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道別

莫子衿并不知道秦奕懂不懂何為“念”,不知這個字在他心中是否和吃飯睡覺一樣簡單。

不過,要是真有那樣簡單便好了。

莫子衿将那張紙小心收好,像是藏起一只夏日中翻飛的彩蝶,不願讓它再經歷任何秋雨、冬雪。

這些日子無事,天氣又好,莫子衿常站在院中看着陵游練劍,秦奕有時也會來看,看時總站在莫子衿的身旁,靜得像棵樹。

或許是陵游早有此般天分,在院中的這些時日下來,劍法精進了不少,一套動作銜和流暢,一氣而成,只是劍招最後一式的時候,那劍鋒本該落在一旁觀劍的秦奕的頸上,陵游沒敢,擰了下手腕,落在莫子衿的肩上。

莫子衿歪頭看了一眼劍尖,摸摸下巴說道:“動作好看得很,不過我怎麽覺得少了一點兒什麽?”

正巧齊霜拎着一只活雞從門外走進來,接了話茬說道:“不是少了點兒什麽,他缺了最重要的殺氣,就他那花拳繡腿,耍起來娘娘腔腔的,一點兒威懾力都沒有。”

陵游拿下莫子衿肩上的劍,狠狠剜了齊霜一眼,他對齊霜每日的冷嘲熱諷都是已經習慣了的,都懶得和他辯解,反正齊霜看他什麽都不順眼,何苦再去費那口舌。

陵游懶得挑事,齊霜卻嫌自己被他瞪得不舒服,提着手裏的雞向他走過去,抻着雞脖子面向他,說道:“你還不服氣是不是,不服氣你把這雞殺掉我看看。”

那只雞不願引頸就戮,掙紮着撲騰了兩下翅膀,撲簌簌落了一地的雞毛。

陵游頂着一副嫌棄的神情向後退了退,将劍收回劍鞘中,說道:“拿走拿走。”

齊霜不屑地撇撇嘴。

“你從哪兒弄來的雞。”莫子衿這時問道。

齊霜用力擰了一下雞脖子,讓那雞徹底消停了下來,嬉笑道:“偷的,可以了吧?”

“屬黃鼠狼的。”陵游翻起白眼嘀咕道。

齊霜斜了他一眼,也不生氣,把不再撲騰的雞挂在肩上向陵游擠了擠眼睛,說道:“有種你晚上別吃。”說罷大搖大擺地向廚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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陵游在原地氣得快要冒青煙了。

莫子衿在一旁“啧”了一聲,低聲問道:“你們兩個的關系什麽時候變得這麽好了?”

“啊?”陵游轉回頭,擰眉看着莫子衿。

莫子衿搖頭笑笑,“算了,你就當我什麽都沒說。”轉頭望向秦奕,本想說今日天好和他出去走走,剛要挽起他卻被陵游拽了下衣角。

“我有話跟你說。”陵游說道。

“怎麽了?”莫子衿正色問道。

陵游深吸一口氣,說道:“我想,那個,我覺得我應該走了,我還是想出去闖蕩闖蕩,沒想過要快意恩仇名滿江湖,我只是想去過自己向往的日子。”

陵游說得很慢,莫子衿聽完只淡淡答道:“嗯,好。”

“啊?你……你都……不攔着我一下嗎?”陵游見莫子衿平靜地聽他說完,再平靜地點了點頭,訝異道。

“你自己做的決定,我攔着你作甚。”莫子衿說道,眼神中的傷感轉瞬便被掩下,“再說了,就算我要攔着你,你也一樣會走的不是嗎。”

陵游撇撇嘴,低下頭用劍鞘撅着地上的土,一個“謝”字憋在他的心裏,卻不知道應該如何跟莫子衿說,或許對于越親近越在乎的人,這個字便越是難以啓齒。

齊霜拿回來的這只雞被他從下午一直炖到了晚上,炖得非常入味,讓人聞了就像流口水。

晚飯的時候,齊霜把兩條雞腿和兩個雞翅都擱在了秦奕的碗裏,自從秦奕出事以後,齊霜對他便格外照顧。

陵游偷望着秦奕的碗,再看看自己手裏被齊霜塞滿了雞心雞肝雞下水的碗,咬着筷子覺得有點兒委屈。

“快吃啊。”齊霜見陵游不動筷子,便又把一塊肥肥嫩嫩的一塊雞屁股夾在陵游的碗裏,指着他碗中雜七雜八的東西無賴地說道:“你這兒的可都是好東西,大補。”

陵游斜睨着齊霜,大約是在心裏罵着呢。

秦奕眨着眼睛看了看自己碗裏的東西,又瞧了眼莫子衿,然後将雞腿和雞翅分別夾給了莫子衿一個,然後自顧自地埋首吃飯。

莫子衿怔了一下,齊霜和陵游看着也怔了一下,齊霜随後按下陵游支愣着的腦袋,命令道:“低頭吃飯。”

“哦。”陵游這個時候倒格外聽話,低下頭從碗裏扒拉着可以下嘴的東西。

莫子衿笑着望了眼秦奕的側臉,然後将碗裏的肉都倒給了陵游。陵游擡起臉來,驚訝地望着莫子衿。

莫子衿咬着一塊兒雞胸肉,“看我幹嘛?吃你的。”

陵游看着碗裏的東西,再擡頭小心地瞄了一眼秦奕,生怕秦奕又用冷得吓人的眼神看他。不過秦奕只顧吃飯,根本就沒看他。

陵游像得了特赦般松了口氣,忙在雞腿上咬了一口。

“诶,給我一個,快點兒。”齊霜像是妒忌陵游的碗中一下子多了那麽多好吃的,拎着筷子就要搶劫一番。

陵游塞着滿嘴的雞肉将碗護在自己的身前,差點兒就鑽進桌子下躲。

“給我一個,明明是我帶回來的雞。”齊霜貼過去搶。

莫子衿看好戲似的瞧着兩個人樂,就連悠然吃飯的秦奕,臉上似乎也有了些許笑意。

不過,陵游第二日便走了,走的時候也就只帶上了莫子衿與他的那把劍。

“就這麽走了?不再多帶點兒什麽?”莫子衿問道。

陵游舉着那把劍,左右看了看,說道:“不用了,該帶着的都帶上了。”

莫子衿點點頭,“一路小心。”

“嗯。”陵游低着頭應道。

“在外別犯傻也別犯直,小心被人騙了,不該你管的事也別瞎管。”齊霜在一旁說道。

“我知道。”陵游語氣不耐煩地答道。

齊霜沒在意,繼續說道:“若真是遇到什麽過不去的坎了,回來找我們。”

陵游低着頭吸了吸鼻子,沒再答話。

“你那把斷劍我會一直留着。”莫子衿拍拍陵游的肩膀說道。

陵游擡起頭,強迫自己扯出一些笑臉來,用力點點頭,沒再去看莫子衿和齊霜,而是向秦奕望了一眼。

秦奕也望着他,臉上是淡淡的微笑,看得陵游心裏湧出絲絲暖意,有些話不用說出來,彼此早已心知肚明。

就像陵游轉身離去的時候,也沒向莫子衿說“謝謝”,或許今後也不會有機會再和他說,但陵游知道,自己永遠也不會忘掉這扇矮門背後的院子,也不會忘記這裏生活的那些人以及那些背後的故事。

陵游走了幾日後,誰都覺得院子裏有些空,那個清晨午後無論刮風下雨都要練劍的身影怕是再也看不見了。

“你說,他還會不會回來?”齊霜遞給莫子衿一壺酒問道。

“不會。”莫子衿搖搖頭說道。

齊霜長長出了一口氣,咕咚咕咚地喝了一大口酒,繼續問道:“那你說,他會不會想我們。”

莫子衿笑,“想你什麽?想你成天對他冷嘲熱諷?”

“我……我沒有……我多數時候都是在逗他。”齊霜吞吐着說道。

“這話,你來日要是再能見到他再說吧。”莫子衿晃着酒壺說道。

“那怕是說不成了。”齊霜苦笑,用手指戳了戳莫子衿又說道:“诶,我和你說一件喜事,我要當舅舅了。”

“啊?阿雪她……”

“是。”齊霜點頭,“這消息我也是剛知道,再過幾個月,我就能見到我的侄兒了。”

“好事。”莫子衿笑道,舉起酒壺碰了一下齊霜的,“你那侄兒必定是個和阿雪一樣可愛的娃娃。”

齊霜眼裏的笑意如同四月春風。

莫子衿後來習慣把想說的一些東西都寫給秦奕看,每個晚上抻過椅子坐在他的身旁要寫很久,也不管秦奕如今看不看得懂,更不管自己寫得是不是胡言亂語。

莫子衿寫累了就恹恹趴在桌上,秦奕會溫柔地拍一拍他的後背,目光在莫子衿寫的東西上停留一會兒,興致來了會指着上面的東西要莫子衿解釋,沒有興致便不會多研究那些東西。

今兒寫的是阿雪懷了寶寶,這事兒讓莫子衿忽然覺得日子過得飛快,曾經躲在屋後因不願嫁人而哭鼻子的阿雪,如今都要當母親了。

不過或許是秦奕如今的記憶中所經歷的事情太少了,對于莫子衿現在的心情,他并不能知曉,對莫子衿寫下的那些話也沒有什麽興趣,瞟了兩眼便擱到了一邊,繼續輕撫着莫子衿的後背。

莫子衿被他撫得後背直癢,笑道:“當我是你的那只白貓嗎?”說罷起身挂上秦奕的脖子,“不過你把我當成那貓也不錯,那只貓你成天抱着,要不以後你也成天抱着我吧。”

秦奕低頭望着莫子衿半開玩笑的臉,竟真的擡起另一只胳膊環住了莫子衿,将下巴墊在了他的頭頂,輕輕摟着。

莫子衿偷笑,很放松地讓自己靠在秦奕的身上,把臉埋進秦奕的胸膛,感受唯獨他可以給予自己的那一份安心。

莫子衿此刻希望,日子可以過得慢一點,因為他還有好多話想和秦奕說,有太多的時光想和秦奕度過,他已經錯過了秦奕的很多事情,餘下的所有,他都不想再錯過了。

而在秦奕這張白紙上,莫子衿的印記也越來越重了,又也許,原本就沒有被抹煞掉。

第二日晨,秦奕醒得很早,他昨晚睡得不太踏實,腦子有些昏昏沉沉的難受,天還沒大亮就睜開了眼,披了一件薄衫坐起來。

莫子衿被他的動作弄醒了幾分,帶着夢中的呓語抓了一下秦奕的手。

秦奕低頭看看睡夢中的莫子衿,輕輕松開了他攥着自己的手,又輕輕放回他的被中,起身推門,想去院子裏透透氣。

白貓懶懶地趴在門口,見秦奕出來,長長地伸了個懶腰,向他的腳邊蹭。

秦奕将白貓抱起來,走向院中的石桌,在石桌旁坐下,看着漸漸發白的天幕,昏沉的感覺又襲來幾分,秦奕直眯眼挺了一會兒,便趴在石桌上睡着了。

莫子衿醒來的時候,秦奕還在石桌上趴着,白貓在他臉旁趴着,也在打盹。

莫子衿頗為無奈,從屋子裏取了個厚一點的袍子披在了秦奕的身上,暗自嘀咕道:“好好的床榻不睡,偏要趴在這麽個地方,着涼了我可不管你。”

秦奕睡得很沉。

莫子衿望着他的睡相笑笑,用手指肚劃過秦奕臉上的輪廓,認命、認慫,莫子衿這輩子就只陷在這一樣事物中難以脫身,于是莫子衿抻過另一個石椅,坐在秦奕身旁守着,等他伴着灑在臉上的陽光醒過來。

這件事,莫子衿晚上必定要寫給秦奕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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