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chapter5

莫恩對休登産生了一種莫名的恐懼,因為休登第二天鎮定自若的樣子,像是完全不記得昨晚發生了什麽。但實際上,莫恩敢打賭他的心中一定不是這樣平靜,即使現在回想起休登那晚盯住他的眼神,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剝,莫恩依舊感到後怕。

那地下室一定是休登努力遮掩的一個秘密。

裏面的男人是誰?為什麽要被關起來?這件事有多少人知道?以及,休登究竟有沒有相信他的謊言。

莫恩內心是忐忑的,但作為一位體面的紳士,他想,既然公爵大人擺明不願深究的姿态,那他也不會主動提起來,理智告訴他:好了,就到此為止吧,不要再去想它,等錢一送過來就盡快離開。

可他的內心還有一種沖動,他說不上來,也許是青年人特有的勇敢,也許是那些多餘的正義感,又也許只是命運的指引,它們告訴不斷提醒着莫恩:去吧,你需要知道些什麽,有一條脆弱的人命就關在那個地下室裏,你想知道發生了什麽的,勇敢點。

在莫恩還陷入糾結的時候,休登已經優雅而溫和地向他發出了邀請。

記得兩天前公爵與弗裏德神父被打斷的談話嗎?有關于教堂翻修的事宜。

“這是一件大事,畢竟在之後的三個月裏,鎮子上的人們都不得不去距離這裏五公裏外的鄰鎮做禮拜,作為領主,我會參加今天最後一次禮拜,你願意一起來嗎?”休登這樣說,“當然了,莊園裏還有一個私人的小教堂,如果你有需要還是可以正常禮拜的。”

“當然。”莫恩禮貌地笑了一下,心想着自己反正不出四五天就要回家去了,又有什麽禮拜的必要呢。

教堂在鎮子上,休登讓人備了馬車,一路上莫恩同他面對面的坐着。

不知道為什麽,莫恩總覺得有一道目光一直落在他的臉上,讓他覺得莫名有些煩躁,但他也不打算擡頭盯回去,他覺得休登的做法并不禮貌,也不怎麽符合他的身份。

就在一路無聊的沉默裏,他們下了馬車。

鎮子上的人們幾乎都彙集到了教堂前,當然,還有些投機的商人将貨物帶了過來,商人總是這樣,哪裏有人,他們就在哪裏推銷他們的貨物。

教堂是一座高大的建築,尖頂,并且前面有一個占地很大的廣場,所有的一切都是石砌的,棕灰色系,一尊六七米高的雕塑拔地而起,莫恩并不認識雕塑上這位教皇,其實大部分人也都并不熟知的,但那位偉大的教皇仍舊面露高傲地神色,一只手捧着聖經,一只手舉着十字架。

屬于教皇的盛世應該過去了,現在的人們幾乎都明白一件事情——他們信奉的是上帝,信奉的是聖經,而不是這群肥胖又貪婪的家夥。莫恩聽說,這些年甚至還有人提出削減國王的權利,把權利歸還給人民手裏。

對此,他不置可否。

每個等級的人有每個等級的看法,窮人永遠覺得自己受到壓榨,貴族永遠覺得自己天生高人一等,而實際上這一生過得究竟如何,取決于你自己的認識。有的人窮困,但是他的生活很充實,他的每一天都過得充滿希望;有的人富有,但是他的生活被無數的禮節所束縛,他的每一天都生活在爾虞我詐中,看不到未來。

而就目前為止,他看到人們仍舊對領主奧亥裏斯·休登,表現出了一種尊敬。姑娘們手捧着嬌豔的鮮花,頭戴布巾,滿懷憧憬地遠遠望着這位英俊的公爵殿下;小夥子們低聲談論着,他們望向休登的眼睛裏透着尊敬和向往。

不得不說,公爵先生治理自己的領土還是相當不錯的,至少他從沒有制定過超出佃農們承受範圍的賦稅,也沒有隔三差五地修理自己龐大的城堡。

坐定之後,禮拜已經開始。弗裏德神父穿着一身潔白的袍子站在前面,他嚴肅地念着手中的聖經,人們安靜地傾聽着。

莫恩用餘光看到身邊休登的神情,他好像并沒有認真地在做禮拜,相反,他好像只是在找一個安靜又合适的機會發呆。莫恩本身對于宗教并沒有什麽研究,生活在這樣的環境裏,信仰它,只是紳士階級生活習慣的一部分。

“您看上去并不相信上帝。”莫恩小聲地嘟囔了一句。

“嗯?”休登難得有些走神,他壓低了聲音回答,“我曾經相信過。”

“為什麽?”莫恩想,大概是教堂的環境太容易讓人傾訴衷腸,他坦白地問出了心中所想。

“我虔誠地禱告,但從來沒有救贖我,”他說,“你在黑暗裏待久了,也會漸漸懷疑光明是否存在,然後你才會起身反抗,你發現能救贖自己的只有你自己。”

莫恩覺得自己好像在這位一向善于隐藏情緒的公爵臉上,看到了一些面具破裂地縫隙。陽光透過彩色的玻璃映在休登灰綠色的眸子上,那是一種沉重地悲痛,莫恩不知道怎麽解釋,也不知道這種情緒的來源,只是,他在那一瞬間真的想替休登向上帝禱告,也想問問親愛的主,為什麽不去救贖這樣一個美麗的男人。

“你個惡魔,你給我滾回你的地獄!”

突然,昨晚那個粗糙的男聲又在莫恩的腦袋裏炸開,吓得莫恩抖了一下。

“怎麽了,小家夥?”休登轉過頭來,“你昨晚着涼了嗎?”

莫恩壓下心中的不适,搖了搖頭:“請不要擔心,我沒事。”

唱詩班的男孩們已經開始了吟唱,清澈而純潔的歌聲讓人不自覺地安靜下來,莫恩想起自己小時候在城堡裏遠眺的一座高山,雲朵像飄帶,挂在半山腰;大鳥展翅在碧藍的空中飛過,飛向很遙遠的地方。小小的男孩多希望那大鳥能将自己挂在爪子上,一起帶走,去往高山,去往田野,去往世界之外,去往無論何處,只為了追尋自由。

優美的歌聲中忽然出現了一個并不和諧的聲音,那是一個低音,出現在童聲中顯得突兀起來。一個高個兒的紅發男孩面露尴尬,本來雀躍的小臉上染上不安,莫恩與他的視線不經意間對上,男孩的臉紅了,莫恩對他安撫地微笑了一下。

禮拜結束了,休登與弗裏德神父還有事情要交流,請莫恩自己在附近逛一逛,莫恩沒什麽異議,走進了教堂後面的院子裏。

教堂後院是修女、牧師、以及唱詩班的男孩們居住的地方,它就像是一個小型村落,裏面的草坪平整,有一些種下的蔬菜和鮮花籬笆牆,一些修女們正在打掃白色的石板路,看到眼前黑發藍眼的青年,腼腆地露出善意的微笑。

“不!您不能讓我走!我可以留下來,做什麽都可以,打掃或者烹饪。”一個少年用略有些沙啞的嗓音說道。

莫恩走過了拐角,看到了剛剛那個紅發男孩,一臉懇求地看着眼前的牧師先生。

“哦親愛的艾瑞克斯,我真的很抱歉,但你已經開始變聲了,你知道的,唱詩班裏的孩子們都是童聲,你在裏面會顯得十分突兀,這是不被允許的。”牧師先生為難地解釋着。

紅發男孩像是要哭出來:“牧師先生,我是孤兒,沒有地方會收留我,我也不可能去上學,甚至就連唱歌都是上一任神父大人交給我的。”

“可是教堂最近也需要翻修,我們沒有多餘的錢可以去養一個閑人。”那位牧師的眉頭皺了起來,他看上有些不耐煩了,“你可以去附近的棉紡織工場看一看,我相信他們會願意多雇傭一個廉價的童工,你至少可以填飽肚子。”

棉紡織工場?莫恩心中有些不忍,哦,那裏可真不是人呆的地方,很多人擠在狹窄的地方,棉絮到處飛蕩,焦灼而粘稠的空氣可以輕而易舉地毀掉一個人的嗓子。去那裏做工的多半是些窮困又不願出賣自己身體的女人,像這樣的孩子去了那裏,不僅會經受對體力上的無盡折磨,而且他可能再也唱不了歌了——那些棉絮會摧毀他的嗓子。

艾瑞克斯還在努力哀求:“求求您了,牧師大人。”

莫恩嘆了口氣,走了過去,打斷了兩人的談話,“牧師先生,日安。”

牧師先生還想說什麽,但是轉頭看向了莫恩:“您好,您一定是蘭森大人吧。”

“是的,我同休登殿下一起來。”

“蘭森大人,很榮幸看到您,您有什麽事需要幫忙嗎?”

莫恩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開口:“實際上,我是想說,真的很抱歉聽到了你們的對話……我想,我可以帶艾瑞克斯回去。”

紅發男孩轉向莫恩,愣怔過後,難以置信地問:“大人,您真的願意嗎?我……我除了唱歌幾乎沒有什麽技能,也沒有受過男仆的訓練。”

莫恩有些無奈他的坦誠,這個時候,難道不應該給自己一個臺階下,順理成章地跟自己走就是了嗎?

“沒關系,我想我的莊園上,空缺的職位很多,你可以從頭學起。”

“那真是太感謝您了,大人!”

莫恩覺得艾瑞克斯整個人都仿佛被點亮了一般,讓他心裏也不由自主地感到愉悅。

成功帶走了艾瑞克斯,莫恩忽然想起來,這幾天他還不能回到自己的莊園,那麽再帶一個人回去,應該要去和休登商量。

令人頭疼,莫恩實在不是很想再去主動麻煩公爵大人了。

但他看見身後雀躍的紅發男孩,又覺得,算了,算是自己做一件好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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