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一夜魚龍舞之三

第二十六章 一夜魚龍舞 之三

“今個雖是上元,可卻沒有什麽當空的皓月,娘娘這般獨自一人在這回廊上做什麽?”

聽得這句帶着媚意與笑意的聲音,我不用回頭便知來者究竟會是何人,于是我并沒有回頭,而是依舊眺望着映照在琉璃瓦上葳蕤閃爍着的點點燈火,并未言語些什麽。

看出我的心情和今夜的天色一樣陰雲惆悵,白暮喧也不着急着說話,只是上前小半步直至與我并肩,與我一齊擡頭望着宮牆遠處外的市集大道,因為節日,街道上熙熙攘攘,映照着不少魚鱗般的層疊燈火。

“阿窈可是想出宮看看民間的火樹銀花?”扭頭看向我,白暮暄緩緩問道。

我點了點頭,但随即卻又搖了搖頭。

白暮喧說得不錯,我确實無比向往着宮外的自由,在這深宮中的五年在外人看來雖看似短暫,但對日夜困頓其間卻極少面見聖容的我來說卻是度日如年。

不過這人世大抵還是公平的,我們生在鐘鳴鼎食之家,雖失去了販夫走卒們的自由潇灑,卻也免去了日夜為生計奔波的疲乏勞苦,因而我也不至終日牢騷滿腹自怨自艾,只是偶爾仍有些惆悵罷了。

“不過是想想罷了……”我輕輕嘆了口氣,有些無奈地勾了勾嘴角,“畢竟今日雖對平民百姓們來說雖是免去宵禁得以通宵歡愉的上元佳節,但這煜宮外卻依舊有士卒守衛,你我又不是天上的鳥雀,沒有能飛越過這高大宮牆的有力雙翼,還是不要癡心妄想得好。”

“阿窈這話說得對,卻也并不全對,我雖然的确沒有能帶你飛到市集街坊上的神功,可我呢,卻還真能帶你去個地方。”

說着,白暮喧沖我神秘而狡黠地眨了眨眼睛,在我還沒反應過來之時便不由分說地拉住我的手腕,意欲帶我離開。

“等一下……我們若是這麽久不回殿上定然會引起他人猜疑的……”

眼見着便要被白暮喧帶離回廊,我心下生出股無端慌亂,但饒是我嘴上如此問道,可我的腳步卻在不知不覺中同她一道邁向了煜宮的後段。

哪知白暮喧見我如此焦急竟不由輕笑出了聲:

“……我親愛的娘娘,您這反應也有些過于遲鈍了吧?若是我沒有差人同皇上講你我二人因醉酒不适而請求提前回宮休息,你覺得我與你還有機會在這兒插科打诨麽。你呀,還是把你這顆心肝收好了留着欣賞待會的美景吧。”

“……那你這是要帶我去哪?”

不知是因一路狂奔還是什麽別的,我的心髒“砰砰砰”地狂跳不止。

白暮喧回過頭來沖我向左側了側頭後嫣然一笑,那雙琉璃寶珠似的眼眸裏仿佛正倒映着宮外燃起的萬家燈火:

“秘密。”

随着四周的甬道逐漸由狹窄轉為寬闊,我的視線亦随之豁然開朗了起來,但映入眼簾之中的景色卻令我不由有些愣怔——

經過這段在地道中點着火折摸索着行走的艱難道路後,出現在我面前的不是什麽我意料之中的水天一色落英缤紛,而是一片除了視野開闊外看不出任何優美的無垠荒地。

“這便是你要帶我欣賞的美景……?”

望着這一望無際的寥寥荒野,我幾乎不敢相信我的眼睛。

“沒錯,我知道這裏或許與你想像中的美景略有出入,但既然先前從未來過這裏,娘娘便不妨先猜猜看這兒究竟是哪?”

我心中腹诽,這哪裏是有所出入,是很有出入吧!但白暮暄倒也沒給我太多暗自吐槽的時間。她沒有再多賣關子,而是擡手輕輕抹去我額頭上沾着的一抹泥土,爾後望着遠處那未完工的殘垣斷壁幽幽開口道:

“這裏是陵墓。”

見我臉色霎然一變,原本繃着臉的白暮喧卻如玩鬧得逞的孩童般彎了彎眉眼,沖我狡黠一笑:

“沒想到平日裏向來冷靜的娘娘竟也會有如此輕信他人一面。不過從某些意義而言,我方才所說的也的确不算是空穴來風,畢竟先皇晚年大興土木,的确打算在這煜宮後的這一片荒野上修建皇陵,只不過後來有一個精通堪輿之術的雲游道士說這裏的風水會阻礙龍氣生成,這陵墓最後因此才沒建成。”

說至此處,白暮喧的話鋒卻驟然一轉,随即擡眸筆直着注視着我的雙眼,雖然她眉眼間萦繞着一貫所有的清淺笑意,可不知是否是因此地過于陰森,我總覺着她的微笑下掩藏着的卻是虛無:

“話說回來,不知娘娘可否會會怕這所謂的陰陽鬼神?”

并沒有詢問白暮喧為何會突然提及如此話題,我只是略微搖了搖頭,開口道:

“孔聖人說得好,敬鬼神而遠之,相比起那些子虛烏有的亂力怪神,更加令我畏懼的卻是人心世事,畢竟魑魅魍魉尚且還可以避而遠之,而人心算計卻是明槍易躲暗箭難防。”

望着遠處籠罩在紗帳低垂般的夜幕蒼穹下的幢幢斷壁與周匝一望無際的叢生雜草,我的腦內不知怎地竟浮現出了先帝在位修建此處陵墓時,數萬征夫百姓們服從徭役時揮汗如雨的勞苦畫面,心下不由暗自嘆了口氣。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無論王朝政.權如何更疊替轉,因此而流離失所飽經磨難的卻永遠都是身處底層備受壓迫的勞苦百姓。

白暮暄話鋒一轉,忽而悠悠笑道:

“不過話說回來,昨日宮中依民俗放花燈時,嫔妾可是親眼瞧見,娘娘偷偷把寄着紙條的花燈往嫔妾這推了。”

我一愣,沒想到昨日橋上的小動作竟被對岸的白暮暄盡收眼底,心下頓時有些窘然,我略微垂下頭去沒有說話,但卻覺得面上一陣充血。

“……你看到上頭寫的字了嗎?”我小聲問道。

“願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潔……”将我執筆寫下的詩句輕聲朗念着,白暮暄勾了勾唇角,故意揶揄道,“娘娘情詩背得不錯啊?”

“那你喜歡……”

“當然,只要是娘娘寫的,嫔妾都喜歡。”

我的“嗎”字還未脫口,白暮暄便已篤定開口,燭火的微弱光暈照在她漂亮的臉頰輪廓上,明豔稠麗,她的那雙狐貍眼中滿是流光溢彩,像是映照着漫天星輝流螢。

“……我想把祝福傳遞你。”

我強裝鎮定地看着白暮暄的眼睛,分外認真道。我雖掩耳盜鈴的瞧看不見,可我卻知道自己的臉現在一定像煮熟的蝦子般紅透了。

“嫔妾當然知道娘娘的心思。”

“因為嫔妾心裏也是這麽想的。”

說着,白暮暄牽住了我的手,她沖我嫣然一笑,我順着她示意我的目光朝下看去,發現這裏是個山坡,向下俯瞰去時整個京都街巷的夜景可以盡收眼底。

“娘娘,這就是我送給你的禮物,我現在雖然不能帶你出宮,卻仍能帶你盡看這萬家燈火。”

我騁目遠眺,上元時的京都城繁華而喧嚣,人群熙攘摩肩接踵,大街小巷上的攤販皆懸着火紅的燈籠,而溪流上的飛星橋上則有不少有情人正放着花燈,或在一旁的古木下相互依偎着耳語傳情,整個京都都籠罩在一片盛大蓬勃中。

望着這般盎然景象,我的心中自是欣喜,但更多的不是因為面前的景,而是身邊與我十指緊扣的人。

“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景物總是恒古不變的,但人卻一代代的更疊變換,這句話我此時卻沒有對白暮暄親口說出——

其實只要有你在,無論是居于殿宇還是隐于山林,皆是相同。

朔風漸起,河面激起圈圈碧波漣漪,風兒推着花燈溯游而下,千千萬萬螢火米粒般的光點聚集在一起,彙成一條橘色的光帶,浩浩湯湯地朝着遠處的闊海駛去。

希望我們昨日放下的花燈也能平平安安地順游而下,彙入城中百姓們的市井花燈,一道承載着這些美好無暇的純淨心靈流入東海之濱。騁目遠眺着夜色中水霧缭繞的護城河,我一邊回握住白暮喧纖長柔軟的手指,一邊心中默默祈禱。

“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世間的大多有情人皆求日夜相伴朝夕相對,殊不知有些人即便糾葛一生卻依舊難逃白頭如新,而對有些人來說有些片刻的剎那即是永恒。

只可惜,我雖深谙此理卻終究難以做到,我畢竟不過是一個俗人,一個希望能與心念之人長相厮守的俗人罷了。

人的感情就是這麽奇妙,哪怕是魏情這種潇然灑脫看淡一切的人,卻也難逃多情總被無情擾的下場,更何況是我?我們明明知道愛情從來不是人生的一切,卻依舊難逃沉淪。

風過飒然,望着不遠處那幾棵随風晃動的孑然古樹,在将與白暮喧相扣的愈發纏緊後,我在心底再度默默念出了昨日在花燈紙箋上寫下的那句情詩——

“君游東山東複東,安得奮飛逐西風。

願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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