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深情

深情

“公子此番前來南州,想必便是為了與揚州沈氏談事吧。”葉之玄道。

“沈家并不值得我奔赴千裏,”陳習彧搖頭,“我是來找一個故人的。”

葉之玄眉頭微皺,他當然知道陳習彧口中的故人指的是沈執荑。

想不到沈執荑那般輕佻浪蕩的女子,居然真能夠得到君王的幾分真心。

說起來,他初見帝王時,也曾震驚于昔日友人居然是天子這件事。

“葉卿的奏折上都寫着,沈執荑與她夫君琴瑟和鳴,舉案齊眉。可為何我這次見她,她卻那般憔悴?”陳習彧目光落在葉之玄身上。

五年前,他回到南洲,目睹沈執荑成婚,更是親眼看到她與夫君婚後蜜裏調油的日子。

陳習彧讀的書,受的禮,不允許自己破壞別人夫妻和睦,舉案齊眉,更不允許自己觊觎臣妻。

可倘若不是呢?

這幾年,他讓葉之玄盯着南州城,遷他至南州城做刺史,也是希望他能庇佑沈執荑。

這幾日暗衛所告訴他的,卻是沈執荑這些年的不易。

葉之玄這些年一直都在謊報。

帝王不需要多說什麽,輕飄飄的話就已經讓人局促害怕。

陳習彧瞧葉之玄斟酌着,不敢随意回話的樣子,心裏也約莫有了底。

葉之玄忙跪下:“公子,臣亦探聽到這些,想來……想來是那李存平日在外面裝的溫柔體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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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習彧又問葉之玄:“葉使君,我聽大夫說,沈執荑中了毒。”

他沒有記憶,心中沒有對沈執荑的喜歡,但既然那人從前與自己有牽扯,他就要承擔應該的責任。

他看出葉之玄的害怕,笑道:“葉使君不必害怕,我給你将功贖罪的機會。”

“換掉沈執荑的藥,派個人去沈家護着沈執荑,不惜一切。”陳習彧道。

葉之玄聽到這話如蒙大赦,忙俯身跪拜:“是。”

陳習彧繼續敲打道:“你從前流連煙花巷柳,與一名為抱琴的歌妓私定終身。後來抱琴為沈執荑所害,你怕是心裏一直怨着沈執荑。”

葉之玄被陳習彧這幾句話吓得冷汗涔涔。

陛下不是遇刺失憶,怎麽還能知道這些事?想來應該都是來南州這幾天剛查到的。

不過幾天時間,陛下竟連這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都查了個清楚……實在令人心驚。

“我不會追究這些錯漏,畢竟這些年你在南州所做所為甚好。”陳習彧道。

葉之玄暗自松了一口氣。

他還擔心陛下動怒,不過這般看來,陛下和先帝比起來還當真是好脾氣。

只是他一想到抱琴是被沈執荑害死的,心中就憤怒難當。

陳習彧看出他的不忿,問:“葉卿可有不滿。”

“臣不敢。”但葉之玄仍覺得這是個上眼藥的好機會,“臣只是想起抱琴了,陛下您沒失憶前還聽過她彈琵琶。”

陳習彧想都沒想道:“不可能。”

他無比确信:“我不可能去那些地方,我自幼也不喜歡聽那些靡靡之音。”

葉之玄聽到這句話卻覺得奇怪。

很多年前,陛下去過抱琴那裏聽琵琶,不僅是聽過,陛下甚至救過她一次。

他還以為陛下會記得抱琴的。

葉之玄見提抱琴沒用,便換了話頭:“臣是擔憂您。那沈執荑臣自幼相識,實在不是什麽好人。”

此話一出,屋內四下靜默。

陳習彧:“你很恨她。”

是恨,甚至不是讨厭。

葉之玄跪在地上,沒想到陛下說話竟如此不留餘地。

陳習彧意識到過去五年,他實在不該派人去照顧沈執荑。人都是會有私心的,他所謂的幫襯,或許在過去五年裏從未起效過。

“葉使君,不要揣測上意。”陳習彧丢下這句便轉身往外走。

言語淡薄,聽不出喜怒。

說到底,沒了記憶的陳習彧,便是再體貼沈執荑,也不會為了一個他人婦,去疏遠自己的心腹。

“今日便到這兒,葉使君別過。”陳習彧和葉之玄一同出門,他也想去見見沈執荑。

只是走到門口他便看到不遠處李存将沈執荑送上那車。

兩人相互扶持,瞧着倒是對恩愛的眷侶。

葉之玄瞥見遠處的人,又瞧陳習彧若有所思的表情,提議道:“可需要臣去攔下?”

陳習彧的手指敲了敲玉扳指,沒說是,也沒說不是,只是像是不經意般提起:“我記得過幾日你打算把江東、江南的士族請來?”

“是。”

陳習彧:“把李家添上。”

陳習彧淡然轉身,像是并不為沈執荑挂念,他心中也沒有鄙夷。

他只是覺得可惜,可惜沈執荑那樣的美人,居然嫁給這般人物。

-

沈執荑又搬回了縣公府,府上除了妾室們,還有位故人也來瞧了她。

原本靠着小榻默默不語的沈執荑一見來人,便起身迎她:“淑瑤,你來了。”

淑瑤是她的陪嫁丫鬟,也更是她打小一起長大的朋友。

她小時候是住在太平街的。

太平西街對面就是南洲有名的歡場,平日裏脂粉氣就漂浮不絕,入了夜,對面的笑聲更是陣陣難歇。

而沈執荑就是在這樣的環境裏長大的。

她們這條街上住的大多是些窮苦人,以及那麽些做暗門子的。

而她的母親從前是賣藝的,雖然過得苦,但卻不算最下賤。

沈執荑坐在院子裏,陪嫁丫鬟淑瑤給她遞過藥,話裏滿是關心:“娘子總是不愛喝藥。”

沈執荑接過淑瑤的藥,恍惚間就像當年從抱琴手中接過藥。

世人只知她逼死江南名妓抱琴,卻并不知道她與抱琴是同在太平西街長大的。

她曾感染時疫,是抱琴送了精貴的藥,把她從閻王那搶了回來。

只是如今物是人非,舊人舊事大多不再,她也聲名狼藉。

淑瑤為沈執荑鳴不平:“娘子早就該和那李存和離,如今這算什麽?”

沈執荑扯了個笑,心裏卻想着二月的那個約定。

等完成那件事後,她便能真正解脫了。至于如今待在何處實在無關緊要。

“這是我家郎君讓我給娘子帶的,等會兒等我給娘子您露一手。”淑瑤的夫君是城外的獵戶,她來時拎了一對新鮮野兔來。

她嫁過去以後靠做點心的手藝做點心,那獵戶不做獵戶,開了間點心鋪子幫她賣。

夫君偶爾手癢時,才會上山去打獵。

沈執荑原本是看不上那獵戶的,以前她一直都跟淑瑤說,淑瑤便是嫁個秀才也不是不行。

可如今想來,其實所謂門第哪有那般重要,倒比不上淑瑤夫君體貼。

沈執荑屏退縣公府的下人,身邊無人伺候,但她反而覺得這樣很痛快。

用飯時,她與淑瑤對坐,倒像是回到了兒時。

雖清貧可憐,但自在随心,不需要時時刻刻謹言慎行,被所有人盯着。

可惜吃到一半,兩人被人打斷。

淑瑤見到來人,忙起身:“老夫人。”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生病的緣故,還是昨日沈夫人實在太過心狠。

這次沈執荑語氣裏更添幾分冷意:“母親可是有事?”

沈夫人察覺到女兒的不滿,忙坐下溫聲安撫:“哎,阿娘昨日不是那個意思。阿娘也是看你過得苦,心裏不是滋味。”

“阿娘是擔心你在縣公府過慣了錦衣玉食的日子,習慣不了粗茶淡飯的生活。”

沈夫人勸慰了幾句,随即又道:“阿娘和你說,你還是和李郎好好過下去,縣公府……”

沈執荑聽到最後只覺得果然如此。

但她這次沒有反駁,只是神情恍惚地聽着阿娘的絮叨。

過了許久,沈夫人不再絮叨,她才道:“我知道了,多謝阿娘。”

謝謝阿娘從前的恩情,只是……

沈執荑仍沒有退縮:“我不會再和李存過下去。”

此次雖然沒有和離成,但她總是要和離的。

她不想以誰的夫人身份去奈何橋上,見那個她心心念念的人。

她此話一落,果然又引得母親訓斥:“你不和世子過,你和誰過?你殘花敗柳之身,這天下哪個男兒會要你?”

沈執荑聽完母親的反駁,咬了咬唇,最終擡眼回答:“陳習彧。”

如果陳習彧還在,他就不會嫌棄她。

他只會心疼她這些年吃的苦,再握着她的手說“不是你的錯,是這世道的錯”。

“你……”沈夫人聽到這個名字,不知想起些什麽,眼神閃爍又語塞。

最終,她“哼”了一聲,道:“總有你後悔那一天。”沈夫人轉身拂袖而去。

沈執荑的眼淚從眼中溢出,其實她很想阿娘安慰她的,可是阿娘不會。

她用力抹掉眼淚,坐下端起碗,冷靜對淑瑤道:“吃飯。”

飯已經冷了大半,但沈執荑沒在意這些,她捧着碗吃着飯菜,時不時還給淑瑤挑一兩筷子。

淑瑤既心疼又覺得欣慰。

這樣的沈執荑才像她記憶中的沈執荑。

不是行将就木的世子夫人,而是驕傲到不論多難受,都會把日子過下去的沈執荑。

卻也只是“像”,除了這個“像”字別的都沒有了。

“這是什麽?”用膳後,沈執荑看到管家送了些許刺繡擺件來。

管家道:“這是最近府中得的擺件,是給夫人您送來的。”

沈執荑覺得新鮮,李存素來喜歡在吃穿用度上苛待她,府中好的東西甚少輪得到她。

沈執荑瞧管家面生,不是從前李存手下的人……難不成她不在沈府這兩天,府裏竟換了管家?

她問:“是世子讓你送的?”如果是,她等會兒就讓淑瑤捎帶着去賣了換錢。

管家搖頭:“府中有,便給夫人送來瞧瞧。”

沈執荑聽到這話點頭,不過還是想着把這刺繡擺件賣了換錢。

等她與李存提和離後,肯定還要一大筆錢。

只是待管家走後,當她仔細端詳這幾件擺件時,才發現不是她以為的蘇繡,而是蜀繡,擺件也不是各自不同的內容。

是一整套的紫藤花,春夏秋冬,不同時令的紫藤花。

她看着光亮平整的紫藤花,上面的花兒逼真動人,就好像那些在沈氏族學的日子。

很多年前,就是在紫藤花架旁,她把自己省吃儉用做成的荷包送給陳習彧。

她假意哄陳習彧彎腰看荷包的繡工,卻趁他不備踮起腳用力吻住他的側臉。

真奇怪,明明自己那時候為了榮華富貴最是不在意臉面,卻會在吻上陳習彧時心顫又謹慎小心。

想撈起水中的明月,又怕打碎月亮。

陳習彧被她親卻一點反應都沒有,連耳朵都不紅,只是沉默地盯着她,不知在想什麽。

就在沈執荑以為對方不高興她的輕薄時,少年伸手替她拂去頭上的落花,笑道:“謝謝你,贈我荷包。”

她不滿,嬌嗔道:“表哥,你就只謝荷包呀?”

“這個啊……”少年認真思索,半晌,“謝謝沈娘子,予我深情。”

沈執荑覺得陳習彧真是個笨人。

那時兩人早就是戀人了,他卻還是恪守規矩喚她沈娘子。

她忍不住遺憾,她這輩子都沒有聽過陳習彧喊她的名字,也沒有機會聽他說一句愛她。

“夫人想什麽?可是需要我幫你去把這些東西賣掉?”淑瑤最是了解沈執荑的心思。

沈執荑搖頭:“不,我要留着。”

這東西不會是李存送來讨好她的,李存知道紫藤花是她最遙不可及的美夢。

後來,沈家族學的紫藤花都死了,是李存給義父大人提議燒掉的。

風卷過高牆內,紫藤花被火舌吞噬直至燒成灰燼,她的年少一夢也不知去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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