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白紙

莫子衿說罷就扶着秦奕起身，秦奕大約是腿上的被火灼到的傷口有些痛，站起身子來的時候臉色略微扭曲，還緊緊抓着莫子衿的一條胳膊不放。

莫子衿扶住了秦奕，拍拍他的手，向他安慰道：“沒事，你忍一忍，我這就帶你去京城。”

秦奕臉上沒做任何反應，就只是随着莫子衿慢慢地走，邊走邊低頭看着自己的腳。

莫子衿一手扶着秦奕，一手拉開屋門，正看見等在門外的齊霜，齊霜見秦奕醒了，連忙上前一步，帶上歉疚的笑，抓着秦奕的一只胳膊，急切問道：“姓秦的，你沒事兒了？”

“我說過你別碰他。”莫子衿拽開齊霜的手，怒瞪着他說道。

“好好好，我不碰他。”齊霜拿開了手，向莫子衿問道：“怎麽樣，他有沒有受什麽嚴重的傷。”

莫子衿向齊霜冷冷笑道：“用不到你管。”說罷将秦奕的一條胳膊挎在自己的頸上，扶着他向院外走。

“你們要去哪兒？”齊霜向二人的背影問道。

莫子衿沒答話。

“這……這是怎麽了？”陵游今日一早就出了門，這個時候才從矮門進來，一進門就見莫子衿扶着秦奕向外走。

“問齊霜。”莫子衿咬牙答道。

陵游一轉頭便看見了院中的齊霜，向他走過去問道：“怎麽回事兒？你幹的？”

齊霜狠狠瞪了陵游一眼，轉身走了，陵游再一回頭，莫子衿和秦奕也早已出了矮門。

還好此時是冬日，天氣較涼，秦奕身上的燒傷好得相對快一些，而和秦奕走這一路，讓莫子衿這顆心一直揪着。

莫子衿發現秦奕現在連飯都不會自己吃，飯菜擺在秦奕面前的時候，他只會看着那些東西發呆，筷子也并不會用，一手一根拿在手中，向菜盤子裏戳，戳了片刻後又上手去摸。

第一次見到秦奕這樣的時候，莫子衿并沒有阻止他，而是縮在角落裏，看着秦奕将那些飯菜一一戳了戳，然後看着自己滿是油水的手。莫子衿心底泛涼，蹲在牆角裏埋着腦袋，遲遲不肯再去看秦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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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這樣的秦奕卻很親近莫子衿，見他躲在牆角不動，就走過去和他一起縮在那兒，無聲無息地挨在他身邊，還用油手拭掉莫子衿眼角的一滴淚。

莫子衿吸了吸鼻子，還是決定擡起臉來，溫柔地向秦奕笑笑，然後走去端過桌上剩下的飯菜，一口一口地喂給秦奕吃。

秦奕不單單連飯菜這種東西都不能自己吃，連莫子衿向他說的話也一句沒有回應過，不是安靜地望向別處，就是心不在焉地盯着莫子衿看。

“你在氣我嗎？”莫子衿經常捏着秦奕的臉向他問道。

秦奕立在原地，眨着眼睛。

“秦奕，你要麽現在給我恢複原樣，要麽就永遠別再見到我。”莫子衿咬着牙繼續說道。

秦奕就只眨眼睛，臉色無波無瀾，莫子衿從他的目光中竟也找不出一絲的破綻。

“好。”莫子衿氣憤地點點頭，“你就這樣跟我裝傻是不是？那我走了，你自己愛去哪兒去哪兒。”莫子衿說罷就轉身走了去，步子很快，帶得地上的枯枝“咔嚓咔嚓”地響。

大約走了幾十步後，莫子衿頓住腳步，低下頭望着地面。這次是四十九步，莫子衿想着，這次比他上回走得多了一步。

只是這次，秦奕還是沒有跟過來，只是在原來的地方站着，靜靜地望向莫子衿。

莫子衿重重嘆口氣，轉過身一步一頓地再走回秦奕的身旁。

秦奕的目光不離開莫子衿，看着他一步步地走向自己，然後微微歪着頭，向他淺淺地笑了一下。

“你一定是裝的。”莫子衿咬牙切齒地說道：“有本事你就一直裝下去，我要是某一日知道了你是又在騙我，我一定不會讓你好過。”

秦奕的目光在莫子衿的臉上掃了一圈兒，然後低下頭，踩碎了地上一片凍幹的枯葉。

“好了，走吧，還要趕路呢。”莫子衿拉過秦奕的手，攥在自己的手心中，接着說道：“跟緊我，你不能丢。”

莫子衿在前面走，秦奕便在他身後的半步跟着，往京城去的這一路上，莫子衿就總是在想很久以前的事情，想着秦奕以前做過的正确的以及錯誤的事情，想着想着，腦海中秦奕的面龐就變得模糊了，身形也漸漸變得透明，在怎麽尋也望不見。

每當這個時候，莫子衿都會轉過身，看着自己身後的秦奕才算松口氣，然後在秦奕的身上輕輕地抱上一下，說道：“你可一定不要有事。”

不過，随着時間的推移，莫子衿知道，他的這個心願，也許不會實現。

一個月後，京城長街，吳家藥館的樣子幾乎沒有什麽變化，吳洵數着剛收上來的幾味藥材，嘴裏輕輕哼着昨兒聽到的一首戲曲，心情看起來不錯。

“吳掌櫃。”

莫子衿那日一早就來了，秦奕默默地跟在他的身後，随他跨進了這家藥館，藥館中彌漫的中藥味道讓秦奕皺了皺眉頭，一雙眼好奇般向四周看着。

吳洵聞言，哼着小曲從藥品中擡起頭來，看着面前的兩個人怔住，口中哼着的曲子也戛然而止，好一會兒後又使勁兒揉了一下眼睛，這才放下手中的藥材，連忙從櫃中繞出來。

“莫公子，秦公子，你們怎麽來了，我還以為你們均不在京城了。”吳洵說道。

莫子衿臉色有些憔悴，蒼白地向吳洵笑道：“我們是專程回來找你的。”

“哦？”吳洵忙請了兩個人坐下說話，手忙腳亂地倒了兩盞茶放在了兩人的面前，“找我何事？”

莫子衿不答，只轉頭望向秦奕，吳洵順着莫子衿的目光，也望向秦奕。

秦奕低頭聞了聞面前那盞清香的茶，将冰涼的手覆在茶盞的杯壁上，然後擡頭看了看吳洵，又看了看莫子衿。

“秦公子……這是怎麽了？”吳洵望了秦奕一會兒，便發現他有些反常，向莫子衿問道。

“他這個樣子有些時日了。”莫子衿望着秦奕說道，“就仿佛一下子，什麽都不知道了。”

吳洵張了張嘴巴，再次看向秦奕，與莫子衿一樣，他對秦奕最深的印象就是他的那雙眼，透着清冷和高傲，但如今的秦奕，目光倒像是一個在大霧中迷失了的孩子。

“這……這是發生了什麽事？”吳洵繼續問道。

“大火。”莫子衿眯了眯眼睛，“秦奕是在一場大火中被救出來的，那時他身上燒傷了幾處，後頸還有一塊淤青。”

吳洵認真聽完了莫子衿的敘述，忙從一旁又抻過一把椅子過來，輕輕拽過秦奕的手腕，扣上他的脈。

秦奕愣了一下，但卻沒反抗，看着吳洵的手指在自己的手腕上慢慢移動，而後眨眨眼，望向莫子衿。

莫子衿只是向秦奕笑笑。

吳洵把這一次脈，用了很長的時間，這脈象初始時摸上去卻是沒什麽問題，但是細細一探，吳洵還是發現了一些問題。

“我其實不大想問你結果。”見吳洵将手指從秦奕的腕子上拿開，莫子衿苦笑着說道。

吳洵垂下頭，摳着自己衣物上的一塊兒污漬，好一會兒後才說道：“這病症有些少見，算上我父親的那一輩，也只在之前碰見過一例這樣的病人。”

莫子衿深吸了一口氣，說道：“那麽，他會好起來嗎？”

“難說。”吳洵搖搖頭，“所以關于秦公子現在的病症，你還是知道的好。”

“好，你說。”莫子衿點頭說道。

“這樣，我給你做一個比喻吧。”吳洵說道，從桌上抻過一張寫滿藥材名字的紙張，向鋪展在莫子衿的面前：“如果把我們每個人的人生都比作一張紙的話，紙上的文字就是我們的姓名、親朋、人生經歷等等，不過，現在的秦奕……”

吳洵頓了頓，将手中的紙張折好收回，繼續說道：“他不過是，白紙一張。”

“白紙……”莫子衿低聲重複了一句，轉臉望向秦奕，“連點兒墨痕都沒留下？”

吳洵點點頭，說道：“許是那日被煙塵熏得狠了，再加上有些外傷，這些因素累加起來，秦公子就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那麽……他曾經活過的這些年，算是全都作廢了？遇到的人遇到的事，他都不會再記起來了是嗎？”莫子衿平靜問道。

“是……”吳洵答道，“秦公子的一切，可能都要重新開始。”

莫子衿垂下頭，他此時甚至已經沒有力氣再去看秦奕一眼，他不相信這些年來的愛恨糾纏，竟然可以如此輕易地被抽離，更不相信秦奕真舍得抛掉這一切。如果可以，莫子衿真希望那日在火海中的是他，而他寧願将自己燒死，也不願空白着走完接下來的路。

“其實……”見莫子衿一直不說話，吳洵便繼續說道：“重新開始也未必不是一件壞事，曾經的一些事兒，忘便忘了吧。”

莫子衿緩緩地搖搖頭，“屬于他的東西，我會幫他記着，未來的某一天，我會将這些東西悉數還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