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破陣子
破陣子
狼取計都匹馬當先,兩撥人馬荒野交接,打了不大不小一場遭遇戰。龍格失利,中途敗走。狼取在後追得一程,再往前,便直達平野。越過三角地帶,即見繁城。
計都陡然勒缰,橫戟喝道:“不必追了!”
衆軍得令,當即止步。計都皺眉,暗道:之前數戰,無論戰況如何,始終不見龍格豪親臨。龍格豪并非庸常之輩,亦非膽怯之徒,斷然不至因懼怕而畏縮不前。那是什麽理由使他不肯與我交手?除非,他另有布計。
起了這個念頭,他更覺得其中定有蹊跷。只是之前,他以為以善慧王保守的個性,再如何布置也不會拿繁城來做賭注。現在,狼取部都殺到了本家門口,對方居然都不迎戰,未免太不合情理。莽原白素,本應在此一決勝負,刻下只有亂草孤鷹,并無半點敵蹤。
厲伏藏上前道:“龍格的人且戰且退,好像故意引我們到此。”
“我也發現了。但以這裏地形來看,并不适宜設伏。”
“穩妥起見,不如先行退兵吧。”
計都笑道:“這樣就退兵,反倒顯得我們畏怯了。說不定龍格豪想要詐我。”
正當說到這裏,忽有快馬插入。騎者自西南來,神色十分急迫,只聽他禀道:“啓禀汗王,黃……黃昏山駐地遇危!”
這七字猶如晴空霹靂,狼取計都神色瞬變。黃昏山乃狼取聖地,英雄冢雖非戰略要地,但對于狼取族人而言,其意義尤重過性命。狼取歷代先王名銜皆書其內,令忠勇之後世代駐守。一直以來,從未遭受過戰火荼毒。信使顫聲接道:“龍……龍格豪不知何時,聯合蟾璃王祖爾恭并龍武将軍穆如慮,三方帶兵,直取黃昏山。如今……如今大軍圍城數日,守城将士已快要堅持不住了!”
計都大震,立道:“狼取本部六千騎,即刻随我回援。”
厲伏藏忙道:“現在回援,你昏頭了麽?龍格加上戈雅羌,合起來兵力就不容小觑。再加上穆如慮從申王那邊帶過來的人馬。這三個中哪一個都不好對付。現在咱們深入龍格腹地,戰線拉得這麽長,倉促之間往回趕,跋涉奔波之後,還能存得幾分實力與他們相抗?”
計都道:“我若棄他們于不顧,那麽這一仗結果無論勝負,都全無意義。”
厲伏藏怒道:“你想找死,我一刀捅死你比較快!”
“當年犯過的錯,我不會再犯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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旌旗蔽空,濁雲動,笳鼓頻傳,鬥魚龍。書就青史赫赫标戰功,多少白骨似浪無名冢。鐵甲霜衣,日正當空,黃昏山戰局拉開。正是枭雄并世,争謀江山的傳奇一役。
祖爾恭手執長刀“兇哭”,□□坐騎前蹄不住刨地,躁動不安。他微微冷笑,忖道:龍格豪面上不肯表露,心內其實緊張到了極點,只恐計都不來。狼取計都倘若舍得下這裏,去攻繁城,那正合我意。我唆使龍格豪拿繁城做賭注,使他陷于進退維谷的境地,好得很。計都要麽不來,若來,定要他死無葬身之地。假如他當真不來援救,龍格豪失去主城,我正可趁龍格內虛之際将他殺死。
龍格豪對此險惡境況豈能不明?山下戰罷一輪,戰況已逐漸明晰。狼取駐城守軍近兩天來數度突圍,不是被圍而殲之,便被打得退回關內。眼看突圍無望,便堅壁清野,閉門不出。
龍格豪令雙翼士兵持盾掩上,中隊強行打破城門。如此這般往複幾次,那城門盡管堅固,眼下也變得松動,岌岌可危。守城将官心急如焚,不知請援的信使是否成功突圍?情急之下,命副将替他把住城池,自己親帶一彪人,打算踵門殺出。将正門敵軍暫且沖散,好歹拖延一刻是一刻。
耳聞轟然巨響,塵土簌簌撲落。城頭一聲喝令,大石沿牆推下。多人走避不疊,或死或傷。趁這片刻空隙,城門驟啓,先時一叢珠箭連發,将前排敵軍射住。繼爾狼取兵馬借機殺出。沖門敵軍撇下原木,紛紛拔刀應戰。守城兵将勢若閃電,眨眼便已欺近,令人措手不及。雙方于城下一陣砍殺,狼取輕騎入陣,馬走迅疾,機動靈活,快攻果見成效,逼得圍城士兵向後撤出數丈距離。他們這邊迎敵,身後城門撐持不住,半邊崩毀。狼取守将手舉彎刀,凜然喝道:“是我狼取勇士的,寧死守住,不退半步!”
一句不退,正是以言銘志,慷慨舍生的決心。身後所護,不只一城,更乃狼取世代所傳的意志,草原狼可殺不可降,可折不可屈。雖以寡敵衆,仍不見畏懼,不言退縮。其悍其勇,名不虛傳。龍格衆軍見他們如此氣魄,不免也要暗生敬意。擡目但見周遭槍戟林立,黃昏山腳漫山遍野人頭攢動,有如鐵桶一般。這時除非奇兵天降,否則絕無幸理。
關內守軍急忙壘石築防,将缺口用重物擋住。那守城将官有意替他們争取時間,一聲大喝,腳踢馬腹,率先出擊。他披荊斬棘,沖入敵陣砍翻兩人。就在此刻,高坡上兵馬兩分,自中一人策馬馳到。這人身披銀铠,斜提長槍,步伐不急不緩,目光中頗有激賞之意。來者不是別人,正是端廷名将龍武将軍穆如慮。
穆如慮督陣,在旁側觀看數招,見這人雖陷重圍,神色泯然無懼,出手幹淨利落,實是久經沙場的老将。都說狼取一族論疆域、論勢力算不得浩大,然論到堅韌骁勇,他族無出其右者。今日親見,果不其然。他打個手勢,示意手下自後包抄,截斷對方返城退路。穆如慮心道:此人率忠之性,我敗他後,不取其命就是。
一念既罷,“飛廉”槍尖虛挑,白虹貫然起手。那人戰得正酣,猛感耳背發涼,右臂回招,彎刀倒挂,意欲封住長槍來勢。不料穆如慮招未用老,已生三變,正似波濤跌宕,一着緊過一着,一着奇過一着。狼取守将盡管悍猛,武學上的造詣卻遠遠不及,立時給逼得手忙腳亂,左遮右擋,登時險象環生。
見他遇危,近旁軍士大喝搶上,揮刃砍向穆如慮。穆如慮如作不見,調過槍身倒臂反撞,撞中那名軍士胸口,複一槍,咽喉殷紅,栽倒塵埃。那将官得片刻喘息,眼角餘光一掃,發現三方聯軍已将他們團團裹住,欲前不得,欲退不能。這百來騎的人馬,竟被困陣中。
穆如慮看他面露惶然,擺槍道:“現在投降,猶未晚。”
他定一定神,握緊手中雙刀,厲聲喝道:“狼取男兒,就算死也要站着死,絕不跪敵!要戰便戰,放馬過來!”
穆如慮心下暗嘆,銀槍半空畫道圓弧,如矢應機,向前遞進。守将以短兵敵長槍,不能與他搶攻,只好使出鎖拿,向下扣壓。然而,“飛廉”動似靈蛇,吐放梨花,輕輕巧巧一掠一翻,便脫出掌控。那人微怔,眼前發花,彎刀立時撤招自守,卻到底慢得半拍。穆如慮進招如電,銀槍疾旋,直入中宮。對方避無可避,腰身向後放倒,脊背緊貼馬鞍。穆如慮腕力頓收,兵刃虛抵在他胸口,只需稍稍下刺,即刻斃命馬下。
穆如慮忍手不殺,正要開口說話,忽有一道勁風襲來。“飛廉”陡然蕩開,只感虎口發麻,坐騎受驚,人立而起。穆如慮穩住籠頭,聞得西北鼓噪驟然大作,殺聲動地,戰鼓搖山。勿需回頭便知是誰到來。這等聲威,這等氣勢,所過處能引動這樣的群情沸騰,在瀚北絕找不出第二人。
白發黑铠紅幟張,鮮衣怒馬任驕狂。狼取計都現身戰場,畫戟入陣,拓疆開道,殺意愈重彩聲愈疾,使人心魄大動,熱血激蕩難抑。穆如慮首次領略,實在想不到區區一個人的出現,會令本已見分曉的戰局起如此之大的轉變。只見城頭衆軍搖旗吶喊,士氣高漲,如瘋如狂。
兵燹為薪,狼煙為引,黃昏山紅霞熾焰,色映九宵。穆如慮舍了方才對手,凝神接戰。狼取計都禦兵插入軍中,半步未曾停留,一氣殺到城下。二人對面交接,不過彈指一瞬,計都長戟掠手起風雷,“渡黃泉”末端鮮血仍溫,紅珠飛濺向穆如慮雙目射到。他頭顱微微側偏,銀槍攔架,敵住計都招式。雙方同時發力,槍戟齊沉點地,帶得塵沙席卷。
狼取計都正要趁隙追擊,身前身後兩道利芒切入。計都反手一甩,嗆然響處,祖爾恭長刀被巨力斬出細小豁口。穆如慮反應迅捷,搶上相護。計都銀戟打橫,隔住刀槍。就在此際,身後龍格豪也已奔到,揮槍夾攻。長槍“律質”向他腰間點到,來得且兇且疾。計都頭也不回,左手拔劍,反腕還招。四股力道以硬碰硬,一合過後,狼取計都穩在鞍上,身形連搖也未搖,泰然自若。對面三人各退兩步,龍格豪與穆如慮換個眼色,似在說:這下棘手了。
方才将領得計都援救,既感幸運又大是興奮,立道:“汗王,末将随你一同殺敵!”
計都将他一阻,道:“你回去,下一陣,由我代接。”
那人滿心只想同他比肩而戰,畢竟這種機會,此生恐怕再無第二回。他還想争辯,卻聽狼取計都斷然道:“走。”他到底不好違令,無奈回身,領着自己人馬,在援兵庇護下返回關中。甫一進門,擡頭看到城樓上衆人翹首觀望,都将心弦繃緊,無數目光聚于一線。不知四強并立,昔日所向披靡的狼取戰神,還能不能絕境中反敗為勝?
狼取計都目光自左而右,慢慢将他們掃了一遍,銀戟斜靠肩頭,笑道:“善慧王龍格豪,蟾璃王祖爾恭,龍武将軍穆如慮,來得好!要殺我,就該是這種陣仗。”
祖爾恭道:“替你收屍,這種陣仗太過擡舉你了。”
龍格豪卻別有牽挂,向他問道:“睿徵公主現在何處?”
計都不答他話,只擡了擡下巴,示意他往身後看。刀山人海中,牧雲冶一襲白衣,身圍貂裘,麗質素顏,恍若天人。在這血流遍野的戰場之上,有如一縷明光,使人望之目絢。龍格豪見她完好無恙,方才放心。四部人馬皆知她乃龍格大阏氏,更是元帝公主,不敢沖犯,讓出道路。牧雲冶與龍格豪甫一交睫,似有千言萬語,欲言又止,面頰微微發紅。
她身後尚有狼取葉護持刀押送,龍格豪不肯就此放她再入險地,便向計都道:“你我之間的恩怨,龍格豪一身承擔。此事與她無涉,請你放她還族,以免刀劍誤傷。”
穆如慮亦道:“不錯,公主乃弱質女流,此地太過危險。計都,你放了她,穆如慮願意與你單獨一會。”
計都意味深長瞧了牧雲冶一眼,道:“男人想要回自己的女人只有一種方法。龍格豪,想要她,先敗我再說。”
龍格豪雙瞳收縮,冷然道:“那就是沒的談了。”
狼取計都轉向牧雲冶,道:“你入關等候,我随後便至。”
霜刃在側,她身不由主,只得聽從。計都目光不看她,牧雲冶一聲長嘆,縱馬離開。場下四人各懷心思,待她走遠,穆如慮道:“狼取計都,今日三方圍城,黃昏山即便倚占地利,亦難久持。你飛騎趕來,以疲兵對我等精銳之師,早落下風,縱你武藝超群,也難挽狂瀾。負隅頑抗死在這裏,不覺可惜麽?”
計都昂然道:“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活得盡興,夠快意了。”
四方陣,四個人,陣稱雄奇,人謂豪傑。
牧雲冶心頭砰砰直跳,落鞍後急忙奔上城樓。俯瞰平野,狼取人馬往複厮殺。惟中央一片空場,計都一身漆黑甲衣,只身擋關。對面龍格豪麾羽暗赤,槍綴霜花,正與穆如慮的銀袍銀槍交相輝映,皆乃名将氣概。祖爾恭人在計都左側,長刀平舉,目光移向對手肋下。
狼取計都身入重圍,以寡敵衆,狂傲神态不減半分。他提戟仗劍,微微凝神,劍戟同發,竟是左右雙邊同取攻勢。穆如慮口中道一聲好,“飛廉”輕顫,正面相迎。祖爾恭拍馬近前,白刃攔腰掃到,四人頃刻鬥在一處。
這一交手,以快打快,精彩紛呈。瀚北草原上四位最強的高手,為家為族,為大義為私利,都存滅敵争勝之心。搏得激烈異常,鬥得日月無光,殺招奇招,詭計巧計,層出不窮。你來我往,時而精妙嚴謹,時而大開大阖。打到疾處,如飄風驟雨,星馳電徹,雖眼目欲捕,卻應接不暇。舞到緩時,如黃虎顧盼,看似悠閑,卻機鋒深藏,暗潮洶湧。城樓上起初還有人吶喊助威,觀戰至此,人人不語,個個噤聲,都懸心懸到嗓子眼。眼見一着走錯,便要身首異處。他們往日只知計都武藝之強,舉世無雙。卻不知一人之強總有限度,天下英豪何其多也?穆如慮名門之後,槍法工整精純,功力深湛。三人之中推他為首,正面吊住計都的注意。龍格豪亦是自小随父帶兵,閱歷豐厚,出手剛勁犀利,後力綿長,與穆如慮配合默契無間。加上還有個祖爾恭虎視眈眈,下手陰險狠辣,見縫插針的忽進數招,專找防不勝防的死角偷襲。衆人都想,倘若跟他們對上的是自己,哪裏還有幸理?
計都一戟一劍,技驚四座,應對裕如。只聽“渡黃泉”長兵連碰,嗆音不絕于耳。最末一聲,驀然大震。穆如慮早聽聞他之兵刃舉世罕有,非同凡響,暗自防備。猛感眼內灼痛,那柄長戟輝光流展,異彩大放,如有一蓬烈焰騰空燃起。狼取計都調用神兵,人戟交感,手腕輕彈,銀戟長揚,莽原立時群邪戰栗,游靈咆哮。
穆如慮挺身截住,雙兵相錯,他只感對方力道透槍徑過,壓力頓增,手下發沉,胸口一窒,幾難呼吸。想不到搏殺許久,狼取計都非但未見力竭,居然還有這等潛力,實在令人驚懼。龍格豪見同伴遇危,“律質”反搶計都脖頸方寸之間。狼取計都輕笑一聲,道:“慢了。”r>
了字未落,長戟抖個花槍,碰開來勢。左手配劍自懷內穿出,直刺龍格豪,角度不可思議。牧雲冶看到,不由低呼。不想祖爾恭的長刀已抵後心。計都忙中未有慌亂,腰身款轉,雙臂同時吐勁。三人便似碰到一堵無形壁壘,難得寸功。
穆如慮一聲厲喝,到得此刻再無保留,運槍提氣,絕學上手。槍進,霜芒融雪,浪嘯千峰,一招“白露斷岳”,直取對手。龍格豪見他發力,同時夾擊,槍尖微微回勁,猛然刺出。若虎蛟出淵,驚鴻一瞬。祖爾恭原本也蓄勁十成,招出未半,忽閃念道:此等良機,實為天助,讓他們拼個兩敗俱傷,正可從中漁利。心随念轉,遞招中途故意慢得一慢。
狼取計都微微冷笑,“渡黃泉”遙指青空,戰神身影傲視群倫,再開血咒逆五芒,魑魅魍魉出無間。場下衆人忽覺日光見晦,妖雲欺世,眼中景物皆失本相,變成一片慘灰。大地聳動,魔源爆沖,計都雙兵齊走,正是他獨樹一幟的成名絕技,雙招合流,“廢世之殺”“滅世之玄”同時現世。四人身周丈許,草木盡催,石裂土崩,好不駭人。
雷鳴未歇,交手即分,先聽戰馬受巨力餘波所創,痛極嘶鳴。穆如慮連人帶馬,給撞退數步。三個人裏他乃主力,正面牽制計都,負擔尤重。狼取計都的“廢世之殺”非同小可,方才交招已受暗傷,胸臆之間一股鮮血倒反上來,甜腥沖口而出。龍格豪挺身護在他身前,忙道:“你受傷了!”
穆如慮喉中兩口鮮血吐出,搖頭道:“無妨,仍可再戰。”
再看計都,左手長劍別住長刀,銀戟輕擺,向穆如慮贊道:“能接下我這一招而不死者,你是第一個。穆如慮,你是值得我認真對待的強者。”
他口中一面說,手下走招不停,祖爾恭掌中“兇哭”上下翻飛,始終難以沖破劍芒,欺近身畔。計都以巧禦拙,上撥下攔,動意不動力,全數擋回。龍格豪不發一語,持槍再上。他們彼此心中明了,這一戰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就看誰韌性更長,能夠撐到最後。剛才狼取計都發招傷了穆如慮,面上雖然好整以暇,卻并沒趁勝追擊,可想而知一定也吃了虧。因此,第二輪激鬥,三人不約而同用了纏戰之策。
他們這邊局面僵持,對于重圍中的狼取兵将卻是大大不利。眼見對方包圍越收越攏,只得以肩并肩,強自抵禦,但這般下去實在難以為繼。厲伏藏人在城樓,暗道不妙,只盼計都能速戰速決,快快取勝。
狼取計都長戟連舞,逼退穆如慮與龍格豪。他方才留心觀察,對手三人中數祖爾恭出力最少,也數他最為老謀深算。拖延這許多時候,別人或多或少都有挂彩,惟他毫發無傷,正是不可忽視的隐患。當即青鋒一拒一迎,“兇哭”如被粘住,不由刀随劍起,帶偏方向。計都運柔力,算計得手,下半招化柔為剛,寸勁立吐。“嗡嘤”一響,刀劍以鋒應鋒,陡然疾旋。風卷白刃,氣浪滌蕩,狼取計都配劍抵不住“兇哭”之銳,被旋力生生絞為兩截。祖爾恭大喜,以為得手,豈料計都反手一甩,半截斷劍向他面上擲到。蟾璃王見他來勢迅捷,倉促中只來得及讓過要害,肩頭已被劃中,一臂險些被廢。
計都殺敗一人,轉身片刻之機,背後不免空門稍現。驚虹斜堕,一箭破空。他肋下發涼,冷箭透肌,深深插入體內。
r> 瞬息轉變,兔起鹘落,鶴雪箭術馳名九州,豈同小可?況且路然卓隐在天際許久,只為這關鍵的一刻。他一箭本是要取計都性命,想不到最後關頭,仍給他讓過要害。雖未射死,其傷卻重。路然卓心中既嘆且惜,嘆這人果然骁勇頑強,武藝之高生平僅見。可惜就算再強,受這一箭,還要放手對敵的話,必死無疑。一念至此,方才暗扣在手中七支羽箭,停弦不發。
狼取計都晃了兩晃,身形搖搖欲墜。不知為什麽,方才與他交戰,只恐鬥他不過,現在看他重傷,衆人隐隐似又不願他就此倒下。但見計都竭力穩住,一手探向身後。羽箭此時大半都已嵌在肉中。他受箭上所附月力影響,就不止普通箭創那般簡單,傷處血流難止,不一會兒便浸透铠甲,順戟身一滴一滴,滴在地下。
計都折去箭尾,緩緩吐了口氣,冷笑道:“這就是你們的手段?領教了。”
路然卓瞅準空隙,七箭連發,劈空襲到。七箭電光火石,力量準頭拿捏妙到巅毫,造詣可謂爐火純青。計都斷然斥道:“煩哪!”提腕振兵,覆手掠過,七支快箭撄其鋒銳,一招盡數寸折,被氣浪掃開。路然卓慨然嘆服,自言自語道:“好個狼取戰神,先明攻後暗算,用這等計略都殺不了你,我實在不願你死在我的箭下。龍格豪的要求既已達成,後面的事,看你如何應對了。”
他說完舒開兩翼,乘風拔高,打個旋向北而走。羽人既去,少了一位勁敵,勝負再呈未知之數。穆如慮大有惺惺相惜之意,便道:“一味逞勇,非是英雄所為。你敗局已定,何苦強自支撐?”
狼取計都既不言退,神色亦不見餒,長兵遙指,道:“對我而言,這一局才剛剛開始。就要如此,游戲才有游戲的刺激。”
勸之不動,三人正待聯手再上,不料奇變疊生。黃昏山上忽起濃霧,被風一吹,順勢飄下。這陣霧氣半灰半黑,污穢不堪,嗅到鼻端令人煩惡欲嘔。龍格豪心下一驚,目光所及,尺半開外便一片朦胧,什麽都瞧不分明。他聽說狼取部內有厲姓一族,擅長巫術,能呼風喚雨,驅策蟲蛇。果然腳下傳來嘶嘶聲,許多毒蛇借霧氣掩近,向這邊游來。
瀚北廣袤無垠,少見蛇蠍蟲豸,況他們所放皆含劇毒,觸之即亡。聯軍被這等詭異情形駭住,一時不敢驅前。龍格豪發令,率衆撤回高坡。
厲伏藏祭出奇陣,趁敵軍大亂,搶回已陷絕境的狼取計都。好容易揀回一命,退至城內。牧雲冶下得樓臺,見他一手捂住傷處,一手搭住厲伏藏肩膀,指縫內猶不斷滲血。她本想問是否有性命之危?此話又情實不好出口,到了嘴邊,硬生生吞忍下去。
計都吩咐手下把守要道,由厲伏藏攙扶入內。牧雲冶跟到門口,躊躇不前。忽聽計都道:“你也進來。”
城池本依山而起,屋子低矮陰郁,甚為簡陋。計都因不想将傷情透露出去,使軍心動搖,所以房內只他們三人。牧雲冶在他身後,将他肩背托高。等甲衣褪下,才見那一箭正中腹背,幾乎透身而過,血跡班駁。真不知他怎樣撐到現在。厲伏藏盡管心驚,動作卻十分麻利。擊出斷箭,止血裹傷,手法敏捷利落。眨眼已用紗布纏得密實。羽箭既然拔除,劇痛漸緩,計都神智清明數分。
牧雲冶挨到這時,再難忍耐,關切問道:“傷勢如何?”
厲伏藏道:“死不了,不過得躺上數日了。”
計都一聲長嘆,直起身來。厲伏藏氣道:“叫你躺下你偏要起來,叫你往東你非要往西,活膩了就給我死遠一點。”
“仗還沒打完,哪有這般容易就死。眼下該當商讨下一步的計劃。”
“投降的計劃麽?”
他“哈”了一聲,道:“現在投降,未免遲了。即便穆如慮肯答應,龍格豪與祖爾恭也不會如此便宜咱們。”
“你忘了龍格大阏氏還在咱們手上。”
“戰到現在,我想她的話對局勢已起不到太大影響。”
眼看城破族滅是早晚之事,狼取計都先前數場戰役,大傷龍格主力,一路打到繁城城下。龍格豪若不趁此時機将他滅除,以後他待東山再起,悔之晚矣。況且留之不殺,有心慈手軟之嫌,易令別部覺得龍格軟弱,從而埋下隐患。瀚北草原狼作風悍戾,最容不得婦人之仁。
牧雲冶偏過頭,小心翼翼問道:“有什麽打算?”
狼取計都垂頭沉吟,久不作答。牧雲冶明眸一眨不眨望着他。說來奇怪,外邊兵荒馬亂,如火如荼,她的生死懸在一線。然而屋內卻是如許平靜寧和,非但不覺惶惶不安,心中反生出絲絲柔情,好像只要這樣陪他靜靜待着,每一刻都很欣悅。明天天塌地陷就天塌地陷,死了就死了,也沒什麽可害怕的。牧雲冶暗想:他如向我開口願與龍格豪罷戰言和,我一定不計代價幫他渡過難關。轉而又道:可惜,以他的個性,寧死不會主動低頭。這條不歸路,怕要一走到底了。
計都沉聲道:“還有一個辦法。”
黃昏山英雄冢并非碑林,乃鑿通山腹,将其中一處天然洞窟略為修葺後所得。狼取民風尚武,所以便有将戰死英靈奉于聖地的傳統。狼取人對屍身并不看重,死後任其曝露荒野,犬噬鷹啄。老死、病死自然死亡者,往往随意抛卻。惟獨葉護勇士倍受尊崇,男子甫成年,便争相上陣殺敵,以死後名字得入英雄冢為畢生志願。
牧雲冶本道如此重要的地方,大約修飾得十分精細,不然也應頗具氣派規模。如龍格部所築的祭神臺就特意請手藝卓絕的河絡大師督造,莊重恢弘兼而有之。哪想狼取赫赫有名的英雄冢,居然如此簡陋,除甬道中有逼仄石階可供上下外,其餘一應保有山體原貌。然山壁上密密麻麻,刻滿了人名。每個名字同樣大小,無論王公貴戚,或是無名小卒,不因身份貴賤而有所差別。即便歷代族長名銜,也都淹沒在浩如煙海的名字中。
她暗自慨嘆,世上能将外物與聲名看得如此輕者,着實少有。能不浮誇到這等地步者,即便蠻族內,亦稱異數。這就難怪狼取人堅忍果敢,計都敢為一人跟瀚北兩大汗王翻臉更是毫不出奇了。
計都重傷,行動不便,原本一直倚在牧雲冶肩頭。這時忽離身畔,上前兩步。牧雲冶順他視線看去,見那名字入石數分,筆畫剛硬,有如刀削斧劈。狼取計都默立許久,面上三分緬懷,三分落寞,三分悲傷。想這一走,重回故地的希望渺茫不可期。前塵往事,自此永埋。
過得良久,他方才轉身,向厲伏藏道:“準備好了麽?”
厲伏藏道:“等城中的人安全撤離,機關便可啓動。”
“将人分做兩隊,分向而行,在瀝泉城外彙合。”
計都亡命一搏,主要目的是為護住狼取聖地不遭外敵踐踏。祖爾恭便是摸透了他這種個性。之前冒充龍格豪打魇都,惹他發怒,之後再取黃昏山,讓計都以為龍格豪會用同樣方式夷平此地。狼取計都既能為一人引動瀚北叛亂,足見其輕生死而多率性。英雄冢遭劫,絕難束手不理,其後果然一戰奏功。計都明知關口将破,布置人馬退入山中,自暗道穿過聖地。這條甬道通向後山,十分隐秘,只有寥寥幾人知曉。想不到如今會派上用場。
未免英雄冢受敵荼毒,計都令厲伏藏事先做好布置,等人馬全數退出後立刻封山。牧雲冶随他們方至山下,耳聞轟然巨響,山搖地動,土石垮塌。狼取士兵一隊護送婦孺離開,走較平順的大道。另一隊則跟着計都,走較曲折的小路返回狼取首府瀝泉城。
祖爾旌與祖爾幟騎術高超,每人都帶了兩匹良駒,輪流換乘,因此走得神速。不過一個晝夜,就已達目的地。這條道路地形甚為奇特,昔年北瀚地殼震動,導致地衣陷落,出現一條裂縫。如今裂縫兩側為高地,中間低凹,很是險峻崎岖。祖爾旌向弟弟道:“如若料得不差,今天狼取殘部會從這裏經過。”
祖爾幟皺眉,道:“兩條路,他有可能來,也有可能不來。你為什麽非要請命守這條路?”
“我也不能完全确定。不過我有一種猜測。計都自然料得到黃昏山被占後,以聯軍的速度,定能在回程中途趕上。從常理講,走大道逃回瀝泉希望更大。所以龍格豪與祖爾恭多半會取道那邊。而龍格豪素有賢王之名,以往對待蠻族戰俘大多寬恩。計都若顧念族人,讓老弱婦孺走這條路,一者可令他們性命保全。二者,他對上穆如慮總比對上那兩人要好得多。”
“計都怎知那兩人會是一路,穆如慮會取道另一路?”
“狼取計都是高手,三名對手內只穆如慮可獨當一面,另兩人本就稍遜一籌,若力量再分散,就更給計都可趁之機了。因此,到頭來一定是如此分派兵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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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一計都改變想法,不走這條路呢?”
祖爾旌微微一笑,搖頭道:“沒有萬一,這不是來了?”
大王子所料不差,果是狼取計都率隊迎面奔來。祖爾旌将弟弟一扯,低聲道:“咱們到下邊去截他。”
兩側塊壘壁立,易于藏身,加之中間道路逼仄,馬行速度不快。狼取人馬自中徑過,眼看計都慢慢行近,祖爾幟抖出袖中一支矛不似矛槍不似槍的古怪兵器。此物中空,末端綁有利刃,比槍短了一截,勝在便利靈巧,可以伸縮。祖爾旌猛将他的手一按,只聽對面一人提氣揚聲道:“狼取計都,又見面了。”
狼取衆人心內發沉。計都越衆而出,穆如慮長槍斜提,二人交個眼色。正是狹路逢敵,未知勝負如何?
北瀚一獅一虎,各負盛名,皆稱當世英雄。二度交手,結果殊難逆料。
穆如慮道:“這一陣,敢接麽?”
計都背過手,長戟反甩,哂道:“上回黃昏山下未能盡興,是我招待不周。這次一定好好招待,必令來客賓至如歸。”
穆如慮其心不在跟他較量高下,眼光掠向牧雲冶,道:“穆如慮為睿徵公主而來。”
狼取計都想不到他讨人之意如此執着,“喔?”了一聲,回頭問道:“你們到底什麽關系?”
牧雲冶大感發窘,忙辯白道:“将軍只是一盡忠君護主之心,不可誤會。”
其實,撇開君臣身份,穆如慮與牧雲冶私交甚好。只不過二人性情都屬老成,所以于公于私極為謹慎持重,不想授人以柄,反叫外人以為他們關系疏遠。計都本不明其中究竟,順口一問,倒有兩分像吃醋意味。牧雲冶暗自搖頭,忖道:大敵在前 ,傷體未複,還在這等沒要緊處糾纏,真不正經。
穆如慮恐牧雲冶尴尬,清咳一聲,引開話頭,道:“計都,與我一賭如何?這一局我若贏,你将公主平安放還。我若輸,便讓你過關。”
計都答得也爽快,道:“那我贏定了。”
一言邀賭,一語應局。不等話音落地,“渡黃泉”中宮遞進,穆如慮擺槍拆招。計都大膽果敢,穆如慮機敏沉毅,兩人的風格就在手下盡都顯現出來。狼取計都以快攻為主,刺、撩、斬、截,走縱橫開闊一路,似拙實巧,毫無破綻。穆如慮則神閑氣定,兵來将擋,水來土掩,勾、封、挑、掃,妙着應運而生,正是生生不息之态。
他們越打越是激昂,旁邊看客卻越看越是驚心。祖爾幟目不轉睛,暗道:據說計都曾受鶴雪一箭穿身,傷重至此,還有這樣的實力,若非親見,我絕不會相信。不過,他與穆如慮一個暗創在前,一個遭算在後,都帶傷在身。彼此消耗,強自壓抑的傷患馬上就會爆發。
果不其然,對到百招開外,計都铠甲下漸有血水滲出。穆如慮出槍亦慢得兩分。牧雲冶心弦繃緊。兩個人裏,一個是她情愫暗許的男人,一個是舍命相救的摯友,于她來講,哪個出事她都難逃負疚。這時想要出聲阻止,又恐二人分心,反而錯手傷人,心潮起伏,交煎兩難。
狼取計都忽感肋下牽痛,雙肩微微一顫,這一顫之下,進招便露些微破綻。穆如慮何等高手?雖彈指頃刻,已足判生死。“飛廉”化虛為實,力放勁疾,向他左胸點到。不料,槍尖才及甲胄,計都反應迅捷,身随招走,輕輕一讓,長戟反撩。“渡黃泉”原本斜指向下,頓時變守為攻。他此招變得不但灑脫流利,而且全悖武學常理,出奇不意到極點。一叢明光自銀戟末端飛速流瀉,令人聞名喪膽的“廢世之殺”又現塵寰。
穆如慮急提氣,破空直擊。兩人運功十成,正面相迎,激得罡風大作,兩旁岩壁立時龜裂。穆如慮手中兵刃倒撞,戳在手肘,耳畔嗡鳴一聲,身軀不由自主向後跌落。此回不似上回那樣,還有兩名戰友在旁分散對手注意。這一招是實打實的硬扛,他只感狼取計都出手,霸道強橫,排山倒海,任你怎樣消解避讓,終如孤舟,免不了要被濤天洪波壓倒吞沒。他摔在地下,掙紮想要起身。然而只要一有動作,五髒六腑似都移位,前力盡斷,後力難繼,胸腔內氣血翻騰,十分難受。
就在他們堪堪分出高下之機,祖爾旌與祖爾幟有了動作。祖爾幟一躍而起,左手長鞭卷向計都,右手短矛分刺雙肋。計都一招險敗穆如慮,亦為“飛廉”所傷,臂上血湧如泉。再受偷襲,危急中兵刃點地,借力跳下坐騎。祖爾幟就是為了将他逼下馬來,巧計得手,祖爾旌趁隙夾攻,伏身欺近,彎刀斬向雙腿。倘若平時,他以短刀對計都,別說雙腿,就是想要近身半丈之內都難如登天。然而這時,狼取計都連戰不休,十成功力耗得只餘三、四成,被他搶近身,用貼身的打法,正是欺敵疲累,大揀現成便宜。
只見兩人一招連一招,刻不容緩,式式狠準,十之八九都沖他小腹箭創而去。計都一言不發,擺戟接下第二陣。他雖處險境,仍鎮定沉穩,不見絲毫慌亂。長戟慢舞,卻是一筆一畫,章法獨到,不給敵手可趁之機。
祖爾幟攻他上盤,身形輕快,但出手絕無小孩子的稚嫩淺薄,倒透着乃父的彪厲氣象。祖爾旌專攻下盤,他性情狡猾得多,一面出刀,口中一面猶道:“狼取戰神,名不虛傳。一向聽說狼取計都乃瀚北第一高手,前日未能親會,未免遺憾。祖爾旌仰慕汗王英名,不惜跋山涉水而來,汗王可不要輕易倒下,叫人失望而歸。”
計都化盡來勢,提足踢開彎刀,冷笑道:“你的愛慕之情,我收下了。”
祖爾幟聽他們越說越不像話,瞪了兄長一眼,左鞭右矛,前虛後實。計都揮兵遮架,祖爾幟手中短矛猛向前彈出數寸,矛尖噴出酸液。原來,自從那日河岸敗誇父一戰後,祖爾旌自認不是計都的對手。回去後反複琢磨,琢磨出了這麽個陰損方法。他想狼取計都武藝卓絕,從招數中既找不到突破,就從攻擊範圍上下手。弓弩之類雖則射程遠,其傷畢竟有限。在中空兵器中灌滿酸液,一則防不勝防,二則腐蝕性高,根本無法抵擋。
計都措手不及,肌膚上只感一辣,繼而又癢又痛。祖爾旌側身翻過,反手倒拖,彎刀劃過铠甲,在腰上拉出一條血口。狼取計都三招迫開勁敵,後退數步,低頭看了看,兩處新創皆遭腐蝕,深入肌骨。強如計都,忍此劇痛,也不禁臉色發白。
他長兵支地,穩住神智,盯住祖爾幟,道:“小小年紀能有這等心計,是個人才。可惜一旦上了戰場,不論男女老幼,狼取計都殺之無忌!”
殺字擲地,“渡黃泉”陡震,風嘯穿雲裂長空。蒼穹冷,河山寂,天地之間如被生生撕開一道缺口。祖爾幟幾曾見過這等異像,不由呆怔原地,忘了閃避。計都一式“亂神決”,熾焰開道,沃野雷鳴。就在千鈞一發之際,一人縱身撲上,抱住祖爾幟。只聽悶哼一聲,祖爾旌不顧自身安危,代接一招,兩人身軀同時遠遠摔出,撞在石上。祖爾幟得乃兄相護,盡管受傷,性命并無大礙,即刻爬起,忙将兄長身軀扳過。祖爾旌衣袍染跡,傷得不輕。幸好計都重傷在前,未出全力,是以性命得全。
狼取計都連敗三名對手,已是強弩之末。牧雲冶見他站立都十分艱難,再顧不得什麽男女大妨,什麽敵對身份,什麽将來的流言蜚語,翻身下馬,上前将他扶住。計都閃身躲開左邊,伸出右手任她抓住。他左邊铠甲沾了硫酸,恐牧雲冶碰到受其灼傷。
穆如慮勉力起身,澀聲道:“要走,除非踩着我屍身過去。”
其實在場的人均能看出他絕沒再動手的力氣,這麽說不過意氣之詞。但他為了一名與自己無親無故的姑娘,做到這等地步,也頗令人佩服他的膽氣。
計都冷笑一聲,道:“想當烈士,我成全你。”
說罷正要動手,牧雲冶橫身攔在二人中間,向穆如慮道:“将軍高義,牧雲冶沒齒不忘。但眼下是我自願随他而去,請将軍不必再做無謂犧牲。”
她忽出此語,不止穆如慮,連計都也不由詫異。穆如慮一時錯愕,道:“殿下……”
牧雲冶即道:“我心意已決,不用多言。請将軍退開吧。”
這一句的口氣,就分明不是友人立場,而是以牧雲氏皇族身份所下的命令。穆如慮身為臣下,就算心中再如何反對,也不好公然抗命不遵,只得側身讓出道路。眼睜睜看着他們揚長而去。
狼取計都負痛上馬,走出一程。厲伏藏擔心他傷體支持不住,中途堅持勒兵休憩。計都吩咐厲氏一族殿後,把守外圍,将眼前葉護統統遣走,與牧雲冶離開隊伍,找了個僻靜所在。厲伏藏數天以來觀察他們兩個,早對他們的關系了然數分。因此計都這時跟她單獨離開,也就不加留意。
計都倚石坐下,身上血污狼籍,神色疲倦困頓。他閉上雙眼,頭顱斜靠身後岩壁,如若不是胸口尚在起伏,真讓人以為已經死了。牧雲冶見他這個樣子,憶起自己小時候養過的一只獒犬。那只獒犬立身足有一人之高,撲狐捕兔,十分兇猛。後來随帝出宮圍獵,路遇黃虎,為護主而上前搏殺,終于重傷。臨死前睡在她臂彎中,也是這等神情。牧雲冶輕輕嘆息,用衣袖替他拭去額上血污。
狼取計都本昏昏沉沉,忽然聞到一縷女子身上的幽香,不免心中一蕩。他舒臂将牧雲冶腰身摟住,整個人抱過。牧雲冶“呀”了一聲,跪立不穩,起身不能起身,推又推不開,正在驚慌失措間,卻感對方的手探入衣服,直向懷內摸來。他這種動作,分明意圖非禮。牧雲冶哪能想到一個丢了半條命,還剩一口氣的人,會在這種時候色性大發?立時臉頰發燙,去扯他的手。卻聽計都低笑道:“你心跳得好快。”
牧雲冶一時起急,狠狠一推,掙脫懷抱。計都手中多了樣事物,正是她日夜不離身側,龍格豪派人打造,贈予她的那支簪子。他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手中長簪,忽然撥動機括,打開邊鋒,将之變做匕首形狀。計都手腕輕振,調過刀柄,遞給牧雲冶,道:“我知道你一直在等這個機會,動手吧。”
牧雲冶并不接,定定瞧了他會兒,問道:“你早就知道麽?”
“就算睡着,對于接近身周一丈以內的人,一舉一動,我也十分清楚。”
她緊咬下唇,想起計都所說“游戲要用游戲的心情”。原來至始自終,多少小聰明,多少小小的謀算,都是一場笑話。“既然知道,為什麽還要留我在身邊?”
“我一向言出必踐,我答應過給你兩個月時間,讓你來殺我,現在正好兩個月。是你贏,我輸了。”
她搖搖頭,柔聲道:“未至最後,怎可輕易放棄?這不像你的風格。”
計都不以為然,平平靜靜道:“就算你不動手,我也一定會死。從龍格豪發兵黃昏山時起,狼取部就輸了。草原狼的規矩,你應該清楚,對敵不憫,斬盡殺絕。勝者王侯,敗者流寇。我把這個機會留給你,既是有目的也是有條件的。”
牧雲冶既不問他有什麽目的,也不問他有什麽條件,只是點頭承諾道,“龍格豪是明理的人。你手下軍士只要不反抗,便不會有性命之憂。”
計都微微一笑,道:“我就喜歡跟聰明的女人打交道。”
牧雲冶對上他目光,多少翻覆的心事,多少未及說出的言語,到這時候,皆化無聲。她接過短匕,手掌覆在計都掌上,肌膚相接,一者滑膩冰涼,一者厚實溫暖。牧雲冶對這種結果早就預想多遍,哪想當真到來時,還是萬般不願。她強自壓下心中的難過,舉刀問道:“還有什麽要交代的嗎?”
他探手入懷,取出一片殘布。這布帛是昔日摯友所留遺書,血書寫道:厲牙淩惜自此之後,不能侍君左右。君懷淩雲之志,他日成就必高先祖,響蕩瀚北。淩雖死無悔。倘有來世,仍與君結兄弟,摘弓馳射,恣意縱橫。厲牙淩絕筆。
計都嘆道:“他說雖死無悔,但無論如何,我還是欠他一命。他寧死也不選擇背叛,這分情義,狼取計都未有片刻或忘。龍格豪認為交出數人,可使更多人從中受益,其實這是更加卑鄙的背叛。我死之後,請你将此物連同我的屍體帶回魇都,丢在城外荒野,這樣就行了。”
“你的囑托我會照辦。”
他将跟随多年的銀戟“渡黃泉”插在身前,坐直身軀,道:“多謝,你可以動手了。”
牧雲冶目光一凜,握住匕首的雙手不再顫動。一場轟動瀚北的争戰,竟是這樣落幕?“渡黃泉”似乎感到主人的情緒,發出聲聲凄吟。她手中匕首亦放幽光,幾行秘文投在岩石上。牧雲冶身形微動,刀鋒遞出,正中計都胸口。長戟光焰剎那熄滅,周遭一片死寂。
狼取計都從來沒有過類似的奇妙感覺,只覺她數滴眼淚滑過脖頸,鑽入衣襟,好像身軀曾有過千年冰封,此時此刻消融殆盡。沒有疼痛,也無畏懼,反倒一片澄澈,一片安詳。想到死,不免兩分遺憾,兩分抱歉,兩分留戀不舍。他将牧雲冶摟在胸前,親了親她的秀發。
“原來愛一個人是這種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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