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天寒紅葉稀之三
第三章 天寒紅葉稀 之三
“父親那裏可有消息?”
待宮人将月華殿的大門關上後,一股前所未有的疲乏浮上我的心頭,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前朝的動亂使得後宮中的局勢也變得不甚明朗,這麽多年我們舒家幾乎是如履薄冰步步為營才使得自身的地位在這風雲變幻的朝堂中能勉強立于不敗之地。
牆倒衆人推樹倒猢狲散,在這後宮前朝中哪怕踏錯一步都會陷入萬劫不複之地。
我的話音還未落下,蘇寫意便已上前将一封書信靈巧地遞到我手邊,信封的火漆上印有神鳥蒼鸾的繁複暗紋,這是我們舒家秘信所用的一貫标志。
信中所言不多,不過只有那麽寥寥數十字,無非是李家今來頗得聖恩,如若姑息放縱便易養虎為患之類的話語。
“說吧,父親還有說了什麽?”将信箋讀完放在燭臺上燒淨後,不少餘燼紛揚一地,我随口道。
“……老爺說他希望您能想辦法懷上龍嗣,以穩固舒家的地位。”
“呵,這些年來我見他的次數只怕還不如個新入宮的寶林多。”即便早已料到父親會這麽說不過是遲早的事,我仍不由凄然一笑,“曾經在皇子府上他還會在外人面前逢場作戲,可如今只怕是連戲也都不願做了吧。”
“要說些什麽便說吧,無妨。”
見蘇寫意低着頭似乎有些欲言欲止我便如是道,可即便如此她仍躊躇半晌才稍稍擡起了點低沉的腦袋,小聲嗫嚅道:
“其實……奴婢也認為老爺所言不錯,娘娘您自及笄後便一直陪伴在皇上身邊,人心都是肉長的,您對皇上的關照陛下肯定會看在眼裏記在心中的。”
是呀,已經七年了……看着青銅燭臺上跳動搖曳的幾點火苗和那散落一地的灰燼,我不由勾了勾唇角。
人們都說七年的時間足以焐熱一塊冰涼的岩石,可不說一見鐘情就連這日久生情對我而言也不過只是奢求,不過是因我們舒家助他奪得了這帝王之位所以登基後他便許我淑妃一位,說來好笑,我們之間的關系竟像是一筆你買我買的交易。
父親的意圖,那個名為天子的男人又豈會不知?我們舒家數代重臣權傾朝野,一旦我誕下皇子,這至此不過三代的大煜王朝今後究竟會是姓蕭還是姓舒便會無人敢言。這些他都知道,因此他不會也不敢讓我靠近,在我身着鳳冠霞帔以今生最華美的妝容嫁入三皇子府後我便知道,我這輩子都不可能生出他的孩子。
當今天子黃袍加身後,因包括太後在內的前朝勢力依舊不可小觑,因而對前朝遺留下來的勢力施行的是招安政策,因此朝中形成了以前朝舊臣為主的斐家一派,和以天子親信為主包括我們舒家在內的另一派,兩派雖偶有政見不合,卻也不至同前朝的昭陽清流兩派那般水火不容。
永貞帝登基後成為制衡各方勢力,不久前又新選拔了一批官員,這裏面便包含有白氏一族。待我此時冷靜下來後想想白暮暄方才的那一番話語倒也的确可行,如果能拉攏目前陣營還不甚明了的白家對舒家而言倒也是百益而無一害。
看來今天下午有必要親自去那裏走一趟了,如若能請得那尊活佛出山,不說能全然蓋過李氏的光輝,但至少也可打壓下李美人的氣焰……
打定主意後我便對蘇寫意揮了揮手,開口道:
“你先下去吧,父親這邊我會想辦法的。”
“是……”
“慢着。”視線掠過身側案幾上留下的那盒透花糍,我出聲叫住了正準備俯身退下的蘇寫意。
“娘娘您還有何吩咐?”
“這盒糕點你拿去吃了。”
我輕輕瞥了一眼桌面上的食盒,用眼神示意她将其拿走。
“……啊?給奴婢?”顯然沒有料到我叫住她竟是因此原因,蘇寫意有些不敢置信地用手指了指自己,眼中寫滿驚異。
“你平日裏不就愛吃這些甜甜膩膩的東西麽,前些日子還和我說嘴裏好久都沒點甜味了,現在給你吃你為何反而不吃了呢。”
“可這不是明才人送給您的嗎?奴婢不敢……”
“我向來不喜這些甜膩之物,既然她已經送給了我我給何人便是我的事情,你要非和我客氣那這糕點我可就帶給別人了。”
見素來與我親密無間的蘇寫意也學會像那群阿谀奉承之輩般百般推辭,我不由有些不滿,語氣裏也帶上了半分威脅。
“那奴婢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見蘇寫意學着江湖人士般沖我擡手抱了抱拳,我不由啞然失笑,心道方才的想法絕對是自己太過多心。要是連蘇寫意我都不能推心置腹,那這世上只怕也沒有人能與我促膝長談了吧。
說罷,蘇寫意便也不再客氣,直接在我面前咽下了一個晶瑩剔透的透花糍,末了還不忘心滿意足地咂了咂嘴巴,含糊道:“嗯……娘娘您真不嘗嘗?這透花糍的味道當真不錯呢。”
“不了,”我搖了搖頭,自從那場鮮有人知其真相的政變後我便開始回避我曾經最愛的透花糍,回避那段我不願記起的回憶,“你若喜歡便全部拿去,不必留給我……”
然而趁我說話之時,蘇寫意正好将一塊透花糍塞入了我的嘴巴,臉上是一副得逞後的狡黠笑意:“娘娘恕罪,奴婢僭越了,只是這透花糍實在是人間美味,娘娘不嘗嘗可真是可惜。”
早已習慣了這丫頭有時有些蠻橫的行為,我雖擡眸瞪了她一眼,道了一句“胡鬧”,但我還是将她塞給我的那塊透花糍悉數咽下了肚,随即便有一股紅豆與糯米混雜在一起的清醇味道在我嘴裏彌散開來,蘇寫意所言不錯,這透花糍的确算得上美味。
“奴婢所言不錯吧娘娘。”見我吃下了那塊透花糍,蘇寫意有些俏皮地彎了彎兩只漂亮的杏眼,笑嘻嘻地開了口。
“……下不為例。”我只得再度瞪了這個古靈精怪的丫頭一眼,有些無奈道。
*
午後,我獨自一人在一處後宮裏最為偏僻的院子前停下了腳步,木門上紅漆早已剝落露出斑駁陸離的門體,此時分明正值一日中陽光最為溫暖的申時,可我卻無端感到了一陣徹骨的寒意。
已向院外守着宮人打好了招呼,我沒有叩響門而是直接推開了落滿灰塵的門扉,四周雜草叢生,房屋破敗不堪,微薄的陽光透過繁密厚重的樹葉罅隙灑下一地疏影,院內的景象比我想象中更為糟糕,明明已近冬日,可枝頭幾只叫不上名字的野鳥卻發出了幾聲凄怨的啼血之聲,我心下不由泛出一股不安——
這裏是靜心苑,關着無數癡魂怨魄的冷宮。
“你來啦。”
見我步入屋內,斜倚在那堆髒兮兮的茅草堆上的女子沒有顯露出絲毫的驚訝或是不快,依舊單手撐着腦袋,自顧自地用酒壺朝自己嘴裏灌着酒,因為喝了酒的緣故,她那雙本就看起來似醉非醉的桃花眼此時更是平添了幾分迷蒙。
見女子這副醉氣醺醺的模樣,我沒有說話,而是徑直上前奪走了她手中還承着半蠱酒的酒壺,一語不發。
“你憑什麽搶我的酒呀窕兒……這可是我好不容易才讨來的呢,我,嗝……還還沒喝夠呢。”
那女子見我拿走了她的酒壺便搖搖晃晃的起了身,我以為她要伸手搶走那壺酒于是便将胳膊向後伸了伸,豈料她卻直接直接癱倒在我身上,嘴裏還含含糊糊地絮叨道:“算了算了……這壺酒送你就送你了,反正我也不缺這麽半壺……你把肩膀借我靠靠就好。”
感到帶着些濁酒氣味的溫熱吐息羽毛般拂過我的脖頸,我不由皺了皺眉頭,将手中的酒壺摔擲在地,那銅壺在石板地面上滴溜溜地打着轉兒,金石相撞的聲音在空曠的房屋中顯得格外刺耳。
“就憑我能讓你離開這冷宮。”推開如泥水一般癱軟在我身上的麻衣女子魏情後我冷冷道。
被我推開的魏情并沒有如真正的醉漢那般摔倒在地,而是踉跄了兩步後在離我不過一步處站住了身,她如同毒蛇捕捉獵物前那般眯了眯雙眼,看似慵懶的笑意下隐藏着幾分若有若無的危險,只不過這股危險被她收斂得極好,如同一柄入鞘的寶劍讓人難以尋見端倪。
“哈哈哈……舒窈,你以為你自己是誰?我怎麽地也曾是集三千寵愛在一身的貴妃,而你呢……則是個他連碰都不想碰的妃子,你又什麽資格和我說這句話?”像是聽見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話一般,魏情撫掌大笑了起來,即便我有意拉開了與她之間的距離,可她依舊湊上前來在我耳邊呓語般地啞聲道,濁酒的辛辣氣息竄入耳廓,令我一陣戰栗:
“想安慰我還不如來點實質性的,嗯?”
深知對方是個吃軟不吃硬的人,我拼命忍住內心翻湧起的怒火與厭惡,低聲道:
“你沒說錯,我一人的确不行,但我能籠絡其他的寵妃,讓她們助你離開這裏。”
“哦?讓我猜猜。太妃?不不,她早已皈依多年日日與青燈古佛相伴又怎會來淌這番渾水。那麽就定是新入宮的妃嫔了……”與我錯開身形後魏情擡眸凝視眉頭緊鎖的我,總是缭繞着一層霧氣的眼中笑意愈深,“想必是白刺史的女兒白暮暄吧。”
“別露出這麽吃驚的表情我的寶貝窕兒,我雖然身在這冷宮中,可你也知道我的眼線卻是遍布這後宮,哪怕是哪個妃子紅杏出牆了我可也都知道呢。”說着,魏情沖我漫不經心地笑了笑,眼神有意無意地掃過我的臉頰,似乎在打量着我的神情。
“你難道真以為我會連離開冷宮的這點手段都沒有?”
見我依舊面無表情不為所動,魏情小聲嘟囔了句“無趣”後,伸手拿起木桌上的一令杯葡萄酒湊近我的嘴唇,見我再次冷冷躲開後她沒有顯露出絲毫的窘迫,而是大大方方地将手臂收回,将杯中的酒水一飲而盡。少許酒液順着她的嘴角滑至下颚,顯露出些許妖冶,即便身着粗布麻衣可依舊掩蓋不了她身上那股攝人心魄的美,這也難怪當今天子會被她迷得神魂颠倒。
“可在後宮中又哪有在這冷宮裏自在,雖說這兒冷是冷清了些,但自在逍遙呀。”
“你不在乎你的家族?”
“就讓他們以為我這個女兒姿色平凡入不了聖眼得了呗,反正我就是個沒爹疼沒娘愛的庶女,哪像你可是舒家的掌上明珠吶。”魏情沖我聳肩,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
“你可別後悔。”
話已至此,我也不再多說,只将一錠銀子反手甩給魏情後便轉身朝院外走去,她打了個哈欠,一聲懶洋洋的聲音自我身後悠悠傳來:
“人各有志,不可強求。總之祝你好運早日實現‘抱負’,慢走不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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