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八

許輕舟的聲音很平靜,仿佛只是例行公事。

敘述的時候音調也随意,像是在念什麽免責聲明。

卻又莫名讓人覺得鄭重,下意識聽進心裏去,不敢過耳就忘。

趙言的眼神在那一剎那失去了焦距,而後有一種難以言說的恐懼自心底向上浮現。

潛意識裏,有個聲音在告訴她,別糾結了,向前看吧。

只是那明顯丢失一塊的記憶就那樣橫在心頭最柔軟處,仿佛一塊巨大的石頭,壓迫得她連呼吸都費力。

她總是控制不住自己去回憶,得到空落落的結果之後又變得暴躁不安,然後再次拼命去尋找線索、繼續回憶,如此循環往複,不過短短一夜,就已讓她精疲力竭。

“求求你了,讓我想起來吧。”

她祈求道,說話的時候聲音卻顫抖着。

就像是……被什麽東西脅迫着一般。

許輕舟以右手食指為筆,左手手心作紙,畫了個清心符,而後輕輕在趙言額前一拍。

趙言呆愣在原地,眼中的水光和臉上痛苦的神色都在那一瞬間消失。

她依然能察覺那一段記憶的缺失,心裏那執念卻莫名消失了,只覺得過往隐隐約約泥濘不堪,前路卻光明而平坦,實在沒有必要糾結。

許輕舟的聲音在此時響起:“現在呢,你還想要尋回那些記憶嗎?”

趙言下意識搖了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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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旁的趙母眼見着許輕舟三兩句忽悠了趙言,心下惱怒,簡直恨不得讓許輕舟立即消失。

她氣沖沖地擡手要去推許輕舟:“你幹什麽呢!說了讓你別多管閑事,你TM就是聽不懂人話是吧?!我告訴你,你現在就跟我滾!滾遠點!再讓我看見你,我饒不了你!”

許輕舟看也沒看她一眼,甚至身子也沒有半分躲閃的動作,可趙母卻仿佛遭遇到了什麽巨大的阻礙,那雙手就是無法靠近許輕舟。

她滿臉驚駭地站在原地,一時且驚且懼且怒。

和憤怒的趙母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一臉興奮的趙悅。

“言言?!你終于想通了!到我家去住吧?以前的事……反正都是不好的事情!想起來做什麽嘛!”

趙言點了點頭,嗯了一聲。

趙母沒得到許輕舟的回應,反而聽到趙悅在試圖拐帶她女兒,心中的怒火燃燒得更加旺盛了。

她又在此時想起來,許輕舟也是趙悅帶來的,于是迅速把仇視的目光從許輕舟身上轉移到了趙悅身上。

“趙悅!你有毛病吧?!你現在立刻給我消失!不然我就要報警告你私闖民宅了!”

趙悅呵呵了一聲,絲毫不懼:“嬸嬸看來真是年紀大了,不但腦子不好,眼也花了,我們現在可站在你家門外呢,你找誰也管不到!”

許輕舟懶得看這一家人吵架,擡手拍了拍趙悅的肩。

趙悅這才想起來許輕舟還在一旁,意識到自己有些得意忘形了,一吐舌頭,滿臉不好意思地看着許輕舟。

許輕舟看着她一副受了驚吓的小貓的模樣,有些想笑,聲音中也平添了幾分柔和意味:“好了,你們一家人的事情我就不參與了,這裏沒我的事了,我就先走了。”

趙悅擡手去拉她的衣角,一副可憐巴巴的模樣。

“我請你吃飯吧,和言言一起。”

她說話的時候楚楚可憐,目光還悄悄往趙母身上落了一下。

許輕舟明白她還是不放心,溫和地道:“你們兩姐妹自己聚吧,放心,不會有事的。”

事實上今天就算她不來,趙言也不會有事。

雖然她的父母想方設法想要讓她召喚豔鬼回來,甚至不惜找來了心理專家催眠,試圖通過加大趙言執念的方式、重現當時召喚豔鬼的情景。

可那豔鬼當時和她正面對上,遭她符咒灼燒受了重創,恐怕連爬回來的力氣也沒有了,怎麽可能再響應他們的召喚呢?

趙母眼見許輕舟不理會她已是氣上心頭,再見趙悅也不把她放在眼裏、竟敢張口和她頂嘴,如今又聽見許輕舟篤定地說趙言不會有事,再聯想昨夜他們那麽折騰也不見任何回應,終于大徹大悟、明白過來之前的好日子是再回不來了。

趙母咬牙切齒地盯着許輕舟,恨不得将目光化作尖銳的刀鋒,在她身上割下一片肉來。

“你給我等着!我一定要你好看!”

說罷也不等許輕舟的回應,雄赳赳氣昂昂地轉身回到了自己家中,反手關門的時候力氣很大,發出震天的一聲響。

趙悅眨了眨眼,幾乎是有些驚喜地一拉趙言的手:“我還以為她還要阻攔我們一會呢,沒想到這麽快就放棄了!那我們走吧?你想吃什麽,我請你呀!”

趙言神色複雜地看了一眼自家緊閉的大門,又看了一眼旁邊的許輕舟,低聲說了謝謝。

許輕舟笑:“別謝我,要謝就謝你姐姐吧,我只是拿人錢財、□□。”

趙悅不好意思地擡手摸了摸鼻子:“大師,我是不是很麻煩呀?要不……我再給你打點錢?”許輕舟說了聲“不用”,轉過身往外走去:“你要是有心,就幫我宣傳宣傳吧,至于這一單生意……就當是開業大酬賓了。”

趙悅哦了一聲,有些愣愣地盯着許輕舟的背影,心裏覺得自己的運氣真是不錯,被騙了那麽多次之後,終于還是遇到一次有真才實學又善解人意的好人了。

她還在感慨着,趙言卻忽地掙脫了她的手,往許輕舟的方向跑去。

趙言跑得太快,不過短短幾步路、卻幾乎讓她有些氣喘籲籲。

她擡手去抓許輕舟手腕的時候很急躁,似乎生怕她就這樣突然消失。

等到手上溫潤得觸感傳來,她幾乎是松了一口氣。

許輕舟微微轉過頭看向她的時候,趙言幾乎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錯愕感。

——她本以為自己也會向母親一樣,根本碰不到許輕舟的。

“有事嗎?”

許輕舟的聲音聽起來很尋常,沒有半分前輩高人的架子。

這讓趙言無端有了勇氣,終于開口:“我想知道……以後會怎麽樣。”

許輕舟:“我不是術士,不會算命,無法告訴你未來會發生的事。”

趙言茫然了一瞬,而後反應過來許輕舟誤會了。

她的臉瞬間有些紅,再開口的時候聲音也因為過度緊張顯得有些吞吞吐吐、前言不搭後語:“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想知道我……不對,是想知道豔鬼、還是不對!是燕歸,她會怎麽樣?!”

許輕舟的目光凝視着她,讓趙言有種自己整個人都被看透的錯覺。

“我……我只是好奇,我沒有別的意思!要是不方便就算了!我不問就是了!”

她的聲音有些結結巴巴,說話的時候不自覺松開了抓着許輕舟手腕的那只手。

趙言避開了許輕舟的目光,轉頭對着擔憂看着她的趙悅笑了一下。

那笑容很勉強,帶着些落寞,帶着些悵然。

趙悅皺了皺眉,剛要說什麽,卻聽到許輕舟的聲音響起。

“你成為燕歸的那些年,沒有身體的控制權。”

她的聲音依舊是溫和的,卻莫名帶上了一些疏離的意味,仿佛高高在上地宣判着什麽,仔細聽卻又聽不出任何倨傲的意味。

“燕歸确實是娛樂圈裏備受矚目的大明星,擁有你夢中想要擁有的一切,可那和你又有什麽關系呢?”

她說的分明是一個反問句,聲音卻沒有一絲絲起伏,只隐隐約約帶着些嘆息。

“你只是日複一日地被關在一個囚籠裏,接受着別人的五感,看着自己可笑地在鏡頭前游走,戰戰兢兢、擔憂她被人看出有哪裏不對,又期待着有人能救你出來。”

許輕舟的目光落在趙言身上的時候說不上鋒利,甚至帶着一種長者的慈悲,最後的餘音裏,帶着幾分憐憫意味。

趙言臉色發白地看着許輕舟。

許輕舟說的那些,她一點印象也沒有。

可即便是這樣,即便許輕舟敘述的時候也沒有過多恐吓,她依然感到一股從心底升起來的寒意。

那讓她整個人都禁不住開始顫抖,下意識擡手去扶住旁邊的趙悅時,她的手帶着一股不似人間的寒冷。

趙悅吓了一大跳,焦急地道:“大師!您不是說她想不起來比較好嗎?那你現在是在幹什麽?!”

許輕舟看了她一眼,眉眼彎了一下。

“我只是稍微提醒一下,讓她以後不至于再走歪路。”

趙悅啊了一聲,瞬間緊張起來:“大師的意思是,這件事情還有隐患嗎?”許輕舟輕輕“噓”了一聲:“這件事已經徹底解決了,隐患……在你妹妹的心裏。”

說罷最後再看了趙言一眼道:“言盡于此,好自為之。”

話說完,許輕舟轉過身去,再沒回頭。

趙悅從許輕舟那裏問不到答案,轉頭去看趙言。

趙言見趙悅眼中露出狐疑,忽地惱羞成怒道:“我只是想知道燕歸以後會怎麽樣!豔鬼不在了,我又變成了這個樣子,那燕歸就憑空消失了嗎?!其他人不會懷疑嗎?我沒有想要繼承那個身份,你們為什麽總是要把我往壞處想呢?!”

趙悅錯愕地看着趙言,說話的時候聲音有些迷茫,還帶着些委屈的意味:“我沒有那麽想……你怎麽會這麽覺得?”

趙言看着趙悅的反應,也知道自己過激了,急忙開始找補。

她倉促地笑了一下,別過頭去,拉着趙悅往小區外走:“悅悅對不起啊,我一時有些調整不好自己的心情,你別生氣,我們去吃飯吧?”

趙悅嗯了一聲,跟着趙言走了。

心裏想着這件事實在太可怕了,言言現在看起來都還是魂不守舍的樣子,就算不能從大師那裏買到護身符,也去其他地方找一找能用的護身符吧……

她漫無目的地這麽想着,從未想過那是她最後一次見到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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