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多年以後(二)

#多年以後#

自從上次在聚會的時候喝吐過去了差不多一周。

這幾天我社交網站和聊天工具都少上了,希望盡可能減小我的存在感。三十多快四十歲的男人還因為以前的心結疙瘩在酒桌上哭得那麽失态,我恨不得連自己都不認識自己。

這真的很丢人。在場出聲的沒出聲的眼睛,都是經歷過當年那件事的人。

我年輕時真的很可怕,因為和他分手我變得極端嗜戰和暴躁,在密宇裏把全身上下的每一處肌肉都撕裂過。我還記得瑞秋給我做訓練後精神疏導的時候說了這麽一句話。

她說,訓練中肉體的損傷是可以通過飲食和休息調養的,但如果精神适應了自殘,“你就等着協會給你發英烈勳章吧。”

這是她的原話。她的眼睛傳來了一種很可怕的壓迫感,仿佛把我腦海裏的那些陰晦全都都看穿了。

我一度以為我離了他一定活不了,所以不斷在任務中尋求更酣暢淋漓地死亡和超脫。那個時候對我來說,生命實在是太可有可無了,只有他離開我的痛覺完全無法忍受。

只要想到以後的幾十年人生都再也不會有他的參與,覺得自己的意識、信仰和靈魂都已經殘缺不全。

我甚至對他死纏爛打,最甚者以死相逼。顫抖着打下短信,一分鐘後他像是無法鎮定般地回複道:你把安眠藥全倒了!我答應你暫時不會走。

我突然清醒過來。我意識到我快因為他陷入精神疾病,快要失去理智和自尊。神荼就是這樣果斷的人,就算求他也不會有他的回頭,最重要的是我只想要真心,而他能給我的只剩妥協和憐憫。

他的心已經離開了。

一切結束了。

過了好一會兒,我覺得手不再發抖,才一邊倒掉碗裏的水,一邊對他回複道:我從一開始就沒有買,我還活蹦亂跳地,你走吧。

我的內裏是破碎的,但我要你看到,哪怕我最後隕滅了,我仍舊是完整的,驕傲的。

這是我那時傾家蕩産以後僅剩的尊嚴,最後變成了我輸給他的恨,跟随我到很久以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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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以後#

命運就是刻意的。我不知道命運要尖酸刻薄到什麽地步,才會讓我多年以後再次在同一個地方遇見他。

我像是暗夜裏一道積郁的影子,僞藏在煞白的水泥牆後面。他像是天生的衣架,挑着一件下擺長及膝蓋的黑色風衣,使他的背影仍舊又高又瘦。

我能感覺到我手指屈起的力道。一個矮他一頭的身形,緊緊貼在他的身邊。另一個更年輕一些的瘦小身影抱着他另一邊的手臂,很依戀地并在他肩頭走。

我和他們要走的方向不同。我并不是故意要躲在這裏,紅着嫉妒和陰毒的眼睛看。我只是無法走出去。

這種時候,這樣的場景,“平凡而幸福的三口之家”,才真正地把我從最內裏的地方撕裂。我所留戀的事情,我所思念的人,從故事還只有寥寥數筆的時候就已經注定了要我和陰暗為伴。

我無法走出去……因為我是被社會忽略和被人群藐視的人。我的選擇使我不配擁有陽光。

我還記得這裏街頭飄的雪。他在雪中緩慢遠去的身形,霎那間又在視野裏浮出,那道孤獨黑暗的背影,遙遠得像是記憶裏的一個無形無輪廓的黑洞。

突然,他像感知到我的存在一樣,猛然回頭,我驚愕地把外露着的半個身子使勁往裏一縮。我覺得他的視線對上了我的。

心跳像瘋了一樣的滋生着,咚咚咚咚像是不會停下的鼓點,要将我的胸腔炸裂。

十六年了。

他也真的老了。

#多年以後#

十五年前。

婚禮的那天,協會裏所有我知道的人都去了,只有我沒有出席。

江小豬提前幾天給我打了電話,有點猶豫地問我決定了是不是要去,我很淡定地說我很樂意參加,但是當天有事情,去不了,請他代為轉達我對神荼的祝賀。他局促地說了好幾個“要得”,反複叮囑我好好注意身體,不要太忙工作了,好好吃飯和睡覺。

挂下電話,我窩在沙發裏凄慘地笑了一下。我知道小豬其實是他們派來的代表,他們每個人都想知道我會不會去,會不會在婚禮上搞出亂子,會不會又拿自己開一些極端的玩笑。他們都在擔心我,想保護我,又怕每個人問我一遍使我更加心煩。

我當天能有什麽事情……我只是沒辦法去。我怎麽去,舉着酒杯,看着他的眼睛講,祝你們百年好合,祝你們早生貴子。

我想練習一下講這句話,快把自己的嘴唇咬破了,還是卡在第一個“百”字,始終只能發出聲母。

我怕我如果真的去了,我會控制不住自己,直接把杯子裏的酒潑在他臉上。我怕我會毒着眼睛看他,嘲笑他的狼狽,然後一步上前,不要管其他人異樣的眼光,不要聽其他人發瘋般的咒罵,舔吮幹淨那些弄污他的臉的酒液,再惡狠狠地碾過我想念了一個又一個夜晚的嘴唇。

其實我知道他沒有錯,他的選擇是對的,他終于成為了一個普通人,他終于要和協會毫無瓜葛,不必再遭受那些奇怪的任務為難,他會下半輩子安靜得再無波瀾地過,在這個層面上,我應該感謝他的妻子,并且真誠地祝賀他。這是我努力了好幾年,一直想為他做的事情。

但我說不出口。我真的不夠偉大,我說不出口。

婚禮舉行的時間裏我根本做不了任何事情。一刻不停地刷着社交圈子的首頁,明知道胖哥老張貝爺他們都默認約定了不會發任何照片,我還是執着地盯着界面,就像我曾經執着地等着他在任務間隙寫來的每一封信。

我最近在任務中新認識的一名女隊員是瑞秋的朋友,但她什麽也不知道,興高采烈地跟着朋友一起去了,興高采烈地拍了新郎新娘交換戒指的照片。照例,西式婚禮在新人換戒指的時候是會親吻的。

黑色的短尾西服,緊身熨帖的白襯衫,左襟上別一朵米白的小繡球花,領口前有黑色的蝴蝶結。看得出他還是喜歡黑色和白色色調的衣服,幹淨而純粹,最襯他一塵不染的氣質。我一張一張地看,一張一張地保存,看到他微微俯首去吻新娘的臉頰的時候,手指僵硬了半天,終于還是在彈出的對話框裏,選了“保存”。

我不知道哪天會把這幾張照片又删掉,但我現在是着了魔了。

“祝你們百年好合。”我讀着她在照片底下寫的那七個字,一個字一個字讀,讀出了聲。

我關了手機,丢到沙發角落很遠。末了,把冰涼的手腳都縮起來,又自己抱膝低聲加了一句。

“祝你,阖家幸福安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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