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蘭漪(6)

蘭漪(6)

傅景時突如其來的舉動讓紀蘭漪一時呆住,眼睜睜看着那張昳麗無邊的俊臉越來越近,她眨眨眼,好容易回過神,飛快地就要別開臉。

然而傅景時的動作比她更快。

原本按在她肩上的那只手擡起,輕而易舉地扶住将将要轉開的臉。

臉頰上傳來的溫熱觸感,阻住了她的動作,也讓她白皙的臉頰慢慢地爬上一抹嫣紅。

“你!”

傅景時垂眸迎上她含着薄怒的眸子,勾了勾唇,“別亂動。”說着,又擡起另一只手朝她的發頂伸來。

呆呆地看着被托在那只大手掌心裏的半截桃花枝,紀蘭漪覺得臉頰都燙了三分,“我……謝謝你。”

小姑娘的聲音又輕又細,軟軟的還含着一絲絲的窘迫,教傅景時嘴角的弧度越發大了。

彎指收回手掌,桃花枝在他的掌心裏打了個轉兒。

傅景時突然壞心眼地打趣她:“三姑娘以為我要做什麽?”

鳳眼狹長,眼尾勾起淡淡的笑弧,眼底的興味半點兒不加掩飾,紀蘭漪瞧見了,卻更窘迫了些。

明明是他舉止唐突,讓她一時晃神才想起了昨晚夜讀的話本內容來。只這話紀蘭漪哪裏好意思說出口,只顧左右而言他,“我們過來很久了,該回去了。”

花朝會上她露過面,若是久不見蹤影,教有人注意到,指不定會惹出怎樣的麻煩來呢。

說着,她轉身便要往沿着來時的路往回走。

傅景時不緊不慢地提步跟上,但剛走了兩步,前頭的小姑娘就突然停下了步子。

“怎麽了?”傅景時走到她身旁,見小姑娘柳眉微蹙,語氣裏多了絲連他自己也沒有注意到的擔憂。

紀蘭漪卻不說話,她撲閃地眨了眨眼,腳下步子挪了幾挪,等離傅景時近了些,方皺皺鼻子,輕嗅了兩下問他:“傅公子有沒有聞到什麽不一樣的味兒?”

“嗯?”傅景時不明所以,便又見她湊得更近了,連着聲音也更輕了。她小聲地道:“除了桃花香,好像還有一股檀香。”只是這檀香卻有些劣質,讓她的鼻子癢癢的不太舒服。

紀蘭漪見傅景時沒反應,又小聲的添了句,“我鼻子可靈了。”

她剛才一提,傅景時便注意到了夾雜在桃花香氣裏的檀香,那氣味跟佛寺裏的不一樣,但傅景時卻覺得有些熟悉。正凝神細細分辨,乍一聽到小姑娘的話,錯愕了下便笑了。

她的鼻子的确挺靈的,那股氣味似有若無的,甚至是極糙的下品檀香,也難為她一下子就分辨得這麽準。

注意到她的鼻尖開始變得紅通通,傅景時道,“不僅靈,還嬌貴得緊。”

周遭除了風拂桃枝的簌簌聲外并沒有什麽動靜,晏集在暗處也沒有反應,可見這桃林裏藏得不速之客絕非等閑人。傅景時從袖中掏出一方白巾,輕輕地抖了下,便舉手欲戴在小姑娘的面上。

雪白的絹帕遮去小姑娘的半張臉,也擋住她紅通通的鼻尖,傅景時将方才随手修整好的桃花枝慢慢地簪進她如堆雲般的青絲裏。

“一會兒乖乖找一棵粗點的桃樹躲着。”

果然林子裏還有其他人,而且還來意不善。

紀蘭漪捏着帕子的手的顫了顫,“可是……”你呢?

傅景時只當她在害怕,“人是沖着我來的,不會為難你。”

言罷,拉住她的衣袖将人擋在身後,傅景時看了眼桃影重重的林子,聲音冷冽地道:“人既然都來了,躲躲藏藏的就不怕丢了你們主子的臉?”

風輕輕,花陣陣,林間的簌簌聲似乎大了點,也亂了點。

傅景時眉眼皆染上冷色,随手從垂下的桃枝上折下一朵桃花,指尖一錯,桃花化作幾瓣,随着力道直直地飛了出去。

不遠處傳來幾聲悶哼,緊接着就是幾道人影從樹下落了下來。

旋即,另一個方向也掉了幾人下來,晏集抱着劍、一臉冷酷地站在他們身後。

這些藏在暗處的人皆是一身桃/色打扮,怪道藏在桃樹林中卻未現形。

看着那些被打落的人一個個都彎腰在地上打滾,紀蘭漪還未來得及松口氣,就聽到一陣獵獵的衣袍摩擦聲傳來。擡眼望去時,就見桃林的地上又多了幾個持刀而立的蒙面人。

這六個蒙面人打扮得正常許多,身上黑衣,頭上黑巾,唯一和其他那些人一樣的地方就是六人面上也都覆着一方白色的只露出眼睛的面具。

傅景時的目光從六人的身上劃過,眼神慢慢地冷了下來。

“無影衛,看來這回他是下了血本來取我的性命了。”

無影衛,來無影去無蹤,暗殺者中的頂級存在。

“交出臨王妃,我們可以給你留給全屍。”為首一人揚聲說道。

傅景時的視線落到那人身上,聲涼如冰:“臨王妃?”

“這天下臨王倒有,竟不知幾時多了位臨王妃。”

為首的無影衛見他不肯說,擡手一招:“殺無赦。”

傅景時護着紀蘭漪往後退到一株桃樹旁,确認她躲好以後方折身提招對上圍攻而來的無影衛,晏集幾下解決先前揪出的人後也提劍趕了過來。

無影衛之所以厲害,不是在于他們的武功有多高強,而是因為他們六人配合形成的陣法少有破綻。傅景時與晏集相互抵着背,冷眼掃過不斷變換走位的六人,傅景時沉聲吩咐了晏集一句,旋即放出繞于腕上的金絲,而後者提劍彎身,借着金絲的攻勢朝其中一人襲去。

眼看晏集手中的劍就要刺中,那人身形一晃,圍攻的陣法在一瞬之間竟又變了一回。

被無影衛的陣法困住的人想要破陣是極難的,幾個回合下來,晏集平素沒有什麽表情的臉上都沁出了細密的汗,他咬着牙對傅景時說:“公子,這樣下去恐怕堅持不了多久。”

傅景時卻忽而一笑:“是陣法都會有破綻。”說着,他手裏的金絲迅速地朝一個方向射去,在将将逼近而那人移位的一剎,腕上使力,驅使金絲換了方向,同時他人也縱身掠向剛剛那人移動的方向。

從開始到現在,他仔細觀察過,無影衛移形換位的陣法看似天衣無縫,但卻存在唯一可破的時機,那就是移形的一瞬。其陣法關鍵在于配合,所以金絲的攻擊是個幌子,而他這一擊也是幌子。

砰!

傅景時回身看到被晏集一劍擊倒在地的無影衛之一,給他一記贊賞的眼神後便抽出随身攜帶的短刃朝其他幾人攻去。

陣法一破,無影衛便如一盤散沙。

傅景時與晏集出招幹淨利落,餘下的五人漸漸招架不住,倉皇一顧,其中一人便把主意打到躲在樹後的紀蘭漪身上。

那廂兵刃相接,是紀蘭漪從未見過的陣仗,她只最初偷看了一眼,便吓得乖乖地躲在了桃樹後面。

傅景時說他應付得過來,可時間過去了那麽久,桃林的動靜并沒有停下。紀蘭漪心裏既害怕,也擔心,終于還是扶着樹幹悄悄地去尋傅景時的身影。

可下一刻泛着冷光的劍刃便霍地橫到她眼前。

紀蘭漪吓得臉都白了,擡頭對上那雪白而死氣沉沉的面具,下意識地喊了一聲。

傅景時注意到這邊,眼中飛快地劃過一抹殺意,短刃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擲出,不偏不倚正中沒有防備的想要動紀蘭漪的無影衛。

短刃穿過那人的脖頸插進桃樹枝幹,叮當一聲,那人手裏的劍落地,人也跟着倒在地上。

有溫熱從額上緩緩地往下流,紀蘭漪卻顧不上,她沖着傅景時的身後開口欲喊。

“小心!”

簡簡單單的兩個字因為害怕而卡在喉頭,紀蘭漪眼睜睜地看着刺客從傅景時的身後舉刀砍向他,吓得眼淚奪眶而出。

“嘩—啪—”

千鈞一發之際,紅麻金絲的軟鞭橫空劈來,一把打落那險些砍中傅景時的冷刀,旋即順着回收之勢橫掃,更把那餘下的四人打了個措手不及。

薛以凝提着軟鞭從桃林裏跑過來,身後還跟着紀天翊。

薛以凝本為着路見不平而興奮,待看到桃花樹下癱坐的紀蘭漪,臉色立刻就變了,“蘭漪!”

紀天翊的臉色跟着也黑了,見薛以凝已經扶起紀蘭漪,他轉身看向聚到一處的四個無影衛,眼裏再無平日的溫和笑意,“無影衛?”

那四人看清半路殺出的程咬金,互相對視了眼,拿刀的手似有些不穩。

“是菁華郡主和武敬侯,撤!”

桃花林中炸起一陣浮塵,待煙塵散去,不僅那四人沒了蹤影,連先前地上躺着的屍體也都一并消失不見。

晏集立即提劍去追,而傅景時看向那邊撲在薛以凝懷中顫抖的身子,指尖劃過腕間纏着的金絲,腳下沉沉。

紀天翊在确認自家妹妹沒有受傷後,就轉身看向了杵在原地面冷如霜的傅景時。

從湖畔到湖島非船只不可行,紀蘭漪不會一人無緣無故地出現在這兒,甚至還遇上無影衛。

他邁步走到傅景時跟前,瞪着他咬牙切齒道:“上回你怎麽答應我的?”

誠心誠意求娶,絕不輕賤欺負,也絕不讓紀蘭漪卷入其他是非,受到任何傷害。

傅景時迎上他的目光,“是我思慮不周。”

那幫人前幾日歷山行刺不成,定不會善罷甘休。今日他又受臨王相邀,那人問訊再派人下殺手該在意料之中。是他一時疏忽,把紀蘭漪卷了進來。

視線越過紀天翊落在一身狼狽的小姑娘身上,傅景時第一次嘗到了愧疚與後怕的滋味。

這滋味令他陌生、不适,但掩于其下的東西卻并不令他排斥。

“哥哥。”

紀蘭漪的一聲輕喚打破了紀天翊與傅景時的對峙。她方才被吓軟的腿腳這會兒已經恢複了過來,注意到他二人之間非比尋常的氣氛,紀蘭漪扯了扯自己兄長的衣袖,輕聲道:“哥哥,我沒事的。”

紀天翊深谙妹妹的脾性,見她如此,便知她是有意護着傅景時,一時心裏除了憤怒更多了些別的情緒。

自家妹妹是從什麽時候開始不排斥傅景時了?難道真是自己先前的游說起了作用。

想到這兒,紀天翊的臉色又是一黑。

他收回落在傅景時身上的目光,對紀蘭漪道:“走,哥哥帶你回家。”

而紀蘭漪卻看向了傅景時,後者躲開她的視線,轉身慢慢地走開。

一句話也沒說。

不顧自家妹妹的反對,紀天翊直接将人打橫抱起,喊上一旁提着軟鞭看了半晌戲的薛以凝,從湖島的另一邊離開。

紀蘭漪的衣裙上漸了不少血,人也被吓得不輕,坐船到了湖岸上以後,紀天翊直接帶着她回相府,薛以凝放心不下,也沒心思再去管什麽花朝會,跟着一塊兒去了丞相府。

馬車是直接從相府偏門進的後院,紀天翊把人抱回溯雪苑,立即就打發人去尋府醫。

一番動靜不小,很快就驚動了正萱堂裏的謝氏,連着松鶴堂的常嬷嬷也都過來了。

紀蘭漪一點兒都沒傷着,只是受了驚吓,府醫便開了一劑安神滋補的方子交給紅蕖去配藥煎熬。

見到謝氏與常嬷嬷一塊兒過來,紀蘭漪不由癟着嘴看向紀天翊,用眼神埋怨他小題大做,連松鶴堂都驚動了。

紀天翊不以為意。

去正萱堂傳話的小丫鬟說得不清不楚,說什麽三姑娘一身血被大少爺抱回來,吓得謝氏險些沒有當場厥過去。這會兒看到半倚在床榻上的小姑娘,瞧她只是臉色蒼白了點兒,謝氏長長地松了口氣。

攔着要起身的紀蘭漪,謝氏握住她冰涼的小手,道:“沒事就好,剛剛可把我給吓壞了。”

紀蘭漪低下頭,“是蘭兒不好,讓母親擔心了。”眼角的餘光看到站在邊上的常嬷嬷,“常嬷嬷……”

“姑娘放心,老奴是從正萱堂過來的。”她奉了老太太的吩咐去正萱堂傳話,話還沒說完就得知了這邊的動靜。沒确認三姑娘的情況,她哪裏敢冒冒失失的教老太太知道?

謝氏親自盯着紀蘭漪服了藥睡下,才把紀天翊喊到院中問話。

“今天不是去的花朝會,好端端的蘭漪怎麽就受了驚吓,那衣服上的血跡到底是怎麽回事?”

紀天翊尚不知自家妹妹為何會跟傅景時出現在檀溪湖湖島上,這會兒自然不好跟謝氏提起傅景時,只得把這事兒先攬到自己的身上,只說自己遭遇行刺卻連累了紀蘭漪,多虧有菁華郡主出手才得以脫身。

謝氏将信将疑地看向他。

紀天翊道:“許是我這武敬侯礙了誰的眼才招來的殺身之禍。”

紀天翊率鎮南軍立下赫赫戰功無數,又與如今勢頭正盛的臨王殿下親近,謝氏雖則不懂朝堂戰場的事宜,但也知紀天翊走到如今,當是樹敵不少。因此,倒沒有再懷疑其他。

謝氏道:“日後多仔細些。”

紀天翊怔了下,拱手應下。

送走了謝氏,紀天翊叮囑了青荇和紅蕖兩句便轉身準備離開溯雪苑,可還沒等走出去,就發現先前跟過來的薛以凝這會兒還坐在院中的秋千架上出神。

秋千突然晃悠起來,吓得薛以凝差點兒沒直接跳下來。當她看到站在邊上的紀天翊,眼睛倒亮了起來。“蘭漪沒事了吧?”

方才屋子裏人多,她便退了出來,尚不清楚紀蘭漪這會兒的情形。

紀天翊颔首,看着她問:“回王府嗎?”

一通折騰下來,早已過了永樂王妃定下的門禁,薛以凝苦巴巴一張臉,點了點頭。

紀天翊伸手拍了拍她的頭,“走吧,我送你回去。”

“咦?”薛以凝看着轉身就走的背影,咧了下嘴,三步并作兩步追上去,“你真的不管紀舒窈和紀舒窕了啊。”

“她們自己長了腿。”

另一邊花朝會散了,紀舒窈和紀舒窕在湖畔尋了半晌,沒見着紀天翊和紀蘭漪,直到發現連薛以凝也不見蹤影後,才确定她們時真的被抛下了。倆姐妹氣呼呼地回到相府,待聽說紀天翊遇刺,紀蘭漪受傷卧床後,慶幸之餘,二人竟還生出了幾分幸災樂禍來。此是旁話,暫且不提。

氤氲的桃花色,冷冰冰的白面具,長劍短刃,濺面而來的滾燙……湖島桃林的一幕幕在夢中回旋,末了只餘下一道冷淡離去的背影。

紀蘭漪眉頭緊鎖,雙手胡亂地抓着錦被,越抓越緊。

突然,她猛地睜開眼。

眼前一片漆黑,她擡手輕碰了下額角,卻觸到片汗膩。

夢魇重重,竟然驚出了一身汗。

唇舌幹燥,紀蘭漪慢慢地坐起身,側身掀簾,正準備擡手拉鈴換紅蕖進來伺候時陡然發現不知何時窗前居然立着一道颀長的黑影。

屋內沒有點燈,屋外的月光也昏昏沉沉,紀蘭漪根本看不清那黑影是什麽,可是她一沒喊二沒慌,甚至心裏連害怕的情緒都沒生出來。

一聲極輕的笑響起,紀蘭漪聽到那道熟悉的聲音低低地道:“膽子這麽大,看來沒吓壞。”

有心情開玩笑,可見下午遇刺之事的後續應當處理得不錯。

紀蘭漪道:“比不得傅公子閑情雅致。”

傅景時聽了這話不由搖了搖頭。

紀天翊曾經怎麽說的來着,說他這個妹妹自打癡傻的病症好了以後,整個人就跟沒有棱角的軟面團似的,溫婉安靜,與人無争。

可依他來看,小姑娘嘴皮利索,磕碜起人來可半點兒不留情面。

順手倒了杯茶塞到小姑娘的手裏,傅景時道:“白日裏是我連累了三姑娘,這裏向三姑娘賠罪。”

“……”紀蘭漪正口渴,這杯茶來得很是時候,可聽着他這句話,她一時反倒不敢動作。

不是她翻舊賬,動辄要人命的時候沒見他愧疚,這大晚上卻煞費其事地夜探相府來斟茶道歉,實在太奇怪了。

傅景時見小姑娘僵在那兒,不用問也知道她在想什麽,可他卻并沒有解釋什麽。

難道要說,是半夜睡不安生,放心不下竟幹出夜探香閨的勾當麽?

紀蘭漪端着茶等了半天也沒等到他回答,口中卻幹燥難忍,只捧了茶送至唇邊小口小口地喝了半杯。

喝完了茶,紀蘭漪擡眼時,那道身影仍然杵在床榻前。

“你還不走?”

傅景時卻突然開口:“今日之事,我會對你負責。”

“……”這說的是什麽虎狼之詞。

“日後,我定會護你周全。”

“哦。”原來是怕她反悔。紀蘭漪道,“你說過我沒得選擇,所以,不用說這些吓人的話了。”

吓人???

黑暗裏,傅景時的臉色沉了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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