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誤會

誤會

林煦安拜托林母申請到一個報社實習生的身份,給出的理由是工作采風。林母對他這種“社會調研”早已習慣,也知道這個兒子打小老實,只是囑咐他結束後早點回家,其他的沒有太放在心上。

一心工作的小演員背上自己最貴重的資産——萊卡相機,按照林母提供的信息,打車到了文河附近。

難得的,他今天沒再穿那條破洞牛仔褲,而是一身黑色衛衣配同色系工裝褲,又戴了頂卡其色漁夫帽,高度還原了劇組攝像師的造型。

只是前腳剛到目的地,後腳就被滾滾塵土嗆得咳嗽起來。

放眼看去,郊區所有山包都被夷平,馬路邊停了幾十輛水泥車、挖掘機、推土車……路還是土路,坑坑窪窪的還沒修好。

奠基儀式的場地在文河縣外的柳屯村,車開不過去,只能步行前往。

走了半小時才到村政府門口,此時現場已經拉起橫幅,插滿彩旗,活動現場鋪着大紅色地毯,直接鋪到奠基儀式主席臺附近,地毯兩邊擺着兩排鮮豔的典禮花籃。

林煦安在彩虹門簽到處簽完到,禮儀小姐告訴他媒體區在觀禮臺的左邊。

“那我進去直走就可以了吧?”他問起禮儀小姐。

禮儀小姐臉上有些不自然的泛紅,“您今天有采訪任務嗎?有采訪的話,要先到辦公室找劉主任說一下哦。”

“我只是來拍幾張照片。”

“那您進去直走再左轉,走到奠基池那兒就看見了。”

林煦安道完謝,轉身便走了,一邊走還能聽見身後禮儀小姐們在竊竊私語,像是在聊什麽興奮的事。他對偷聽女孩子聊天也沒什麽興趣,抓緊快步走開。

就這麽一路走到奠基池前,這人學着阿陸的樣子,将相機側過來背着,又往肩上提了提。

今天借一下陸哥的背景設定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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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2點,奠基儀式正式開始。

禮炮鳴過18響,禮儀小姐引導省市領導、各家企業代表到觀禮臺上就坐。

透過鏡頭,一切看得很清楚,來的政府領導都是清一色的白襯衫黑褲子,而企業代表們則是顏色各異的西裝,跟孔雀開屏似的。曹仕建今天穿了身靛藍色三件套,消瘦高挑,在一衆裏發福謝頂的成功人士裏有些鶴立雞群。

十月秋老虎還在,明晃晃的太陽下,照得人眼睛都睜不開。

首先上臺致辭的領導是本地負責招商的副市長。他從文河文化談到科技創新,從市場經濟談到會議精神,最後不忘感謝在場企業,滔滔不絕脫稿說了三十分鐘。

臺下的企業代表個個氣定神閑地聽着,也不知道聽進去了多少。

等領導致辭結束,輪到現場嘉賓上臺剪彩、奠基培土。

一時間臺上人頭湧動,臺下的攝像攝影們也是紛紛上前搶拍,場面有些混亂起來,組織方趕緊調了幾位武警、保安過來維持秩序。

林煦安找到一個合适位置,調好焦距,對準了曹仕建的方向。

鏡頭裏的男人狀态不錯,單手插着兜,氣質從容,剪彩的時候,副市長側頭跟他說了幾句話,他還對人家微笑了一下。

“這家夥今天心情是真好啊……”林煦安暗自吐槽。

“估計這筆投資能賺不少錢吧。”他又默默地想。

等到臺上衆人給奠基石撒完土,也是時候準備撤了。

這時有個公務員模樣的年輕人朝着媒體區走來,對在場衆人說:“辛苦各位攝影老師了,現在請老師們都來掃下我的二維碼,我們加個交流群。”

因為有省市領導出席,相關影像的發布需要和有關部門妥善溝通,建個群“适當”交流是老套路,各家媒體也見怪不怪。

如果常靜或者董大成這時候在這裏,他們會讓林煦安先給林母打個電話,找一下報社的熟人,這事也就過去了。

但此時現場只有林煦安一個人……

“阿陸”的人設立不住,他心裏有些慌神,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

沒想到這一瞬間的失态,正巧落在了身旁的安保眼裏。

——————

外頭傳來渣土車轟隆駛過的聲音。

太陽快要下山,爆曬了一天的工棚裏依然非常燥熱,配上含氯消毒水的味道,讓人有點喘不上氣。

林煦安坐在一張簡易塑料凳上,低着頭,慌亂過後的大腦裏只剩下一點麻木感。滿頭的冷汗,混合了工地上的塵土,顯得人狼狽不堪。

就在剛才,現場的保安帶人來到附近的臨時辦公區,只說了一句“在這裏等待”,然後把他的手機、身份證、相機都給收走了。

在度秒如年的等待中,他的心也慢慢沉了下去,沮喪地想象着自己下場,像影視剪輯那樣,以閃回蒙太奇的形式——

一會是嚴肅的警察上前盤問,一會是父母的悲痛神情,一會是常靜董大成的焦慮不安,最後出現的,是文晃帶着失望的目光。

“也許李賢的戲份會找人重新補拍吧。”這麽一想,鼻子有點發酸。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眼前出現了一雙黑色皮鞋,擡頭看去,發現是個有點面熟的年輕人。只聽那人客套地說:“林先生,久等了,曹先生讓我帶你離開。”

林煦安一下子站了起來,驚訝道:“曹先生……是曹仕建嗎?”

“是的,林先生不用緊張,我是曹先生的員工李楠,我們之前在外灘見過一次,你還記得嗎?”

曹仕建的員工……

是了,來人是曹仕建的保镖,站在茶室門口的那些保镖之一!

“李先生您好,今天的事真是對不起,能不能,請你們不要報警?”

李楠不會平白無故地過來,如果是曹仕建派來的人……是不是能替自己說上話?

“今天的事情,林先生還是跟老板當面解釋比較好。”沒想到李楠一句話堵了回來,冷硬方正的臉上看不出情緒。

林煦安心跳地飛快,他也不知道為什麽事情會發展成這樣,但是眼下除了聽從安排,似乎沒有其他選擇。

二人坐上一輛本地牌照的奧迪車,車輛沿着文河大道,駛入了市區的國際飯店。随後,又來到9樓的一間套房裏。

房間裏空無一人。

“請問曹先生什麽時候過來呢?”

不知道為什麽,李楠避開了林煦安的視線。

“老板說……晚上會過來找你,你可以先在這裏休息一下。房間裏準備了換洗的衣服,如果餓了的話,也可以叫客房服務。”

“我的手機被拿走了,我可以給家裏打個電話嗎?”

“當然可以。”李楠奇怪地看了對方一眼。

李楠走後,林煦安仿佛脫力了一般癱坐在沙發上,就這麽發了會兒呆,等情緒消化完,立刻爬起來用酒店座機給母親打了電話。

電話那頭的林母非常着急,林煦安自己沒底,只能暫時先穩住林母,說自己今天在活動現場遇見了一個熟人,二人出來聊幾句,聊完就回去了。

大概是意識到能和外界保持聯系,他和林母通完電話之後,心裏有了些許安全感。

一直在房間裏等到晚上九點,該到的人都還沒到,等待的人已經餓得不行。

林煦安不想給別人添麻煩,也沒有叫客房服務,最後實在是胃裏難受,站起來在套房裏稍微轉了一圈。

路過卧室門口時,他看見卧室裏的床尾凳上擺放一套淺色的長袖長褲,還貼心地配了襪子。

看來李楠真的準備了換洗衣服……

可為什麽要準備衣服?是覺得我形象很難看嗎?

這麽一想,他的心頭浮起一種奇怪的感覺,忍不住摸了摸頭發,結果摸到一手的濕汗。

有外人在,還是不能太失禮。

林煦安在洗手臺簡單沖洗了頭發,又用吹風機慢慢吹幹,最後回到客廳沙發,盤着腿繼續枯坐幹等。

大概又過小半個小時,曹仕建終于來了。

那人來的時候,懷裏抱着一個牛皮紙袋,身上穿着今天參加活動的衣服,似乎是喝了點酒,進門的時候,身上帶着點兒酒氣。

林煦安主動迎上去,禮貌地跟來人打招呼。

曹仕建見了他,眼睛一亮,眉眼間出人意料的和善,和外灘那天死氣沉沉的模樣比相比,簡直是判若兩人。

“不喜歡小李準備的衣服嗎?”

林煦安本來肚子裏準備了一籮筐的話,此刻瞬間啞火了。

這開場白不太對啊。

他壓住內心的古怪感,換成更加謹慎的語氣:“曹先生,雖然有些冒昧,但我還是想跟您解釋一下,我今天到活動現場拍照,真沒有搗亂的心思,可能您不知道,我的職業是演員,體驗生活是我們的正常工作。”

“林先生不用這麽客氣,我知道你是演員,我們曾在上海見過。”

林煦安瞧着對方挺好說話的的樣子,略微松了一口氣。

曹仕建又笑着問他:“你确定要跟我在門口聊天麽?”

“對不起,我沒注意。”林煦安有些不好意思地讓開,讓人走進房間。

兩人來到客廳沙發分開坐下,曹仕建輕輕拍了拍紙袋,小心地放在手邊。林煦安剛才就在猜這裏頭可能是自己的東西,此時更是眼巴巴地瞅着。

沒想到男人下一秒主動将紙袋推了過來:“你的個人物品在這裏,不過不好意思,他們檢查了你的相機,裏面的照片……都被清除了。”

曹仕建在“照片”兩個字上略微停頓一下,可惜有的人沒聽明白。

“太感謝了!我真不知道該怎麽謝您才好!”

“那要怎麽答謝才好呢?”曹仕建語氣裏帶上了幾分善意的調笑,“還要我親自拿過來,你的面子可真夠大的。”

林煦安正暗自慶幸逃過一劫,聽到這話又愣住了,一時間也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要不,給這家夥一些金錢補償?

可是曹仕建是金字塔尖的富豪,自己那點錢,還不夠人家開跑車的油錢。

還是說,自己能給幫人家解決點實際困難?

呵,十八線演員想替大集團的董事長解決問題,透露出去真不怕路人笑掉大牙。

“我聽李楠說,你今天拍了不少我的相片。”曹仕建說話的聲音很輕,可能是南方人的緣故,說到最後兩個字時帶了點軟糯的口音,“我想知道,我們素不相識,你為什麽要來拍我?”

林煦安覺得曹仕建非常奇怪,按理說這人應該是個相當老練深沉的商人,但是今天不知道為何,表現出的态度,完全不符合一般權貴帶給大衆的刻板印象。

面前的男人等不到他的回答,又湊近了些,也不像有什麽攻擊性的樣子,只是看着林煦安怔怔發呆,仿佛是看一眼少一眼,想把年輕人的模樣深深印在腦海中。

這家夥今天喝多了吧?

林煦安心裏莫名其妙動了一下,很快又冷靜下來。

曹仕建可不是什麽清純小白兔,整個長城影視打包加一起,還不如人家一根手指頭有錢。

最關鍵的,這個家夥已經結婚了……

這麽一想,周圍那點旖旎的氛圍瞬間消失。

“曹先生,我拍您是覺得您氣度不凡,這麽做純粹是工作需要,您覺得哪裏不合适嗎?”

“我覺得……很合适。”像是沒聽懂林煦安話裏的敷衍,曹仕建目光躲閃地側開臉,看上去有些不好意思,“聽到你這麽說,我……心裏很高興。”

兩人離得太近了,林煦安無法忽視那人衣領下若隐若現的鎖骨,也無法忽略對方身上隐約的淡雅香味。

這算不算是被有錢人性.騷擾?之前只聽公司的同事說過,沒想到還真有一天會被自己給遇上。

厭煩又躁動的感覺席卷全身,林煦安騰的站起來,稍微使了點力氣,一下子推開了曹仕建的肩膀。

他常年鍛煉,即使是随便一推,爆發的力氣也不小,曹仕建像是被人點中穴道般僵住,臉上露出茫然無措的表情。

不知道為甚麽,林煦安覺得面前的男人看起來有些可憐。

“曹先生,我想我們之間有點誤會。”

“誤會……麽?”

“你應該是想多了,我不喜歡男人。”

“不……喜歡男人……”

“對,即使我喜歡男的,我也不會看上你。”

“可是照片……”

曹仕建說話聲音不大,卻聽得林煦安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你tm有完沒完!我都說了那是工作需要!”

這家夥的手下還知道給床伴準備衣服,估計平時沒少帶人回來“床上運動”吧?

有錢人是不是都這樣,家裏養一個,外頭玩一堆?

一想到剛才自己居然還有點心動,林煦安瞬間惡心得不行。

“你是在自命清高嗎?”曹先生的語氣很平靜,讓人聽不出來喜怒。

“你覺得我來找你是投懷送抱?”林煦安被對方傲慢的态度氣得夠嗆,“還是你覺得我一個小演員非得找個金主捧紅自己?!”

曹仕建驚訝地睜大眼睛,好像是酒醒了一樣。

林煦安努力克制住揍人的沖動,讓自己的聲音盡量維持平穩:“曹先生,我去典禮現場只是體驗生活,想為後面的試戲做一些準備。拍照記錄是我的習慣,不怕你笑話,我對自己的記性沒什麽信心……你要是還聽不懂,我舉個例子,電視劇《黑洞》看過麽?裏面有很多有關部門的戲份,像這類職場戲在籌備的時候,演員都得去實地座談、交流,這些都是我們體驗生活的一部分。”

林煦安說完這些,不知道為什麽,忽然冷靜了不少。

他的內心依然火冒三丈,然而更多的,是對揭穿這人真面目後的深深失望。

再牛逼的人,近距離細看,也不過如此。

“也許曾經有我的同行,想盡各種辦法接近你,我不是在替他們争辯,但是,人和人的想法總會有所不同,并非所有人都會稀罕你這種貨色。”

“我這種貨色……”

出乎意料的,曹仕建沒有生氣,而是平靜地反問:“林先生,在你眼裏,我是個什麽樣的人?”

“你就是個自欺欺人、私生活混亂的可憐蟲。”林煦安不客氣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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