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第35章

不知是何時,小九跌跌撞撞走出來那片山頭,雨一直未曾停息。

就在他精疲力竭,蒼白若鬼一張臉,一個不小心踩在一塊石頭上,身子往下滑,摔了一跤後,後腦重重撞到一棵樹上。

遠處一挺拔偉岸的人影,撐着一把傘,帶着一股冷氣來到了他面前。

小九失去意識之前,眼前最後閃過的是離王那許久未見的模糊剪影。

“那小十二,當真是死了?”

淩壹聽完手下心腹的禀告,手裏的茶盅往檀木桌上一放。

那聲音是穩的,只是那落到桌上的茶盅裏半滿的茶水卻濺出來幾滴,沾濕了桌面,表露出來淩壹內心并不如表面那樣鎮定自若。

“千真萬确,屬下親眼看見他們把小十二下葬了。”

恍若一道不大不小的悶雷在淩壹耳邊炸開,他面沉似水,嘴裏聲音低沉:“這能怨得了誰,我道那小九這麽自作聰明的人,教出來的幾個小的也該都有幾分伶俐勁,那小十一知道自己不敵便能撒腿就跑,偏偏這小十二硬是死犟,自己趕着往哪閻羅殿蹚,現在也算是咎由自取。”

話是如此說着,那淩壹說到最後,卻還是身子往後靠到椅背上,長出了一口氣,仿若命運裏那避無可避的一劫,終于還是要來臨了。

“這下,我和那小九,是真的要……不死不休了。”淩壹半阖着眼眸,花紋繁雜的黃金面具下,他的神情難辨:“他這人最是護短……”他像是回憶起曾經的什麽,話的尾音越來越輕,像是一句沉重的嘆息。

那原本恭敬立在一側的黑衣男子,這時候卻擡起來頭,出聲說道:“既如此,大統領何不先下手為強,幹脆一不做二不休,把那小九留在臨淵營的爪牙一并拔除,封壇儀式在即,臨淵營很快就要有新鮮的血液。”

那男子說到最後,一拱手,加重了語氣:“此時正是大統領将臨淵營一舉收入囊中的大好時機!”

淩壹目光落到他的身上,看到他臉上沒有圖案的玄色面具。

此人是臨淵營後來開始培養的那一批專供刺殺行事的刺客。這些人也是從小培養,但是比無骨刃的苗子年歲更大一些,篩選也沒那麽嚴格,都是只教了殺人技,不教旁的,不識字,而且在使用前都會藥啞,叫些使用他們的權貴毫無後顧之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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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人此前為淩壹獻過不少良計,若非如此,淩壹的大統領之位也不會這麽順利,而他得淩壹做依仗,在那批比無骨刃還要不值錢的,被籠統稱之為新貨的啞巴刺客裏得以保留嗓音。

淩壹是個行事有幾分偏激魯莽而又缺乏缜密心思的人,這時候心裏将他這心腹的話在腦海裏兜了幾圈。

眼下已經是這樣的局面了,只要那小九放不下他帶的那批無骨刃,走到如今也是早晚的問題,既如此,确實還是不如快刀斬亂麻來得清淨。

兩人視線一對上,那男子便得知,淩壹已經是默認了。

“王爺上一把無骨刃是怎麽死的?”

那是小九重傷未愈,被蕭屹找來的大夫診斷出身中羅蓮丹毒的時候。

小九胸前纏着包紮傷口的布,鼻腔裏滿是濃重的藥味,他費力地擡眸,隔着層層床幔,望見離王坐在那裏的身影。

“一刀斃命,走得很幹脆,大抵沒有痛苦。”離王停頓許久,才回答了小九。

“那我也會死嗎?”

小九視線轉回來,空空茫茫地落到什麽裝飾也沒有的床頂上。

他能感覺到這次的毒很不一樣,此前的時候他也有中過毒的時候,但是都沒有這一次來得驚險。

從前那些毒基本都是沾上他之後,他便覺得痛苦非常了,而這回不一樣,那毒入體讓他沒有絲毫感覺,唯有心口那裏多了一個痣般大小的黑點,冒着絲絲涼意。

這毒他從未見過,越如此,越叫他心驚。

離王這頭為他換了三位大夫,才說出所種之毒的名字。

這次是更久的沉默。

可好在離王沒有回避小九這個問題,也沒有做什麽欺瞞,他只溫聲又說:“我會盡力不叫小九死的。”

小九那個時候在想什麽呢,大概就是離王之所以想要讓他再活久一點,可能是因為若是再尋一把好用的無骨刃,手把手的教,對離王來說過于耗費時間了,畢竟離王并沒有太多閑暇的時間,但是怎樣都好,若是離王能為他想些辦法續命,他應該也是極其願意的,雖然他自覺沒什麽好活,卻也不想就這樣死掉,總還有些什麽事情沒做,想瞧的人還是想再多瞧兩眼……

他這般模糊地想着,便因身心俱疲,又陷入了沉睡。

小九從睡夢中醒來,驟然睜開雙眼,看着周圍陌生的環境,從那床榻上猛然坐了起來。

聽到裏屋動靜,隔着一扇屏風在桌前端坐着的蕭屹不由說道:“醒了?”

小九從床上利落地下來,可能因為動作有點快,他腦袋上湧來一陣眩暈感,旋即扶着一把椅子,才強壓下去有一陣嘔吐的欲望。

“怎麽這麽久沒見,身手了得的小九竟還能叫我撞見在山腳那滑了腳,撞了樹啊。”

小九見那離王從屏風後踱步而出,是那叫他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一張臉,叫他閉着眼也能仔細做出完好的覆面來。

他一擡眼,看蕭屹年逾四十,面容依舊難掩隽美風采,身姿綽約,恍若谪仙降世。

他已經太久沒見過離王了,小九這時心下驚疑不定,卻不得不強忍着那股幹擾他的嘔吐感,故作冷靜。

“小九不知王爺有何要事要将小九帶到此處商讨。”小九不知道自己到底昏睡了多久,這屋裏熏得香感覺也有幾分古怪,不知道是不是有昏睡的迷藥在裏頭,他聽窗戶外一點聲響也沒有,也知道離王将他帶到了何處。

看到小九那副警惕的模樣,蕭屹不由出聲安撫一樣說道:“只是些安神助眠的香,我看你睡得不甚安穩,想叫你好好歇息一番。”

“非我要以此法與小九相見,實在是梁小侯爺此前已經兩次推拒我登門拜訪,叫我不得不出此下策了。”蕭屹一副笑意盈盈的模樣盯着小九:“到底是我小瞧了小九的能耐。”

這話裏頭是幾分揶揄幾分暗藏危機,小九已經無力分辨,看着離王走到這裏順勢落座,小九幹脆也扶着椅背坐了下來。

離王卻并不介懷,此前小九在他府裏也是如此,見他不必行禮。

“我說你之前從未失過手,怎麽偏偏那回的行刺沒躲過去,原是先去會了會那武科狀元,又遭了那一遭,才叫他們有機可乘給你種下毒來。”

聽蕭屹已經得知有關小六的此事,小九也不再隐瞞,只是不知道離王此時到底對自己所做之事,還有知曉的事情,洞悉到什麽程度。

“王爺這是要追究此事?”

說不出來的,離王帶給他的危機性要高出讓他飽受折磨的梁昱衍許多,即使在他身邊這麽久,小九始終摸不透離王的心思。

對他所籌謀之事,甚至有意地避開,不去細思。

離王聽聞小九此話,帶着淡淡笑意搖了搖頭:“小九福大命大,既得我那賢侄援手,羅蓮丹毒已解,我高興還來不及,又有何還要追究的呢。”

“那王爺……”

蕭屹聞言輕輕嘆了一口氣:“我看小九寡面無情得很,沒什麽與我敘舊的心思,也罷。”他這時從袖裏掏出來一做工精細的小巧錦盒,放在桌上往小九那處推了推。

小九未伸手去接,那離王卻故作貼心地直接将那盒打開了,敞露在小九面前。

盒中正是他在臨淵營作為被篩選出來的無骨刃之後,自己選的那是一精巧的薄弱蟬翼的暗器,此暗器完美貼合他的指側,可輕輕在人身體上一撫,就是鮮血淋漓,皮肉皆翻。

“崇王想必是小九的舊相識了,聽聞我那小侄為了要與你成婚,與太子在東宮大吵了一架,可謂對你情真意切的緊呢。”

小九看到那盒中之物之時,已經是心感不妙,此刻聽他提及蕭崇敘更是心頭一窒,額上都冒出了細細密密的汗。

“王爺,小九從拿劍拿的多了,手上都生了繭子,如何還能使得了這巧器。”

“右手拿了劍,左手不還能使嗎。”離王轉而望向小九:“我理解小九,蕭崇敘模樣俊朗,風采斐然,叫小九心馳神往也是情有可原,可是他實在是太叫我頭疼了。”

“殺又殺不掉,躲他他又機敏的厲害,光是把他引出京城,就費了我不少人,不過是遛他一圈,就叫我的折損得這般厲害。”

蕭屹說着唉聲嘆氣起來:“他本無心山下瑣事,若非被他那哥哥牽連,我也實在是不想動他。”

“王爺手底下這麽多能人異士都殺不了崇王,叫我怎麽能殺得了?”小九明明處在氣味芬芳,溫暖适宜的廂房裏,面色卻好比深處隆冬臘月的窯洞般慘白。

“小九,旁人不說,你殺他不是輕而易舉嗎?”蕭屹語氣淡淡:“小九別忙着推拒。”

他語氣一轉,繼而說道:“我知你在意看重什麽,你只要能殺了崇王,那淩壹随你處置,你親帶的這一批無骨刃,我可将他們的原相盡數歸還。”

“用崇王一命,換小十一他們的自由。”

聽聞此言,小九喉頭無聲一滾,離王未用解藥相要挾,恐怕是已經得知自己暗中調查了此事,哪有那麽剛好從後山遇見,根本是已經盯着自己多時了。

恍若靜得連一根針落地都能聽聞的沉寂之後,那安神香的煙霧飄散在他們二人之間。

良久,離王聽到一道啞澀的聲音。

小九答:“好,我殺崇王。”

桌上的錦盒被小九細白的手指抓住,錦盒在桌上擦出一聲重響,被小九收下。

待那天明之時,從街角巷尾穿梭而過的小九,踩過雨水沖刷過後的青石板路,重回侯府。

那發絲淩亂幾縷貼着面頰,仿若幽魂一般飄回來的小九回到自己屋裏,腳步卻是一頓。

只見那屋裏那原本該倚在街頭叫賣冰糖葫蘆的老伯肩上的冰糖葫蘆草靶子,直溜溜立在他屋裏的地面上,那木杆沉入地面幾寸,那石地卻不見絲毫裂縫。

像是從他屋裏生生長出來的一棵冰糖葫蘆樹一般。

小九落肝膽欲裂情緒大起大落後,又與那心思叵測的離王周旋,此刻像是緊繃的那根神經徹底斷裂,而無從續接而上的迷茫。

一時之間,竟分不清眼前之景到底是幻覺還是真實。

小九不由伸着脖子仔細端詳,繞着那冰糖葫蘆樹走了三圈後,到底沒忍住,伸手摘了一根下來。

這一晚,小九端坐在那,咬了一口那紅彤彤裹着一層晶亮的糖漿的冰糖葫蘆。

一口下去,甜到了舌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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