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元日

元日

沈執荑說了真正把抱琴逼上絕路的那些人的名字,她看到抱琴妹妹輕佻的神色一點點崩塌。

“我說是這些人做的,你如果不信,可以去問江欲眠。”抱琴在樂坊素來人緣好,能夠推心置腹的人并不只沈執荑一人。

抱琴妹妹提刀就要走,沈執荑卻開口喊住她:“你還沒說你叫什麽名字呢?我答應過你姐姐,你來南州要照應你的。”

女人随口回道:“花閑。”

花閑?也不知道是不是這孩子真名。

沈執荑釋然地笑了。抱琴她說讓自己替她等妹妹回來,這下終于算是等到了。

她起身推開門,打量這座困她五年的宅院,她終于就要能夠徹底離開這裏了。

入夜,沈執荑又夢到了從前的事。

年少時抱琴與葉之玄兩情相悅,她雖讨厭葉之玄,但看在抱琴的份上也總是幫他們。

抱琴總是怏怏不樂的眼裏會帶着溫柔看她:“我們執荑是個好姑娘。”

但遇上葉之玄,他就立馬會冷眼瞪自己,像看到什麽髒東西一樣,威脅道:“你離抱琴遠一點。”

年少的自己可不會吃啞巴虧,她會啐一口葉之玄,雙手叉腰大聲罵回去:“葉之玄你個瘋子和酒鬼生的,在這裏耀武揚威個什麽勁兒。”

沈執荑就是看不上葉之玄,自恃才華,不願低頭看看蒼生。

他爹得罪了權貴,父子倆科舉都出不了頭,只能到太平街給名妓暗娼們寫寫淫詞豔曲。

結果呢?掙着那些姐妹們的錢,還總看不起她們。呸,要不是沒出路,真以為她們喜歡做這些勾當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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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她想拉着陳習彧去幫那些青樓裏的姐姐妹妹們寫詞譜曲,讓葉之玄見見什麽才是真正的文曲星下凡。

結果素來她讓往東不往西的陳習彧卻搖頭拒絕:“沈娘子,我不能去那種地方。”

“那行吧。”沈執荑悶悶不樂。

但或許是見她不高興,陳習彧又拉住她,“你真的很想我去嗎?”

沈執荑:“嗯!”想他去寫首好詞,讓葉之玄以後不敢感嘆他懷才不遇。

懷才的“才”都沒有,還不遇?什麽笑話。

只是她沒想到那天李存會去找抱琴,更沒想到李存會讓人鞭打葉之玄。

李存把抱琴困在懷裏,逼她看被打得鮮血淋漓的葉之玄。就算抱琴哭得梨花帶雨,讨饒的話說了好幾番都沒能讓李存心軟。

然後,沈執荑來了。她甚至比陳習彧反應更快。

幾乎是在看到抱琴哭的瞬間,她就怒了,指着李存就罵:“別人一對恩愛鴛鴦,你個惡人從中作梗,像你這種狗東西死有餘辜。”

沈執荑罵得盡興,李存則聽得臉黑。

他從侍從手中奪過鞭子就往沈執荑身上揮來。

沈執荑最擅察言觀色,見情形不對立刻護住自己的臉,那鞭子卻終究沒打到她身上。

她睜開眼便看見擋在自己身前牢牢拽住皮鞭的陳習彧,他用力一扯,李存不僅被奪了武器還踉跄了幾步。

沈執荑這才明白陳習彧平日裏只是看起來清隽溫潤,其實他是會功夫的。

陳習彧盯着李存,有些戲谑:“原來這就是縣公府世子的風範,今日我算是見識了。”

最後這場鬧劇以陳習彧派人請來了王夫人作結,李存雖不忿卻不敢頂撞母親,不情不願地走了。

回去的路上,沈執荑想到李存高高在上的樣子,還有抱琴和葉之玄被欺負的凄慘樣子。

“陳習彧,我們幫幫抱琴吧。”沈執荑突然道。

陳習彧問她:“你不是讨厭葉之玄嗎?”

沈執荑“哼”了一聲:“我是讨厭他。可誰叫抱琴是我朋友。”

而且她更讨厭李存,仗着出身就欺負人,還總是悄悄學陳習彧的言行舉止,東施效颦,惹人發笑。

沈執荑拽着陳習彧的衣袖撒嬌:“我們幫幫他們吧,陳習彧你最聰明了,你想個法子好不好啊?”

陳習彧默然,半晌,他才道:“我有兩條路給葉之玄選,你去問問他。他願意折腰事權貴,還是不願意。”

沈執荑不懂:“有區別嗎?”

“若願意折腰,我可以替他修書一封寄給京中故人。若是不願意,就得讓他做場戲。”陳習彧反問她,“前幾日我送你那本雜書,書裏不是有很多孝悌仁義的故事嗎?你說哪個最有用?”

沈執荑仔細回想書中內容,又想起葉之玄的瘋子母親,試探道:“曾參之孝,精感萬裏?①”

本朝重孝,除了科舉與恩蔭,剩下最重要的謀官之法就是舉孝廉。

陳習彧點頭。

兩人并行走着,沈執荑想起今日抱琴和葉之玄慘烈的樣子,她越想越難過,有些傷感道:“其實我想幫他們也是幫我們。”

她和陳習彧就像抱琴和葉之玄,他們是苦命鴛鴦,自己和陳習彧也好不到哪裏去。

他們幫得了抱琴和葉之玄,那誰又來幫他們?

“我們不一樣。”陳習彧看着她,“我不是葉之玄,你也不是抱琴。”

大概是見自己快哭了,陳習彧從袖中取出一袋糖糕遞給她。

他生硬地轉移話頭:“沈執荑,你不要總是覺得自己不好,其實你既漂亮又聰慧,既勇敢又善良。”

陳習彧語氣認真:“沒有人生來就是壞坯子,你只是想活下去,你從來就沒有錯。”

沈執荑咬着糖糕,眼淚卻直接砸到手上。讓她落淚的從來都不是苦難風霜,而是甜蜜與溫暖。

陳習彧不知道為什麽沈執荑明明都吃了糖糕,反而哭得更厲害,有些手足無措。

他攏她入懷:“都怪我,怪我沒早點遇到你,讓你吃了那麽多苦。”

沈執荑的眼淚掉在陳習彧的月白衣裳上,暈染開一片濕潤,她心裏的難受也随之散開。

她甕聲甕氣道:“嗯…”

不怪你。

沈執荑在心裏小聲道。

能夠在被人恥笑時遇到為她辯解的人,能夠在差點被繼父侵犯後等到那扇為她而開的門。

她已經很幸運了,遇到陳習彧已經是老天爺給她為數不多的垂憐。

人不能太貪心的,貪心是會有報應的。

那日花閑走後,沈執荑便開始悄悄收拾東西,為了麻痹李存她偶爾也對他笑笑。

李存以為沈執荑是終于放下過去的怨怼,打算與自己好好過日子,特地下令撤了暗地裏監視她的人。

夏橘的傷還沒養好就開始替沈執荑做事,這日她剛想替沈執荑挽發就被拒絕。

沈執荑壓下她的手:“不必了,春婵來就好,你傷還沒好全先歇着吧。”夏橘神情一怔,随即退到旁邊,默默擦着眼淚。

今兒是元日,春婵給沈執荑挽了個很高的發髻,最後拿起一支發簪插進她的發裏。

好巧不巧,是陳習彧前不久送她那支。沈執荑盯着發簪上水靈的紫瑪瑙,最終還是沒有把它從頭上拔下。

院裏的下人都知道李存現在對她态度的轉變,如今縣公府的人對她遠比從前恭敬。

沈執荑沒有太在意這些事,她只想着到時候該怎麽騙李存在和離書上簽字。

花閑找來了,她兌現了當年對抱琴的承諾,如今她得替她自己活一回。

從前她無比盼望二月初十這一天,因為她答應抱琴只等到五年後的這天。

她早就不想活了,原本想着兌現承諾就去死的,就去和心心念念的少年重逢。

若是有緣,就像書裏那樣雙雙化蝶,看遍人世風光;若是無緣,那就來生再重逢。而現在,陳習彧沒死,她的喜歡沒人會再理解。

沈執荑聽多了化蝶的、化鴛鴦的故事,她從來都不怕死,可如果她的死沒有意義呢?

活着看不清腳下的路,死也不能留下痕跡。

“夫人,餃耳煮好了。”管家讓人端上來一盤餃耳。

沈執荑知道管家是陳習彧的人,他送餃耳來并不意外。

今兒是元日,但縣公府并不比往日熱鬧。自從上次寺廟那事後,李存不僅與王夫人大吵一架,還打死了王穎慧。

只是沒過兩天,王夫人就稱病了。李存這幾日忙着處理公務和盡孝,便沒空閑來找自己。

因為王夫人稱病,今年除了打發那些親朋故友,連飯都沒能一起吃。

不過沈執荑樂得自在,她只想和家人吃團年飯,并不想和李家這些人迎來送往,假裝親近。

沈執荑挑了個餃耳,看到蘸料時動作遲滞了片刻,随即沾了點,入口是熟悉又陌生的微辣。

陳習彧喜歡吃辣口,以前她也覺得不可思議,像他那樣看起來仙氣飄飄的人,居然喜歡吃辣口。

甚至于,陳習彧可以說是無辣不歡,吃得極為重口。

陳習彧還會開玩笑般道:“日子太平淡,總得找點刺激的事。”

後來兩人熟稔了,她才知道真正的原因。陳習彧的母親是夔州長大的,那裏的人都喜辣,他便如母親般喜歡吃辣。

沈執荑嚼到一處硬物,吐出來才發現是枚銅板。

管家馬上道:“哎喲,夫人,這次餃耳裏只包了一枚銅板,就被您吃到了。看來今年您的運氣不得了啊。”

沈執荑聽到奉承的話若有所思,随即又挑破了幾個餃耳。

五個餃耳三個都包了銅板。

沉默片刻後,沈執荑嘆了口氣:“賞。”

終究是管家的好心,她卻只吃了兩個餃耳便不再食用,早早睡下。

只是還沒躺下就摸到了枕側的紅包,她打開紅包裏面沒有放銅板,而是放了一袋被紅繩封着的種子。

再扒拉片刻,她才拿出被種子壓住的紙條。

“紫藤花架被燒了可以再種。”

這不是她所熟悉陳習彧的字,可細看又有些相像,只是比起從前的端正工整,這字寫的力透紙背,一撇一捺都看得出字跡主人的張揚。

沈執荑捏緊紙條和紅包,她開始想,二月初十開春後,比起悄無聲息地離開,或許她可以試着再種下新的花。

親自種下屬于自己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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