。”他後悔五年前放傅幼瑩離開;後悔為了逃避,甘願被貶南境;更後悔當初糊塗,傷了傅幼瑩的心。

傅景時淡漠地看着一臉痛苦的臨王,良久,轉身,扔下一句話,朝外走去。

“她不肯見你,也不肯見我。”

還有一句傅景時沒說,只要傅幼瑩不願意,他永遠不會讓人去打擾她。

攜着涼意的夜風迎面吹來,似要把人心頭的煩悶之意一齊吹散。傅景時出了船艙,站在船板上,待心頭的躁意去了些許後,才緩緩地睜開眼。

畫舫離湖畔不遠,傅景時一睜眼便看到了岸邊柳樹下那抹月白色的身影,纖細羸弱,仿佛一陣風就能吹跑似的。

小姑娘頭戴帷帽,教人看不清形容,可就這樣看着俏生生地站在那謝忱的面前,傅景時覺得剛剛散去的躁意又回來了一半。

先前在積香樓,因為紀天翊的敵意,他覺出這小姑娘極有可能是披着兔子皮的小狐貍,一時腦熱,更改主意,用一句“誤會”把紀天翊所有的話都堵了回去,失去拿回信物和庚帖的好機會。

而出了積香樓,他接到晏集的傳信,傅元柏和喬氏并着傅晔三人不日就要抵京。

信物和庚帖拿不回來,怕是要惹出不少麻煩了。

傅景時最怕的就是麻煩。

明明可以幹脆利落解決的事情,如今反變得棘手了。

他的視線沉沉靜靜,雖隔得不近,可那邊的紀蘭漪卻突然側首擡眸望了過來。

夜風忽的撩起那白色的帷帽,二人的視線不期然在半空撞上。

一道沉沉如幽深潭水,一道粼粼如碧水微漾,相彙的一剎暗流湧動。

捕捉到那碧水裏淺漾的慌亂,傅景時狹長的鳳眸微微一眯,待聽到身後傳來紀天翊的腳步聲,他足下輕點,縱身一躍,腳踩檀溪湖水,不過眨眼的功夫便衣袍翻飛落在岸堤上。

看着傅景時負手款步,一步一步朝着自家妹妹走去,站在畫舫上的紀天翊頓時就急了。

此刻在他的眼裏,岸邊根本就是一只藏起尾巴的大灰狼正不懷好意地朝一只小白兔襲去。

傅景時這厮!

紀天翊急得就要跟着從船上掠過去,可還沒動作就被人從身後按住了肩膀。

臨王不知何時走到他身旁,瞧着岸邊的一幕,面上閃過一絲無奈的笑。

“阿時的性子便是如此。”

順風順水的事兒從來不屑一顧,偏生挑着不可為的刺兒去碰,硬是要将太平日子攪得天翻地覆了,才覺得合心意。

就像如今,原本好好的婚約折騰成錯絲亂麻,來日傅家人上京,傅紀兩家還不知是怎樣的雞飛狗跳。

紀天翊扭頭觑了臨王一眼,難得機靈瞧破他的心思,翻了個白眼,道:“王爺是樂得看戲,還是想坐收漁利?”

難道傅紀兩家鬧将起來,他就能把弄丢的媳婦兒哄出來了?

還是說,要傅景時吃些苦頭,跟他有了一樣的感受能大發慈悲,親手把他姐姐傅幼瑩送到臨王府去?

臨王不語,紀天翊也不開口,一張臉慢慢地臭了起來。

真論黑心腸,臨王和傅景時誰能算計得了誰?

紀天翊把視線又落在傅景時的背影上,不由想起積香樓裏他說的話來。

“我想,紀兄是有些誤會了。”

“在下之前的确屢次冒犯三姑娘,這些日子自省不對,這才從晉陵趕來。負荊請罪自然應該,可退婚一事委實荒唐了。”

“不提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這等話,便是紀兄也該清楚,紀家如日中天,在下又怎麽平白舍了這等好姻緣卻去便宜旁人?”

傅家的情況,紀天翊略有耳聞。

他的确不滿傅景時之前的行徑,可卻更不想教自家母親的心意為旁人作嫁衣裳,尤其還是東院的人。

他本打算着讓傅景時退了婚,再設計攪黃紀舒窈和傅晔的婚事,可是那樣一來,勢必要折損自家妹妹的名聲。

眼下有傅景時的話在,自是要少了許多麻煩。

只是……

傅景時這厮心思忒深,他還得打起精神,見機行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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