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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孔宣從衣架上取下一件長款黑色風衣披在徒歌身上。偏高的腰帶設計,愈發襯得對方腰細腿長。他正要打開房門,忽的停了下來,從櫃中取出一個黑色口罩,将兩側系帶扣在了徒歌耳上,又細細扶正調好位置,道,“戴着,怕你不習慣。”随後替自己也戴上了一個。

徒歌扯了扯口罩,蓋住口鼻的感覺不太自在,“有什麽不習慣的?”

孔宣沒說話,拉開了房門。一股混雜着灰塵、硫酸、硝酸、有機碳氫化合物的氣息撲面而來。哪怕隔了一層口罩,徒歌還是覺得嗓子眼發癢,悶聲道,“嗯?”

他上挑的鼻音勾得孔宣心中一動,看着帝都傍晚時灰蒙暗紅的天色,淡淡道,“霧霾。”

徒歌試着伸手,捉住一團靠近自己的氣息,“咦”了一聲。他在那個凡人身上嘗到過這種味道。

“沒什麽好玩兒的。”孔宣拉住他的手,那團沒了限制的氣息很快流散開來,融入茫茫灰色之中。

孔宣打開地下車庫,裏面擺着幾輛豪車。不過徒歌也看不出邁巴赫和布加迪威龍的區別,這無異于抛媚眼給瞎子看。孔宣挑了輛适合在城區代步的幻影,打開車門,對徒歌挑了挑眉。

徒歌雖然沒見過這種代步工具,倒也沒有多問,安靜坐上副駕駛座。孔宣替他系好安全帶,吩咐了兩句,沒來由地覺得自己像是在養孩子,什麽都要照顧好。偏頭時又對上雙寫着好奇與茫然的雙眼,忍不住傾身在他眼角碰了碰,“不懂就問,我都可以慢慢教你。”

徒歌把拿起一本随車雜志,平擺在膝上,敷衍地嗯了一聲。

孔宣緩緩啓動車子,偶爾偏頭看去,見徒歌一手揉着額角,滿臉苦惱,顯然是對着簡體字有些頭痛。他揉了一會兒,手指磨蹭着向下,狠狠擦了擦被吻過的眼角。孔宣抿了抿唇,不動聲色地踩下油門,換擋,提高了車速。

車子在市中心商業街停下,兩人下了車。

孔宣沿着商業街緩步而行,徒歌與他隔了幾步距離,并肩走着。兩人都是身高腿長,樣貌出衆的男人,哪怕走在人頭攢動的繁華地帶,也顯得鶴立雞群。偏偏還穿了同款的黑色風衣,細看起來連內搭的襯衫都是一樣的款式,着實引人注目。

因為徒歌留了一頭長發,看向他的人比看孔宣的還要多。他樣貌,從化形開始就沒少被人盯着看。反正看看也少不了二兩肉,迎着小姑娘閃爍的目光也泰然自若。倒是孔宣淩厲地掃視了一周,把人家小姑娘吓跑了。

“這麽兇做什麽?”徒歌看着玻璃展櫃、流彩燈火覺得十分新奇,走上一會兒便不自覺放慢了步子,朝兩側店鋪看去。

孔宣兩手插在風衣口袋裏,坦然無視了許多打量猜測的目光,“不喜歡她們看你。”

徒歌嗤笑道,“看我的人多了去了。”

他說這話時下巴微微擡起,分明是自得意滿的話,說來卻不讓人讨厭,反而有種理所應當的味道。他用尖下巴點了點一家服裝店的玻璃櫥窗,問,“你的鋪子?”

那家知名高端男士服裝店請了孔宣做代言,巨幅海報正顯示在商場一到三層外置熒幕上。孔宣看着自己被放大了數倍的臉,頓了頓道,“就這家吧。”

徒歌察覺到了那片刻停頓中的尴尬,抿嘴跟上大踏步向前走去的孔宣。

導購看到兩人一前一後走進店中,目光一亮。這兩個男人身上穿的就是她家新款加厚風衣,一件抵得上她幾個月工資,看着就不像差錢的樣子。

“請問……”導購笑語盈盈。

孔宣一指身後的狐貍,“他穿。”

導購被打斷後極為順暢地接口道,“是想挑內搭還是大衣呢?”

“都要。”

徒歌瞥了眼孔宣,在他的印象裏,這只花孔雀對待身邊的男男女女一向溫文有禮,現在難道是惱羞成怒了?就為了無意間被自己戳破沒有置辦産業的事實?

徒歌摘下口罩,對導購小姑娘笑了笑。他的眉眼不用勾勒,就自有一副天然媚态,又紮着一束及腰長發,露出面容的一瞬,幾乎就和導購腦海中的某個二次元形象重合了。

“呀一一”她捂嘴深吸了口氣,飛快轉身掩飾臉上的飛霞,從衣架上挑出一件暗藍色冰紋襯衫,一件純白V領毛衣,飛快道,“這兩件都是很好穿搭的款式,正裝休閑都可以……”

徒歌一手勾起毛衣,正要解開風衣扣子,導購伸手引向,“試衣間在這邊。”

徒歌推開試衣間的門,單門自動合上,卻遲遲沒有落鎖。孔宣雙手環胸,倚靠在試衣間外的牆上,看着穿衣鏡中的自己緩緩勾起了嘴。

果然不出片刻,裏面的人似乎嘆了口氣。這聲嘆息中帶着明顯的不滿,還有些懊惱。孔宣無視了導購詫異的目光,推門走進同一間試衣間,反手落上了鎖。他不像狐貍一樣睡了幾百年,連進更衣室要上鎖這種常識都匮乏。

試衣間裏突然多了個人,徒歌不驚反喜,兩手拎着襯衫肩縫,偏頭道,“你來得正好。”他從前過的都是少爺般的日子,衣食住行都有小妖怪操持,就算孤身一人,彈指揮手都能使出術法,添換衣裳這種事根本用不着親力親為。

孔宣目光暗沉道,“要我伺候?”

徒歌學着孔宣給他披上風衣時的樣子解開系帶,撥着暗色紐扣道,“不成麽?”

孔宣深深地看着他,忽的低低笑出了聲。他笑得低沉,胸腔微微震顫,嗓音帶上了點喑啞。“成。”

他接過徒歌手中的襯衫,彎腰撿起掉在地上的毛衣,一并挂上了挂鈎。徒歌動作輕緩遲鈍地脫下風衣,孔宣的手指陷在猶自溫熱的羊毛軟絨之中,“裏面的也脫了。”

風衣裏面是一件斜紋馬甲和純色襯衫,只有稀松幾顆紐扣。從上而下解開,能夠看見精致的鎖骨,白皙胸膛露出一隙……

徒歌背過身,伸手脫下馬甲、襯衫,扔到一旁道,“來。”

孔宣撩起他的長發,發尾拂過腰際,像在白色宣紙上拖曳出的一道墨絲。孔宣将襯衫罩在他的背後,遮住了旖旎風光,攬着他的肩膀将人轉回身來,伸指曳住了襯衫下擺。

孔宣比徒歌高出十一二厘米,在頭頂一盞圓形暗燈下,即便微微彎腰低頭,影子依舊遮住了徒歌大半個身子。他目光沉靜地落在敞開的襯衫下擺上,将兩側衣擺對得齊整。

敞開的衣縫中露出白皙光滑的皮膚,隐約能看到之前留下的紅痕。孔宣緩緩吐出一口氣,躬身緩緩道,“衣扣,從下往上系,不易系錯。”

徒歌撇嘴道,“怎的這麽麻煩。”

孔宣的手指似有意似無意地擦過他的胸口,那皮膚光滑得有如上好的錦緞,在指尖水雲般流過。

“如今不興找仆從了,”徒歌若有所思道,“那侍妾呢?”

孔宣一眼看穿了這只懶狐貍的心思,無非是嫌棄穿衣麻煩,想找個人長久伺候着,“不成。”

他頓了頓,把兩側衣料向指間一總,遮住了徒歌精致凹陷的鎖骨,又道,“我不喜歡家中有外人。”

“好大的脾氣。”徒歌挑眉道,“難不成這麽多年你身邊都沒個體己人?”

見孔宣沉默不語,他眼中一亮,興致盎然道,“總有人會被你這張臉騙了,外邊兒那個小姑娘不就想嫁給你?依你的性子,不收着玩玩兒?”

孔宣漫不經心道,“你知道她想嫁我?”

徒歌屈指在他鋒利的面部輪廓上勾了勾,自臉側滑至下颌,笑道,“這點兒心思,我會看不出來?”就連孔宣這種上萬年修為的妖怪,心思若是變得厲害,他也隐隐能察覺。一個凡間的小姑娘,思.春的念頭就跟展開了平攤在他面前一樣。

孔宣收緊了領口,将頂上一枚暗黑領扣扣好。深色立領貼着颀長白皙的脖頸,緊緊收束于喉結下方,禁欲迷人。他的手指在領扣處來回摩挲,意味不明地低笑了一聲。

徒歌不自在地整了整領子,有模有樣地由孔宣幫着套上了毛衣,朝試衣間外走去。走到試衣間門口時,他腳步頓了頓,一聲金屬碰撞之聲響起。

孔宣看着那缺了把手的門,低聲道,“蠢狐貍。”

……

導購目瞪口呆地看着兩個男人進了同一間試衣間,下意識翻腕看了眼手表,從他們進試衣間到現在,已經過去十五分鐘了。換兩件衣服要多久?

正當她躊躇要不要過去看看情況的時候,試衣間方向傳來一聲類似撞擊的聲響,個子小一些的男人快步走了出來。他換上了暗藍襯衫和白色V領毛衣,清秀得像是還沒步入社會的學生。

導購一愣,随後道,“這兒有鏡子,您看看。這兩件衣服都很适合您穿,非常襯膚色……”

徒歌站在等身鏡前,轉了轉身子,目光不由自主朝試衣間看去。他先前不知該如何開門鎖,又不願叫孔宣嘲笑,索性一手掰斷了。鐵制門把手正可憐兮兮地癱倒在地上,孔宣修長的手指拈起被整塊掰下的門把,朝門上輕輕一按,随着手指撫過粗糙的木茬裂口,修複如初,看不出任何破損的痕跡。

徒歌這才扭過頭,看着等身鏡中有些陌生的人。

修身的襯衫毛衣将他削挺如刀的肩膀、勁瘦的腰肢都清晰地勾勒出來。他曾經對着水鏡看過自己的模樣,但那時穿的是寬大垂地的袍裙,看得不如這樣真切。

鏡中人桃花眼上挑,側過身子,映出同樣如紙般單薄的背脊。

“好看。”鏡中映出另一人高大的身影,貼得極近,好似兩塊正反嵌合的榫卯。孔宣極自然地把被徒歌撥弄折了的衣領翻好,對導購道,“這兩件要了。再替他挑幾件。”

徒歌嫌棄麻煩,不肯再試,連剛換上身的這一套都不肯脫下來。

導購捂嘴偷笑,貼心道,“這幾件款型都差不多,按着尺碼挑就好了。您身材好,不挑衣,穿什麽都好看……我看一下您穿的碼子。”

這種店鋪的導購不可能看不出顧客該穿多大的碼數,況且徒歌身上的衣服就是她看着挑的。她緊張地絞起手指,指了指徒歌衣擺上的标簽。

徒歌察覺到這個小姑娘心如擂鼓,無所謂地攤了攤手。

孔宣錯步擋在兩人之間,兩指伸進後領,輕輕一勾,翻出領邊的商标看了一眼,報出碼數。

導購有些尴尬,埋頭去挑衣服。徒歌反手握住他的手腕,偏頭道,“看不慣?”

孔宣勾着商标沒有松手,商标粗糙的邊緣不時碰着脖頸,細嫩的皮膚敏感地泛起一小片紅痕。“嗯。”

導購挑好了衣服,孔宣拿出皮夾付款。

刷卡的時候,小姑娘盯着那沒有額度上限的黑卡,目光有些異樣。雖然來他們店裏消費的都是有錢人,但有錢到這個程度的也很少見。她多瞥了孔宣兩眼,忽然又發現這個一直戴着口罩的男人,身材簡直好到不像話。黑色風衣敞開,能看到內搭的馬甲和長褲。胸口微微鼓起,是那種恰到好處的健壯,腿長到給人一種脖子以下全都是腿的錯覺。

孔宣看她捏着黑卡的手顫了顫,若有所覺,輕笑道,“怎麽?”

他說話時取下了口罩,順勢理了理被撥亂的頭發。遮在額前的碎發被手掌覆住向後攏去,露出光潔的額頭,斜飛的劍眉,俊朗得叫人挪不開眼。

導購失聲道,“啊一一”

孔宣一指壓在唇上,眼角彎起,笑得更加溫柔,“不要叫出聲,好麽?”

導購連連點頭。這時她已經無心回想難得一見的美少年了,滿腦子都是站在眼前的影帝。

“帶朋友出來挑些衣服。”孔宣觑了一眼站在遠處的徒歌,果不其然看到了對方臉上的不耐煩。他俯身前傾,貼近導購的耳畔,壓低聲音道。

導購也跟着他看了看徒歌,結結巴巴道,“您、您……不是、不是在東北參加新片的首映式嗎?”

孔宣笑道,“你知道?”

“我、我是您的影迷!”導購刷完了卡,一時間不知道要不要還給孔宣,“您能給我簽一個名嗎?”

“好。”孔宣從風衣口袋中摸出一只銥金簽名筆,在指間轉了轉,“簽在哪兒?”

導購手忙腳亂地在櫃臺上尋找能簽名的本子,把那張黑卡随手擱在了一邊。孔宣若無其事地收好卡,點着櫃臺上的一本值班記錄,淡淡道,“就簽這兒吧?”

“嗯!”

孔宣旋出筆蓋,在記錄簿的背面簽下名字,線條明晰,字跡鋒利,比起刻意練出來的藝術簽名,另有一種自然散發出的凜冽感。

“磨磨蹭蹭的做什麽?”徒歌走過來,半邊身子壓在櫃臺上,屈指敲了敲臺面。

孔宣收了筆,在他頭上揉了一把,寵溺地笑笑,“就好了。”他把記錄簿遞給導購,“是嗎?”

導購把衣服和□□裝進提袋,聲音緊巴巴的,“好了。都在這兒,您收好。”

徒歌一看她那眼睛都發直了的模樣,心中還有什麽不明白的,多半是花孔雀趁着這工夫又拈花惹草了。

孔宣提起紙袋,對導購道,“今天的事,不要讓別人知道好麽?”

徒歌轉過身拍了一掌他的手背,“走了。”

孔宣一手提着裝滿衣物的紙袋,兩眼微彎地俯視着他,道,“幫我戴一下口罩。”

黑色口罩就放在櫃臺上,導購怯怯道,“我、我可以幫……”

徒歌飛快地搶過口罩,兩邊一撐,粗暴地罩在孔宣那張看了就叫人心煩的臉上,把眼睛都遮住了小半。

孔宣的聲音從口罩後傳出,隔了一層薄布,怎麽聽都有些悶悶的,像是在發笑。“歪了。”

徒歌道,“遮臉就行,這麽多講究。”嘴上這麽說着,卻還是仰頭給他挑了挑位置,好歹把兩只眼睛全都露出來了。黑沉沉的好像積澱了上萬個夜晚的灰芒,那些在見不得光的地兒彷徨游走的濃霧。

兩人拌嘴似的走出了店門。

上來時坐的是扶手電梯,下去時孔宣把人帶進了四周密閉的升降梯。電梯中只有他們兩人,徒歌感覺到四周無處沒有孔宣的氣味,那種冬天暖陽灑在身上,可以自在地抖索蓬松毛發的味道。他吸了吸鼻子,哼道,“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一口一個不喜歡家中有外人,結果對着小姑娘不是照樣下了嘴?

“那又如何?”密閉的空間中,孔宣的目光也有些幽暗。

徒歌後退一步,背脊抵着電梯內壁。孔宣的眼神有些可怕,好像想要和他打一架一樣。他們倆剛鬧翻那會兒打過不少架,孔宣仗着多長了一對翅膀,叫他吃了好多虧,被壓在地上不得動彈的滋味兒他現在都還記得。

野獸自我保護的本能升起,他用身子遮掩着,暗自在手中凝聚了一股妖力。

孔宣撥下頂層的號碼,一手曲肘抵在徒歌頭頂上方的金屬壁上,将對方整個人都籠在了自己的陰影裏。他用指腹輕輕擦過徒歌的下眼睑,像是撫摸又像是撩撥。“你看不慣?”

這是徒歌先前問過他的話。被反問了一句,徒歌答不上來,心中升起一個念頭,比起這樣危險又暧昧的動作,他倒寧肯跟孔宣打一架。手中妖力已經凝聚成了近乎實體的光球,徒歌的心髒不規則地跳了兩下,發覺幾百年過去,對着死對頭,他竟然有些下不去手。

孔宣了然般笑了笑。

徒歌好似隔着一層口罩,也看見了對方得意的嘴臉,心中大惱,全身妖力都好似沸騰般躁動起來……

電梯中白光大盛。

孔宣先是詫異地一愣,随後眼中含笑,彎腰撈起了縮成小小一只的白狐,托住它柔軟的腹部,順着背脊的滑順軟毛,啞聲道,“都和你說了,不要胡亂揮霍修為。”

回答他的,是白狐張口兇猛的一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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