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曹仕建2

曹仕建2

曹先生挂斷家裏電話,繼續處理案頭工作。

下午比上午更忙,因為難得回國,之前積壓的工作需要盡快解決。按照高效辦公的觀點,微信之類的碎片化交流純屬浪費時間,因此但凡工作請示,要麽通過郵件,要麽直接打電話。

整個下午,桌上的內線電話就沒停過。兩點剛過,信建高科,也就是信建旗下主營海外投資的子公司秘書打來電話,說羅董提前過來了。

李楠立即備車将老板送去公司。

從家裏到公司步行只要十分鐘,完全可以走路上班,但附近熟人太多,大白天也許會被人認出來。

在去公司的車上,曹仕建的左眼皮跳了跳,他忍不住擡手按壓了一下。

李楠從後視鏡裏注意到,問道:“老板,眼睛不舒服?”

他覺得自己既沒精神緊張也沒有休息不好,一時想不出該如何從科學上解釋,難得地,臉上的表情有些困惑,“我也不明白……從早上開始,左眼一直在跳。”

李楠笑了起來:“左眼跳喜,老板,您接下來要有好事臨門了。”

好事?我能有什麽好事……曹仕建腦海中過了一遍今天的郵件,搖了搖頭。

“也許,羅董今天會帶來好消息?”李楠又說。

“廣信無非還是想退休。”

對羅廣信來說,平安退休,才是好事。

曹先生到了公司辦公室,某位已經雀占鸠巢占據主人的位子,漫不經心地擺弄着一座水晶獎杯。

聽到有人進門,老羅擡起頭,“今天正好來浦東領獎,剛拿到,我就給你帶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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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羅是個行事圓融的老派商人,和曹仕建的工作泾渭分明,小事上井水不犯河水,大問題兩人商量着來。曹先生作風低調,國內的公開場合、政企交流,大部分都是羅廣信代表集團出席。十多年來,羅董聲名鵲起,攬盡名譽和聲望,不熟悉信建內部事務的人,便只知羅,而不知曹了。百度說曹仕建是集團CEO,那是多年前的過期信息,他找人改過幾次,總架不住有好事者又改回來,他也曾懷疑是老□□的好事,奈何沒有證據。

曹仕建不動聲色地轉過獎杯,讓杯座幾個金字朝向對面,客氣地說:“底下刻着學長的名字,還請領獎人親自收好。”

要是換作十幾年前,羅廣信還會心中竊喜,現在只剩下滿肚子牢騷,小學弟固然不在乎世俗名聲,但又何嘗不是這個家夥人盡其才,将自己架在上頭當吉祥物來使喚?

老羅按耐下掀桌子的沖動,他太了解對面這人的脾氣,想了想,還是決定先敘舊情,再徐徐圖之。畢竟伸手不打笑臉人,曹仕建再怎麽沒人性,也不會為難一個和氣長輩。

老羅握住曹先生的右手,态度和藹地說:“你整天在外面飛,賺錢歸賺錢,也要注意身體,最近……精神好不好?年初的時候,你剛從香港回來,沒兩天又飛伊朗,臉色那個難看啊,我都懷疑你又要病倒。”

曹仕建心想,自己每個季度都會向董事會彙報健康狀況,你問這些不是廢話麽?臉上卻沒表現出任何情緒,只是淡淡地回道:“我平時基本都是室內開會、出門坐車,沒覺得哪裏辛苦。”

“看着是比早些年有精神,但也不能掉以輕心……”老羅仔細打量對方,又問:“脖子怎麽曬黑了,最近去海邊玩了?”

曹先生常年待在室內,戶外鍛煉只限于每天半小時慢跑,膚色比一般人白一點,他又不可能做什麽防曬,因此脖子上有一點曬痕,老羅馬上看出來。

曹仕建想了一下,“大概是前幾天在文萊,出海參觀了那邊的油氣平臺。”

出海……

羅廣信現在聽到這兩字就頭疼。

想他們一個民營資本,又不是“國家隊“,用得着放着國內大蛋糕不吃,跑到人煙稀少的地方啃沙子……

“仕建,外頭現在不太平,你沒事還是少出去。你說那個文萊……是去做什麽,能源出口?”

“只是路過,和工作沒關系。”曹先生當然知道合夥人在想什麽,海外的油氣資源,上頭的油老大哪會讓私人觸碰。

呵,只是路過……誰信啊!這家夥的做派,沒有人比老羅更清楚。

出海頭兩年,信建高科要麽到處收購海外不良資産,要麽去荒郊野嶺找些無人問津的礦坑,開始确實是到處撒錢當冤大頭,但今年一看……光是伊朗進口鐵礦石一項,就不知道賺了多少,更別提去年跟投的海外锂礦,據說持有方某齊礦業,去年下半年營收直接暴漲110%!

但是,賺錢歸賺錢,總不能整天跟基建狂魔眉來眼去,而忘了國內的老夥計吧……

這麽一想,羅廣信更加頭痛。

“仕建,早些年你身體不好,你說凡事大家商量着來,我說行,我們兩個人,加上董事會,基本也夠用,後來你身體好了,上頭提出海,你又跟着往外跑,集團的事情你全都丢給我和餘琮……你看看外面現在的行情,哪裏是我一個五六十老頭能玩得動的?從年初到現在,上頭抛了幾千億美債穩彙率,老百姓看着心裏痛快,但這何嘗不是一種飲鸩止渴?只要美聯儲一開會,還沒宣布加息,我們這就人心惶惶,眼下央行又是逆行情大放水,市場的繁榮能維持到哪天?迎接我們的也許是高臺跳水,也許高臺跳水泥啊……”

曹仕建認真聽完,眼底有些笑意,“廣信,沖着最後這句話,我覺得你還能再幹十年。”

“你少給我灌迷魂湯。”羅廣信揮了揮手,“我那點宏觀水平,跟你們喜歡搞研究的不能比。要我說,國內就該讓工科生搞金融,半年上手,一年登頂,甚至讓外交官員去搞也行,總比現在這幫家夥強。”

“術業有專攻,我可比不上專業的學者。”說完,曹仕建忽然收斂笑意,話鋒一轉:“廣信,你接下來要如何做呢?讓我猜猜……你想套現走人?你要去哪裏,新加坡……還是瑞士?”

曹先生年輕的時候,因為某些原因,消化系統不是很好,後來雖然康複,說起話來還是沒什麽沒力氣。

可就這麽輕飄飄的一句,卻聽得羅廣信寒毛直豎:“你放屁!我要走早就走了!會等到今天?你不看看今年人民幣貶值多少!我都被你壓迫了這麽多年,到了這把年紀,想想退休都不行啊!”

曹仕建看着羅廣信半晌不說話,等對方徹底冷靜,才慢慢道:“原來是新加坡……”

“是是是!是新加坡……”羅廣信對這個多智近妖的學弟簡直毫無招架之力,“我不過讓家人多拿一本護照,我自己又沒移民,你試探我幹什麽?你是無牽無挂一個人,我還要一大家子要照顧,孩子想出去,我一個當父親的,能拒絕嗎……”

曹仕建的眼神變得捉摸不定,羅廣信以為他回憶起傷心往事,火氣頓時消了,拉住他的手,語重心長道:“仕建,天予不取,反受其咎……你總躲在後面,就算你放心,股東們也不會放心,餘琮固然是好,但他是你一手推上來,沒經歷過波折,真遇到大事,誰敢讓他出面?”

曹先生其實沒什麽悲傷情緒,他只不過眼看合夥人想掀桌子跑路,覺得不能把人逼得太狠,要知道,這年頭知根知底的優質苦力可不好找。

“現在還不是時候。”他又恢複成平時面無表情的模樣,“雖然現在資本外逃,但人口紅利還能勉強維持,何況人民幣貶值也不全是壞事,一方面利于出口,一方面也賦予制造業轉型的機遇,我們發展的勢頭并沒有減慢……廣信,我是實用主義者,像我這種人,不該這時候出現在大衆視野,你覺得我有能力力挽狂瀾,那是因為在特殊的時間節點有特殊的做法,當務實主義的紅利被吃完,一旦發展達到瓶頸,就會有人跳出來,挑剔起我從前的政策,将所謂的功勞貶低得一文不值,而無法貶低的功勞,也只會被當作是發展的必然性。”

羅廣信被一通大道理說得啞口無言,正琢磨該怎麽反駁,就聽到外頭有人敲門。來人不是別人,正是董事會新成員周餘琮。

周餘琮是曹先生早些年從某大型藥企挖來的科研帶頭人,曹先生深覺此人能力出色,四年提拔四次,從首席科學家、總經理特助,坐火箭一般提到總經理,今年更是直接将此人一腳踢進董事會,這人比曹仕建小一歲,坊間傳言,說是羅廣信拉攏中堅力量,和元老曹董打擂臺,其實背後的故事,只有這三個人才知道。

周餘琮見到曹仕建,大步上前,熱情地緊緊握手:“曹董,好久不見!我看您天天在外面辛苦奔波,也沒見着您曬黑啊!”

這話聽着真耳熟……

曹仕建很欣賞周餘琮身上無時無刻的充沛活力,手被對方捏疼了也不生氣,客氣地将之前回複老羅的話重複一遍,還簡單介紹幾句文萊的人文風光。

周餘琮地理常識比羅董好得多,稍微回憶文萊的地理位置,頭上冒出冷汗,“曹董,那裏……不是離菲律賓很近麽?南海現在可不太平……”

何止是不太平,眼看要打起來了!羅廣信頓覺太陽穴一陣突突直跳。

“打不起來。”曹仕建不以為意地笑了一下,“我只是在外圍看看而已,再說,有羅董和餘琮在國內,我自然放心。”

羅廣信沒耐心聽下去了,只有曹仕建一人的時候,有些話不好直說,但如果外人在場,兩人會默契地維持一種上下級關系,他也能擺擺董事長的架子,“君子不立危牆,仕建,你如果出事,到時候公司怎麽辦?我這邊的重擔總歸要交到你們年輕人的手上。”

曹仕建懶得搭理他,“羅董,閑事少說,我們今天有不少事商量,正好把這個季度的通氣會提前開了。”

又來這招!老羅對着曹先生狂使眼色,你也差不多得了!

周餘琮心想神仙打架殃及池魚,眼看二位創始人要起争執,飛快地退後一步,假裝自己不存在。

羅董想退休的事情,其實高層也都清楚……周餘琮默念老羅真是忍辱負重,曹董一天只用睡五個小時,凡是被他壓榨過的人,不出一個月就開始精神恍惚、懷疑人生,羅董能堅持這麽多年,不是神人,也勝似神人。

曹仕建只一眼就看穿這人心中所想,給了對方一個警告的眼神。周餘琮趕緊斂下心神,繼續裝傻子。

只聽曹仕建繼續說:“今天找你們來,其實是有兩件事想商量。一是審計,我認為現在部分海外基金做空港股上市企業,其背後和國內審計不嚴脫不開幹系,如今只看審計摘要已然靠不住,因此,我們之後的投資項目,合作前提之一,必須要求對方提供審計底稿。其二,我注意到,我們在13年成立的廉政督察部門,建成三年,卻是顆粒無收,這些人光拿高薪不幹活,送人坐牢,還是自己引咎辭職,兩者總得選一樣。”

羅廣信越聽越心驚,“仕建,你這麽一搞,以後誰敢賣股權給我們?”

曹仕建走到窗邊,撥下百葉窗,看着窗外不知何時又飄起的大雨,随口問道:“餘琮,你覺得呢?”

周餘琮思考了片刻,“我認為……現在這個行情,适當保守不是壞事。以港股來說,外資的流向其實是和國內PMI指數高度相關,雖然我對我們今年經濟有信心,但美國人不會這麽想,人民幣空頭都倒下了好幾波,對面唱空的論調還是不止不休……依我看,下半年不排除繼續有機構渾水摸魚……”

羅廣信忍不住插話道:“今年GDP增速肯定不會差,美國人那群唱衰中國的學者,不過是些百萬漕工、冷戰餘孽,不提出口,只說房地産一項……仕建,我知道你不喜歡聽這個,但是過去十幾年,多數人完成階級跨越無非就是依靠房地産,這可是實打實的大衆獲益,你總不能一杆子打翻所有中産階級吧?”

曹仕建回過頭,有些奇怪地看着羅廣信,“我什麽時候反對過房地産?你當年在海南拿地,我可沒有投否決票。”

羅廣信剛想解釋那是搞文旅又不是房地産,但是個人都知道在三亞蓋酒店,背後肯定要賣海景別墅,對自己人講廢話不是啪啪打臉麽……他自知失言,趕緊随口敷衍了兩句。

曹仕建看了一眼外表憨厚內裏精明的合夥人,又轉回去看窗外雨景。

周餘琮見狀好奇道:“曹董,外面是有什麽嗎?”

“沒什麽……”

并非曹仕建不想多說,只是因為下雨,他從早上就開始心神不寧,這種沒有科學邏輯的事情,說出來也沒意義。

周餘琮卻覺得曹先生一舉一動都有深意,自作聰明地繼續問:“曹董是覺得氣候變化可能會影響未來的産業布局嗎?我聽說,您最近跟新能源那邊走得很近,我朋友最近還問我,信建是不是要轉行做航天科技了……”

“你朋友這麽說也沒錯。”曹仕建輕輕點頭。

氣候變化,真是個深不見底的賽道。

老羅問他:“你真的想布局新能源上游産業?”

其實羅廣信只是好奇随口一問,本人對大起大落的新風口興趣不大。周餘琮卻對馬斯克提出的人腦交互技術非常癡迷,連帶着對特斯拉也有所了解,立刻接住話題:“從去年開始,很多地方已經在發展新能源制造産業,但我怎麽總覺得,這架勢跟當年太陽能有點像?別看現在锂礦鬧得熱鬧,到最後,不會也和多晶矽一樣産能過剩吧……”

“锂電和多晶矽還是有很大的不同。”曹仕建回憶起看過的研究報告,“總的來說,目前尚未有一種成熟技術對锂電造成實質性的商業影響,預計10年以內出現能替代産品的可能性比較小……其實,在我看來,人們今天覺得多晶矽産能過剩,也許以後很長一段時間,多晶矽的産能也不見得夠用……廣信、餘琮,我下半年會在高科建立一個專門研究氣候變化的團隊,香港那邊,也準備和一家氣象全球高分模式的開發公司談vc,以後我們開會,你們不妨過來聽聽。”

羅廣信想到那些圖表公式又開始頭疼,摸了一下頭頂,自嘲地說:“你放過我吧,我的頭發可不多。”

話音剛落,李楠沒敲門便推門走進來,曹先生很少見到向來嚴肅內斂的員工這麽慌亂,立刻問道:“怎麽了”

“老板,有些急事需要向您彙報。”

“直接說吧,這裏沒有外人。”

李楠于是将林煦安劇組遇到山間泥石流,工作人員失蹤十餘人,登上新聞熱搜的事簡要彙報一遍。

周餘琮敏銳地發現,曹先生雖然還是鎮靜自如的模樣,但是唇色慢慢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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