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第33章

“小哥,昨日在這兒的那位大夫呢?”小九趁着夜色,來到那小巷子處的藥房。

他進來後左右打量一眼,卻并未發現藥房裏的那位老大夫。

那店裏的夥計對這位戴着面具的年輕人略有印象,說道:“是你啊,我們師傅被叫去問診了。”他看着小九,轉而走向他身後的櫃子,翻找了一番:“對了,師傅說若是碰見你來,就把他留下的便條給你。”

小九接過來那夥計遞來薄薄發黃的一截紙,便條很小,好在內容也簡短非常。

短短幾個字,映入小九眼中,他的動作先是一頓,渾身僵直一瞬後,似乎還是有幾分不敢确信,出聲問道:“可有弄錯的可能?”

那夥計聞言瞪大了眼,對着質疑他師父的小九語氣有幾分不善了起來:“怎可能會弄錯,這樣簡單的事,交給新來的學徒也能驗好,更何況師父!”

面具後的小九臉色蒼白,額角因為強壓着什麽情緒筋絡抽動,他邁着腳步,頭腦混亂的剛走出小巷,就聽到迎面而來的風聲。

小九立而站定,微一擡眼,便看見是神色慌張的小十一來到了他身前。

“小九!出事了!”那小十一氣喘籲籲,對小九急聲說道:“出大事了!”

臨淵營,小十二的房裏。

小九與小十一趕過來之時,小十二身上的裹傷口的布已經被血水浸染了個濕透,濃重的藥味還有血腥味,撲了人滿鼻。

屋裏因為小十三,小十五還有小十七都在,小九他們進來的時候,屋子裏就更顯擁擠起來。

小九走上前,幾人為他讓開路來,他看到這幾把年歲尚小的無骨刃各個都紅了眼,甚至小十五還站在後頭,用力地抹了一把鼻子。

小九望向床上,小十二面色慘白如紙,嘴唇無一點血色,眼睛半阖着,一副進氣兒多出氣少的模樣。

“怎麽會搞成這樣?傷得這樣嚴重?”小九極力克制着自己的聲音不要發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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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十二看到小九來到床邊,原本半閉着的眼睛,費力地張開,氣若游絲輕輕叫了一聲:“小九……”

“還不是因為那個淩壹,故意交給小十二甲等的活,那樣的活計我們根本做不了!這下好啦!小十二勉力做了,現下命也要丢了!”那小十五在幾人之間年歲最小也最藏不住事,這時候說着更大聲地抽泣了起來。

“小九……我有話與你說。”躺在床上的小十二微微偏了偏頭,只是這樣一個微小的動作,卻叫他不自覺悶哼一聲,喉嚨口湧上來血,小十二又強忍着咽了下去。

他實在是傷得太重了,小十五他們為了救他偷偷帶進來大夫,見着他都是唉聲嘆氣搖着頭走的。

小九與小十二的眼神對上,旋即對身後的無骨刃們說道:“你們都先出去。”

待屋裏其他的無骨刃都離開,屋裏也安靜了下來。

小十二的目光緊緊盯着小九,然後喘息着張開嘴:“來……”

小九走過去,彎下腰來,貼近小十二,強忍着眼眶湧上來的熱意,說道:“小十二,你有何要與我說的,便說吧,我好聽着。”

那小十二目光定定地看着小九,而後那原本垂放在身側的手,緩而又緩地碰了碰小九。

小九低頭一看,小十二被血污沾染的掌心,露出來一顆赤色藥丸。

“小九,這是解藥,下回毒發,你便可不再疼了。”

小九霎時間愣住,望着那手心裏藥丸的眼神怔怔發直,他僵硬地擡起來頭,看向對自己正微微勾起來嘴角的小十二。

“小九,我死了,你會為我難過嗎?”

小十二眼睛望着他,一刻也不願錯開的樣子,看着小九那副神情,他又說:“好像是會。”

“但是叫小九難過傷心的事太多了,我還是不願再叫小九多這一件,只可惜……”小十二輕咳了一聲,再咽不下去那血,一口鮮血嗆了出來,打斷了他的話。

小九像是被那口血灼了心一般,他上去一把将小十二扶了起來,将他攬在自己懷裏,撫着他的背,為他順氣。

那小十二卻趁機牢牢抓了小九的手,小九的手心被那顆藥丸隔得生疼。

直到此時,他終于明白過來什麽。

小十二躺在他肩上,只能看到他繃緊的下颌。

“我每回能見到小九,與小九多相處一分一秒都叫我好歡喜……”小十二腼腆地笑了一下。

“小九卻總喜歡帶着小十一一些,我總好羨慕他。”小十二聲音越來越低。

“不是更喜歡小十一,是因為小十一功夫比你們強一些,我才多叫他幫我。”

“那我這也算幫你了吧。”

那隔在手心的藥丸滾燙,将小九的掌心乃至心扉都燙得産生痛意。

“算,小十二幫我大忙了,我下回定不會痛了。”

“好,那就好……我與大統領做交換,若是能做完這一趟活他便多給我一顆解藥……這事是我心甘情願的……交換…小九勿要與大統領再起争…執…”

“我知你與小十一…在查探小六的事情…我曾在半年前……看到營裏的新貨将他的屍體埋在了後頭深山裏…那墳前有一棵槐花樹……”,話的尾音漸不可聞。

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小十二臨之将死,還在想為小九盡一份力。

“小十二!”難以抑制地一聲哽咽,從小九喉嚨裏溢出來。

小九的手輕顫着,為小十二合上瞳孔已經渙散的雙眼。

終到此刻,那隐藏在小九記憶裏的某個畫面一閃而出。

那是他剛接手這一批無骨刃不到一年的時候,他帶着他們去臨淵營後頭的一片林裏放風。

小九吹着口哨引喚過來一只鳥兒落在他的手臂上,正扭頭沖他後頭的那群半大的孩子炫耀。

無骨刃們無一不驚呼新奇地望着小九手臂上正張着顏色豔麗的翅膀的鳥兒,卻只有那站在小十一後面的小十二在呆呆愣愣望着神情明亮得意的小九。

可是直到死,小十二也未曾對小九展露過半點心意。

他知道小九身上承受過太多,因此不願意給小九再增添一絲一毫的負重。

“我那日不該叫你送我回去……”如果沒叫小十二親眼目睹自己在梁昱衍年前那副凄慘無比的模樣,那麽小十二或許就不會有今日。

小心口如壓着一塊巨石,他失神地喃喃重複:“我不該……不該…”

他這般重複着,手心卻攥緊了那顆小十二給他的解藥。

那顆解藥在他的手心裏,被攥得粉碎。

埋葬小十二時,天空飄起細雨。

與小十二同批的無骨刃們,神情無一不沉重悲傷,他們還不像之前的無骨刃那樣冰冷麻木,大多數對死亡這一字詞背後所蘊含的東西産生疲乏的倦意。

留在臨淵營裏的無骨刃們都殺過太多人了,很多時候那都是極為短暫一瞬間發生的事。

而無論是哪一批,對于同類的死亡,無骨刃們還是會産生類似于一種兔死狐悲的傷感。

畢竟他們從未見過壽終正寝的無骨刃是什麽樣。

大多數不是被買走徹底失了消息,就是留在臨淵營裏,在領功堂不斷地接活,直到某次的失手,而損隕。

梁昱衍的門被推開,一陣微涼的夜風襲來,将他驚擾而醒。

“誰這麽大膽!”梁昱衍強撐着困意,厲聲斥責道。

這侯府裏除了他爹,還沒有能不敲他的門,不禀告就直接推門而入的人。

待那床帳一撩,梁昱衍睡眼惺忪地望去,霎時間睡意便退了大半。

“小九?”

小九深夜無聲而入他房中。

原本該是件能叫梁昱衍聯想出一些與旖旎之事有關的事情。

只是那小九臉上失魂落魄的神情,還有身上看起來濕漉漉還在不斷往下滴水的衣服,都彰顯着小九此行與梁昱衍願想的那些,絕無關聯。

饒是如此,梁昱衍還是只身着着單薄的亵衣,從床上下來,快步走到了小九身前。

“你怎麽了?”他狐疑地上下打量着小九:“發生了什麽?你去哪裏了?”

接連三問,小九卻避而不答。

他緩緩擡起眼眸望向梁昱衍。

梁昱衍不知為何的,被那眼神落在身上時,心中驟然一寒。

“在我十四歲半之時,那時我來侯府不到兩年,你偶然一次起夜意外撞見了我在院裏的樹上吊腰,身子對折着挂在樹上練功,你被驚吓住,因此大發雷霆,用你那鞭子将我抽打至半死,并且不許我日後再練,甚至還下令給全府的下人,若是有誰再發現我練功便要告知于你,你定将狠狠懲治于我,并且給賞與發現的下人黃金十兩。”

“我原以為你如此氣惱,對我下那樣的狠手,是因為我将你吓尿了褲子,使得你丢了面子,更要報複于我。”

梁昱衍聽他說起舊事,心頭湧起一陣不太妙的預感,卻又強撐着不自然的臉色問:“怎麽?小九半夜不睡覺,卻要與我翻舊賬?”

“可随後未出一個月,你見着旁人舞劍覺得威風華麗,便也鬧着要學,梁将軍為你請來師傅教你,你卻說看不得你早起練劍我還在酣睡,應要我與你一起練劍。”

“可不到半年,你便又說自己不是練劍的苗子,還是甩鞭子适合你。”

梁昱衍聽到這裏,不由沉沉出聲:“小九,你到底想說什麽!?”

“其實你本就是不想我再練那套我由臨淵營裏帶來的功法,是不是?”

梁昱衍似覺小九這話好笑:“是又怎麽樣,你那套将人能團成團的功法有什麽好練!?”

小九卻并不回答,只還直勾勾盯着梁昱衍,用一種近乎詭異的平靜語調繼續敘說着:“自我來到你身邊,回回到了我毒發之時,你總要在此之前百般挑我的錯處,好借由拖延,看我經受苦痛折磨,苦苦哀求于你,你才願意施舍半顆。”

“我原以為你就是想要折磨我,看我痛苦罷了。”小九話音一轉:“但其實不是。”

“又或者說,不單純的是。”他補充說。

梁昱衍變了臉色,又故意問:“那本就是你做錯了事,我身為你的主子,還罰你不得了?”

“你以為會是什麽?”梁昱衍冷哧一聲。

“是因為我身體裏本身就無毒可解。”這樣一個驚天秘密被小九以極輕的語調吐出。

“那些被買走的無骨刃,遇見心善的主家,便都能活得長一些,可奇怪的是,他們不管在其他處多寬待于無骨刃,在解藥一事上都是推搪阻塞居多。”

“因為無骨刃身體裏本就沒有毒!那枚解藥不過是單純的止痛和軟骨的藥材合制而成!”小九說到這裏,再強壓不住情緒,他赤紅着眼珠望着梁昱衍:“無骨刃的壽數有限,便是因為一直在服用含有軟骨藥效的解藥,百日封壇并不能叫無骨刃的無骨頭終身收縮自如,那所謂每次的毒發,不過是無骨刃自身身骨在逐漸生長變硬産生的劇痛,因你此前非常吝于給予我解藥,于是我才從三月一毒發變作現在半年發作一回。”

“而在臨淵營裏那些按時吃了解藥的,數年來,竟無一人活過三十。”

小九情緒激昂,身體緊繃如一張繃到極限的弓,說到最後聲音嘶啞:“可是你們都不說!你們都默不作聲,其實拴牢無骨刃的解藥,街上随處可見的藥房裏都能論斤抓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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