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沙暴
莫子衿活到如今這個年歲,實際上還沒出過遠門,去過最遠的地方不過是城外師父住的那一方小院子而已,所以在離京的這一路上,莫子衿雖然在極力壓制,但還是難以掩下寫在臉上的興奮。
秦奕本來還怕路途遙遠,莫子衿會覺得無趣,但看他幾天來的興奮樣子也就放下心了,這條路沿線的風土人情秦奕倒是很熟,便由着莫子衿問東問西,再一一解釋給他看。
一隊人馬載着幾大車的貨物自京城一路向西北塞外走去,冬日景色雖帶了些許蕭索,莫子衿的兩只眼睛仍是看不夠的,也常是看着看着就将精力看盡,眯縫着眼睛就去尋那周公了,而每次途中醒來時,幾乎都是枕在秦奕的肩上。
初時莫子衿還覺得不大好意思,每次醒來時都會從秦奕的身上彈開,再揉揉臉若無其事地看向馬車窗外,也不管秦奕那眼風如何從自己的身上掃過,自己那臉又如何灼得燒燙。
不過幾日後,莫子衿竟是膽大包天地枕慣了,偶爾自秦奕肩上醒來的時候還要閉上眼睛假寐一會兒。車雖微微搖晃,秦奕的肩卻很穩,莫子衿還能感受到他輕輕轉頭時,不自覺地落在自己臉上的呼吸,極柔極緩,竟比那沽酒坊的桂花釀還讓他沉醉。
只是這種不可明說的心思,每每在莫子衿一睜眼的時候就煙消雲散了,再次回想的時候,總會覺得那麽不真實又那麽可笑,尤其是瞥見秦奕的側臉以及他平靜目光的時候。
自出京後走了月餘,天氣便漸漸變暖了,一隊人馬這才行到了臨近塞外的那條路。
這條路本是剛剛開通,又處在大漠戈壁之中,雖然已是初春,但這裏仍似深秋般蒼涼。
人煙稀少,路途便分外艱難,初來的馬兒俱都累得不成樣子,秦奕就差人買了幾匹駱駝來,拉着馬車慢慢地行着,路上沙石遍地,馬車內左搖右搖的直讓人頭暈,這貨物本也不急,秦奕就直接拉着莫子衿下車,轟了那些随從小厮去車前領路,兩人就悠悠行在隊尾,看着這天地一線,大漠孤煙的別樣景致。
莫子衿并肩走在秦奕的身旁,微低着頭,腦海中想着些奇奇怪怪的故事,也不知想到何處時無聲地笑起,自覺反常,轉頭一瞥,秦奕果然在看着他,眼底還蘊藏着點點笑意,正逢一片斜陽映在秦奕的側臉上,将他顏色本就淡的瞳仁映得透明了幾分,沒來由地讓人想要多看上幾眼。
秦奕看着發呆的莫子衿眨眨眼,然後扯過一個水袋遞到他的面前來,指指他發幹的嘴唇示意他喝下去一些。
“哦,多謝。”莫子衿不大自然地收回目光,接過秦奕遞過來的羊皮水袋拔了軟木的塞子,卻因灌得太急一口水沒咽下反倒将自己嗆得彎腰直咳。
秦奕無奈地笑笑,沒想到莫子衿連喝個水都能走神,忙幫着輕拍了拍他的背。
而此時莫子衿在咳,秦奕又聽不見,兩人誰都沒有在意從遠處傳來的幾聲哀嚎,直到幾個小厮自車隊前神色匆匆地跑至隊尾,面對秦奕說道:“主子主子,前方忽然起了沙暴,咱們得趕緊找個地方躲起來。”
莫子衿彎着腰,沒看見秦奕瞬間收縮的瞳孔和冷下去的臉,只是覺得他覆在自己後背上的手頓住。莫子衿又咳了兩下才緩過勁兒來,直起身子來才聽見呼呼的風聲自遠處傳來,只消片刻,剛剛還放晴的天轉眼就暗了下來。
這沙暴來得太急,四周又俱是空曠,讓人躲都不知道去往何處躲,就只見地上的陰影自遠處快速移來,冷冽的風呼嘯着,卷上泥沙硬生生割在人的面龐上,令人措手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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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子衿還未來得及和秦奕說上一句便被風沙迷了眼,砂礫似是沾了辣椒水,蟄得他生疼生疼的,閉眼只聽得遠處的風聲越來越近,獰笑着勾起人內心的恐懼,漆黑一片間,莫子衿慌亂了起來,也是在這時忽覺得有人握住了自己的手腕,半冰半溫,用力地拽着他。
“秦奕。”莫子衿大聲喚道,卻灌進了一嘴的黃沙,他也不知這沙暴下秦奕能不能看得到,但他知道秦奕在自己身邊,知道他不能放開這只手,但念剛及此,就覺腦後一痛,不知被什麽重物砸中,緊接着就失去了意識,墜入無聲的黑暗。
莫子衿也不知道自己這樣昏沉了多久,他聽不見聲音也感受不到寒冷,更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但他卻能看見一些虛幻景象在自己的眼前穿梭而過:那年輕時還沒留起花白胡子的師父,那皮膚黝黑在沽酒坊門口攬客的饅頭,一臉浪蕩笑容但神色複雜的宋薄衣,以及眉眼清明挽唇淺笑,陽光下的秦奕。
秦奕?
莫子衿看到這張臉的時候才猛然想起來,自己是行至大漠處遇了沙暴的,那沙暴來勢洶洶迷了他的眼。他最後就只記得秦奕拽着他的手沒有放開,那溫度似乎還在。
思想至此,莫子衿的胸口卻開始泛痛,先是一絲絲地襲來,慢慢地變成火辣辣的就像是被架在火上炙烤,莫子衿想睜開眼睛看一看但卻覺得眼皮有千斤重。
是死了?莫子衿在心裏這樣問着,不過沒有人能回答他,那痛感卻越發難忍,自胸口蔓延到腹部,再侵蝕至全身的每一塊骨頭每一寸皮膚,莫子衿忽然覺得這滋味或許倒真是不如快些死掉。
“秦奕……”莫子衿在渾身的痛感中陷入無盡的絕望,絕望到拼進全身的力氣也只喚出了這兩個字,這之後他便覺得自己是掉入冰窟之中了,痛感開始麻木,人卻越落越深,直到快窒息之時,才忽然感覺某個人輕輕将自己抱了起來,那懷抱很暖,那氣息他也很熟悉,是一股淡淡的佳楠香的味道。
莫子衿再次失去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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