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一更)
041(一更)
很久以前,朱小月就應該這樣說了。
說扶紫秋并不是這樣的人,扶紫秋既不惡毒,也不兇殘。
扶師姐是個很好的人。
自己和她非親非故,她處境亦是堪憂,可她仍肯對自己垂憐。
一個兇修之妹,在別人的偏見和歧視裏長大,卻并沒有放棄自己,甚至還能同情別人。
這樣的一個女修,其實是個很好很好的人啊!
朱小月的淚水卻禁不住奪眶而出。
可是從前,她卻沒有說出口。
別人問是不是扶紫秋欺負自己時,她總是欲言又止,什麽也沒有說。
于是沒有人知道扶紫秋是個很好很好的人。
而現在,有這麽多雙眼睛看着自己,她可以說自己想說的話,說什麽都可以。
“她從來沒有欺辱過我,沒有折磨我,更沒有削去我的手指頭。欺辱我的是衛師姐,因為她是刑主族女,我從來不敢說出來。于是,旁人眼裏,那個人就成為扶師姐。”
“因為扶師姐有那麽一位兄長,于是別人就會覺得她也會有那麽一副性情,認定她為人不好,然後就有了許多針對的言語。其實,那些并不是真的。”
“私底下,其實她對我頗多照拂。我被衛嫣然削掉手指,亦是她替我出頭。她說有些事情不可以太過分,她是兇修之妹,也可以不管不顧,加以回擊。扶師姐,其實是個很好的人。”
“是衛嫣然,對我折磨如斯,又拿捏住扶師姐,以功法相誘,不許扶師姐說出只字片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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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小月一旦打開了話頭,便禁不住滔滔不絕,将可以說的,不可以說的,統統都說了出來。
衛嫣然當然也沒想到朱小月那麽說,一時面色不覺頗為愕然,面頰也是一絲血色也無。
許多道目光頓時落在了衛嫣然的身上,竟使衛嫣然甚是無措。
只因為衛嫣然自認自己是了解朱小月性子的,哪能想到竟被朱小月打了個措手不及。
她一時心冷手抖,禁不住想,朱小月怎麽敢?
怎敢說出這樣的話,竟這樣的不管不顧。
她怎敢得罪衛九思?難道不怕刑主記恨,之後不肯放過她?
難道以為挑中了雲浮宮撐腰,這件事情就這麽算了。
可接下來朱小月所說的話,方才顯得朱小月真正瘋了。
“正因為我與扶師姐有這段情誼,所以我才拜祭她,懷念她,想要為她讨回公道。可是嫣然仙子卻唯恐我揭發魏師兄時,說出什麽不應該說的話,故而昨日我去刑臺錄完口供,就被刑主衛九思召喚入清心宮中。”
“而那時,整個清心宮中,連我在內,只有四個人。一個是我,一個是刑主,一個是衛嫣然,最後一個是跟魏舟情深意重的寧師妹。”
“除此以外,再無別的刑臺弟子。”
衛嫣然眼裏流轉濃濃驚詫之色,癡癡看着朱小月,她當真覺得朱小月已經瘋了。
她方才還在想,朱小月難道不懼衛九思的計較?哪怕衛九思真舍了自己這個族女了呢?難道就不怕衛九思覺得拂了面子,咽不下這口氣?
可現在,朱小月在大庭廣衆之下,卻将衛九思拉下來。
她這個證人實在是過于有戰鬥力了。
朱小月嗓音并不大,不過因為她情緒有些激動,不覺語速飛快:“至于有無此事,昨日刑臺弟子一問便知。然後,昨天就在刑主面前,嫣然仙子告訴我,殺人的是魏舟,可她只是虐待于我。她犯下此罪,至多不過是在寒冰之獄呆上十年。等她離開了寒冰之獄,就能再尋上我,說咱們再做什麽好朋友。”
“接着,嫣然仙子又哭訴着,說懇求我原諒她,說她可竭力彌補。”
“然後這時候,寧師妹也在一旁幫腔,說什麽冤家宜解不宜結。讓我饒恕嫣然仙子,不要再計較過去種種。”
“而至始至終,刑主是一句話都沒有。”
說到了此處,朱小月不覺舉指發誓:“我朱小月今日之言語,句句真實,并無半分虛假,若有違心之語,便神魂應劫,不得好死。”
而她所說的每一句話,都使得衛嫣然覺得無比可怕,覺得簡直不是人類能說出的言語。
衛嫣然本來有滿腹狡辯之詞,卻硬生生被朱小月這些發瘋似的言語震碎了。
她不由得瘋狂搖頭,竭力否認,自然絕不願意認這樁事情。
她聽着朱小月說道:“我得罪了刑主,但拼着一死,也會尋出真相。”
可朱小月人前大庭廣衆這樣說,倘若她真出了什麽事,則必會算在衛九思身上。一些心思玲珑的修士這般想來,又覺得朱小月頗為聰明,既然已經得罪了衛九思,還不如幹脆撕破臉來,使得衛九思的一舉一動皆在衆人審視之中。
只不過這個朱小月看似怯弱,眼前這戰鬥力卻是爆表,使得在場之人皆不由得升起了幾分驚嘆,當真覺得人不可貌相。
衛嫣然平時善于侃侃而談,巧笑倩兮,拿捏別人。可衛嫣然顯然并不擅長逆風局,她身處逆風,則一時目瞪口呆,竟似說不出話來。
不過寧玉瑤卻已然回過神來,她面頰泛起了一層怒色,仿佛因受人冤枉而屈辱。寧玉瑤面上沒有一絲猶豫,人前斷然否認:“絕無此事,朱小月,虞少主許了你什麽好處,使你這般胡言亂語,加以攀附?”
“還是,只不過是因為昨日嫣然仙子和虞少主生出了一些口角,所以虞少主就設下此局,這般栽贓陷害?”
她不與朱小月辯駁,卻将話題扯在了虞妍身上。
可還未等虞妍說什麽,便聽着一道清脆急切的嗓音:“小月師妹并沒有出語污蔑,小姐确實日常虐待身邊之人,非止一日。”
那嗓音雖竭力平靜,卻情不自禁的微微顫抖。衛嫣然如遭雷擊,她看到來人時候,平日裏面頰上的傲氣也不由得消散了,而是流轉一縷恐懼。
說話的年輕女郎着水色衣衫,雖不是很貌美,卻生得很是清麗,赫然正是衛嫣然身邊的仙侍玉竹。
仙盟也不講究什麽蓄奴,所謂仙侍,相當于雇人做活,會給予相應報酬。也并不妨礙這些仙侍拜師學藝,成為某個門派的弟子,甚至跟雇主是同門關系。
然而話是這麽說,日常仙侍們還是對自己雇主頗為依順尊重。
玉竹本也應當如此,可是如今她卻跳出來,說出不利于衛嫣然的話。
方斂之身為靈師,主持這次公審,此刻方才緩緩解釋:“今晨玉竹主動來刑臺,願意登記成為證人之一。死者扶紫秋是否虐待同門,涉及今日證人朱小月之證詞是否合乎人情常理,故而特允辯駁此事真僞。”
方斂之這番解釋,也頗有幾分道理。
更何況衆人也急不可待想要知曉,衛嫣然這個衛九思的族女是不是口蜜腹劍,虐待同門。
扶紫秋惡名昭着,又是不是當真被人冤枉,當真這般可惜。
衛嫣然怔怔的瞧着玉竹,她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朱小月也罷了,可玉竹素來柔順,由着她磋磨折騰,她怎會想到玉竹居然在人前現身,還做出這麽一副姿态。
也許衛嫣然忘了,有人可以沉默一時,可未必能沉默一輩子。
畢竟誰也不願意一生一世皆如此的。
窺見一塊救命的木板,誰不會死死抓住,竭力往上爬呢?
任是衛嫣然如何的不可置信,玉竹還是人前開口:“小姐雖為醫修,可日常煉制藥丹,皆是我為她操持。她獨居功勞也罷了,有時心情不好時,還會對我們這些侍婢撒氣。她不但會将丹房裏物件砸個粉碎,有時還免不得吃上一些皮肉之苦。”
“就好似這一次,因她跟虞少主發生争執,受了些氣,然後就将這樣的氣撒在我的身上。她不但毀了我煉制三月的紫花玉露丹,更将我推至滾熱的丹爐之處,使我手臂受傷。”
說到此處,玉竹甚至捋開自己衣袖,使得旁人看見自己的手臂。
那丹爐之熾尚夾雜丹火之毒,使得玉竹燙傷漆黑入魔,分明是被丹毒所浸染。
這樣對于一個妙齡小女修,誰見了也不由得覺得太過于狠毒。
管理丹室的靈秀長老聽到此處,心裏也微微一動。其實這樁事情裏,她何嘗沒有生出過疑窦。只是那些懷疑無憑無據,似乎也無法深思。
這時,方斂之目光落在了靈秀長老身上,問道:“靈秀長老,你管理九玄宗丹房及藥材,可有覺得不妥之處?”
靈秀長老并不是證人,她也不一定要回答。
可靈秀長老略一猶豫,卻也仍禁不住緩緩說道:“這其中孰是孰非我也并不清楚,只知曉嫣然仙子日常并不喜煉丹,很少出現在丹室,大約對煉丹救人之術并不熱衷。還有就是,她那分到丹室不知怎的,明明一切順利,卻總是會出纰漏,藥材消耗也比別處要多。”
靈秀長老說的都是實在話。
丹室又悶又熱,四面都是光禿禿的牆,若非當真喜愛這煉丹之術,呆在其中确實是殊無滋味。
衛嫣然自然嫌悶,很少在丹室逗留。
作為一個醫修,衛嫣然更喜歡施恩的環節。她手裏有上好丹藥,可以對本門資質出挑的師兄師姐們施展恩惠。
那時候的她巧笑倩兮,總是格外的迷人。
衛嫣然把這當作投資,而這樣的恩惠,總是會有一些回報的。
至于那些枯燥乏味的做事情階段,衛嫣然自然扔給別人。她自然不知曉玉竹每次調那些藥粉有多累,煉一爐丹又是多麽辛苦。
天長日久,靈秀長老也分辨得出來做事的人是誰,而她也這麽說出來,因為靈秀長老并不喜歡這樣的風氣。
而她這些證詞,自然是對衛嫣然更為不利。
寧玉瑤縱然能言善辯,此刻也不覺悄悄住口了。衛嫣然不覺瞠目結舌,她目光逡巡,最後目光定格在虞妍面上。
衛嫣然忽而生出了一縷惱恨,這一刻衛嫣然也生出了諸般聯想。本來自己處處順利,一切順風順水,妥妥貼貼。可是自從虞妍插手了這件事情之後,一切就變得不一樣了,就連原本乖順聽話的玉竹,如今竟也這麽與自己作對,簡直是不可理喻。
這一切,自然是跟虞妍有關。
衛嫣然不覺厲聲:“虞妍,我不過言語間得罪你了,你便要毀我名聲,落我下獄!你當真好狠的心腸,你為什麽竟要這般待我?你至于這樣嗎?你要對付魏舟,為什麽非要拖我下水?”
她不覺恨極了眼前少女,只覺得她說不盡可厭!
衛嫣然甚至極為篤定說道:“這一切定然是你安排的,為什麽玉竹來此,必然是于你有關——”
當然衛嫣然這樣說,其實也不算錯。
雲浮宮是仙盟三大勢力之一,自然是有些權勢。
仗勢欺人是大可不必,但是收集消息就十分靈通。
譬如衛嫣然不喜去丹室,還有就是她所在丹室總是會出一些纰漏,消耗的藥材也是特別的多。這一切,雲浮宮都是能夠查出來。
再來,每一次都是衛嫣然身邊仙侍玉竹犯錯,衛嫣然一次都沒有錯,且她還總替玉竹求情,免得靈秀長老責罰。
而且玉竹讨藥療傷的記錄,亦是登記在冊。
那麽結合衛嫣然對朱小月的所作所為,究竟發生了什麽事,也是呼之欲出。
而玉竹有一位表親玉蘇華正好是雲浮宮弟子,平素跟玉竹關系也不錯,聞蟬便安排玉蘇華游說,看能不能說服玉竹現身斬仙臺指證衛嫣然。
但這只是試試,虞妍其實并沒有十足把握。
實則玉竹是直到今日清晨,才去刑臺提及自己作證之事的。
但無論如何,她也總是肯站出來了。
玉竹所受虐待雖然不像朱小月的那般嚴重,可這樣毫無希望的日子,誰都想要結束。而且誰也不懂玉竹心裏的害怕跟恐懼。
沒有了朱小月,衛嫣然性子并不會變好,那衛嫣然說得會尋一個代替品,誰又比玉竹更合适呢?
這樣的恐懼之下,玉竹最後還是選擇搏一搏。
只不過這些事情雖确實是雲浮宮這般安排,但虞妍并不覺得衛嫣然有資格恨一恨。
這一切,本來便是衛嫣然所行之惡事,并無栽贓陷害之處。
可衛嫣然當然不會這樣想,她也更不可能坦然以對。
她惱恨說道:“你好生心狠,竟這般——”
可她的話卻是戛然而止。
方斂之身為靈師,借助了斬仙臺施展了禁言之術,免得衛嫣然再這般污言穢語,攪亂公審秩序。
然後衛嫣然方才反應過來,她面色一白,身子搖搖晃晃,最後虛軟坐在了地上。
衛嫣然已慢慢的回過神來。
今日并不是刻意審她,暫且也不會将她處置,可也不過是暫且。等魏舟之事審問清楚,接下來就會對自己算賬。
衛九思素來愛惜名聲,一直強調自己絕不能讓他失望。如今大庭廣衆之下扯出了這些事情,那麽又怎能輕易便罷休?
不過此刻留意衛嫣然的人已經沒那麽多。
也許是因為今日扯出來的事情太多,衆人也是應接不暇。還有人留意衛嫣然,不過更多的人則望向了朱小月。
朱小月終于将目光落在了魏舟身上。
魏舟面頰是蒼白的,蒼白裏夾雜着些灰青。
殺與不殺,扶紫秋已經死了,那個事實也是無可改變。可到了現在,這件事情性質卻生出了一些變化。
扶紫秋素來名聲不好,是別人眼裏惡毒之人,哪怕魏舟當真被定罪,證實是他殺了扶紫秋,也沒人會為扶紫秋感到惋惜。
可現在,朱小月卻說,扶紫秋不是這樣的人。
細碎的短發在朱小月的臉側搖曳,這時候魏舟終于能将朱小月臉上神色看清楚。扶紫秋不是他以為的惡毒女修,至于朱小月,也不是魏舟以為的愛慕自己。
少女孱弱的面孔上,如今有一雙銳利的眼睛。而這雙眼睛,如今正眼都不眨似的望向了魏舟。
魏舟當然也看清楚朱小月眼裏的神色。
那是一種仇恨。
這世間一切,跟魏舟所以為的,是截然不同的。
還有說不盡厭憎。
朱小月對着他說道:“魏舟,你殺了人了。”
“你殺的扶師姐,是一個好人。”
朱小月驀然淚珠滾動,那淚卻是殷紅若血。
她除了仇恨,還有凄婉的傷心以及遺憾。
13
扶紫秋死亡的真相很重要,死了的扶紫秋是什麽樣的人更重要。
臺上短發的少女面頰之上沾染了殷紅的血淚,任誰都知曉今日朱小月是豁出去了。
魏舟亦是被一縷奇異的情緒所攥住,有那麽一瞬間,魏舟似也生出了一縷愧疚。
可到最後,魏舟終究沙啞張口:“我沒有殺人。”
他沒有殺人,他絕不能因扶紫秋的死付出代價,他也絕不能因為這件事去寒冰之獄,更不能随意交付出自己的前程!
這一切,對他而言實在是不能承受之代價。
扶紫秋已經死了,她是什麽樣的人已經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的以後。
當他這樣說時,朱小月面頰之上漸漸浮起了幾分譏諷。
朱小月嗓音輕輕的:“如果魏師兄現在肯承認這件事,願意付出代價,那麽我也相信你是心存愧疚,覺得這件事情可能是一樁誤會造成的悲劇。可你如我所想那般,你殺害扶師姐根本不是什麽替天行道,更不是大義凜然。至始至終,你不過是心存惡毒,一切為了自己。”
“她惡名在外,魏師兄也早就有所耳聞。你為什麽以前從無理會,也沒搭理這樁閑事?”
“扶師姐天賦比你高,家傳的烈心決已經修到了第九層,說不定能突破半仙之境。你跟她同處九玄宗,還是什麽九玄雙璧,所以你不容得別人将你勝過,更何況勝過你的還是一個聲名狼藉的女修!”
“是你卑鄙無恥,偷襲暗算,若不然,你有本事殺了扶師姐?若不是她戰火蛟脫力,受傷頗重,你怎會偷襲成功?你怎麽能是她對手?”
“你做出了這種事情,轉眼堂而皇之,将火蛟丹作為自己之物,扔去虞少主跟前彰顯自己的尊嚴。你的尊嚴不過是些卑鄙小人的行徑,卻這般加以粉飾,人前裝模作樣。你讓人覺得惡心、下賤、無恥——”
朱小月說得愈發激動,雙頰亦是浮起了激動潮紅。
方斂之亦不覺輕輕一皺眉,然後喝止:“朱小月,刑臺是審問斷案之處,不是你辱罵發洩之所。倘若你再行辱罵,便請離開這斬仙臺。”
斬仙臺是清聖之地,方斂之一向十分尊重規矩。若非朱小月得遭遇十分值得同情,說不定方斂之已經将朱小月這般請下臺去。
朱小月也知曉不妥,她停止了言語,可雙眼竟也還有淚光閃爍。
然後朱小月說話嗓音終于是和緩下來:“那日,我随隊伍前去雲海莽林,就是想要知曉扶師姐是否順利取得火蛟丹。只是當我按照扶師姐訊號尋到了她時候,正看到魏師兄對她加以偷襲。是魏師兄親手殺死了她,并且奪走扶師姐的火蛟丹。”
“是我親眼看見魏師兄殺人。”
“當時,魏師兄也是将我發現。只不過他聽信謠言,以為我也深恨扶師姐,所以方才饒了我一命。”
這樣幾句話,如此當衆道出,竟不覺令人毛骨悚然。
魏舟面頰卻如冰雪雕塑,竟無半分感情。
他只木然說道:“我沒有殺人?”
魏舟甚至擡起頭:“那不過是朱小月的一面之詞,若要将我定罪,自然要拿出證據。有的人只是滿口謊話,一會兒說是扶紫秋欺辱她,一會兒又成了衛嫣然,真不知曉哪句話說得是真的。”
朱小月嗤笑:“那魏師兄殺了火蛟,奪其內丹,卻能安然無恙走出雲海莽林,沒有修養個十天半個月,一副安然無恙的樣子。難道這樣,就是魏師兄的實力?”
魏舟答:“那是自然。”
“你三番四次提及火蛟丹,是因為我用火蛟丹償還了虞妍的恩情,所以自然是大逆不道。堂堂虞少主施下的恩惠,怎麽能輕飄飄的就償還清楚?是了,我居然敢還清恩情,沒有一生一世欠下虞少主的恩德,那怎麽配呢?”
“難怪,今日你樣子和往日裏大不相同,是因為背後尋到替你撐腰之人。巴結上了雲浮宮,你自然是振振有詞,這般氣勁。”
“扶紫秋死了有一個多月了,為什麽你早不說,晚不說,偏偏現在才說?因為到了現在,虞妍終于是安然無恙了,你才開了口,無非是為了雲浮宮污蔑于我。”
魏舟言語反駁,他字字句句,卻是離不得虞妍。
寧玉瑤一直目不轉睛盯着他,眼裏也蓄滿了關切。她心裏本也這樣想着,想着要這麽替魏舟辯駁。
可當魏舟這麽侃侃而談時,寧玉瑤忽而卻生出了一縷陌生感。
她印象裏的魏舟,是拙于言辭,甚至并不如何聰明的。她覺得魏舟為人過于孤傲,方才容易被人挑撥算計,根本不過是別人一枚棋子。
可現在,寧玉瑤卻頓時生出了一縷恍惚。
她沒想到關鍵時刻,魏舟居然也能侃侃而談,能言善辯。
原來魏舟并不是啞巴。
到了生死關頭,魏舟會比誰都能說,而且言語透及現實,比誰都鋒銳。
魏舟也并不是一塊木頭。
她忽而想起了虞妍的話,虞妍說,魏舟也許本就是這樣的人。
惹得寧玉瑤驀然甩了一下頭。
不會的,魏師兄只是自保而已,他又怎麽可能骨子裏當真是那等善嫉自私的人。
是整個世界都在算計他,所以魏師兄才做錯事的!
一定是這樣!
這時候魏舟雙眼卻是微微發紅,竟頗有幾分異态:“至于沐紫秋名聲不佳,要怪就怪朱小月你自私。正因為你只懂得自保,所以她才會名聲狼藉,如今你卻偏偏指證別人,以此掩飾你自己過錯。”
“似你這般懦弱自私之人,若是要怪,為什麽不自己去死。”
說到此處,魏舟眼底甚至有一縷紅光流淌,甚為詭異。
他心尖兒想到許多事情,特別是朱小月跪在自己面前,面露感激之色的樣子。可惜魏舟不能說出什麽殺人之事,否則必然能對朱小月大加嘲諷。
本來如若兩人對質,又只有一個人證,而這二人又都不懼怕什麽神魂之誓,就極容易陷入僵局。
方斂之也禁不住輕輕的皺了一下眉頭,只覺得此事恐陷入僵局。
記憶之中魏舟是極孤傲性子,之前又仿佛備受打擊,也是口不擇言。
未曾想真到了斬仙臺上,魏舟反而是極會保護自己了。
還是繼續扣押魏舟,尋覓法寶異術,尋出二人供詞之真假?
又或者繼續逼問魏舟殺死火蛟細節,畢竟以魏舟之修為,尚未及這等層次。
可一旁的虞妍,卻反而覺得這樁案子另有轉機。
她猜測朱小月是有所隐瞞的,這女郎雖是膽小,卻是十分之謹慎。似朱小月這樣性情的人,有時候不會一下子就将底牌給拿出來。虞妍會想到,那日朱小月見過自己之後,還特意留下一枚青鸾珠。
所謂青鸾珠,是青鸾鳥兒死後眼珠所化。青鸾鳥能日飛九千裏,雙眼能攝入沿途見聞。死後取其眼,也能記錄一些影像。
如此一來,她也能斷出自己真實的态度。
朱小月顯然早就有了這樣的法器,且善于使用。
虞妍這樣猜測時,便聽着朱小月則緩緩道:“我自然還有一樁物證,能證明魏舟乃是殺人兇手。”
這樣說着時,朱小月緩緩取出了一枚青鸾珠。
那枚青鸾珠也是扶紫秋尋來給她的。
扶紫秋總覺得朱小月性情是過于懦弱了,無論如何,自己也不能護她一輩子。
朱小月又不似扶紫秋那般有所求,本也不必如何理會衛嫣然。
可朱小月心思太多,想得也多,顧忌也太多。
她反駁時,會提及衛嫣然的身份,還有就是衛嫣然的名聲。誰不知曉衛嫣然名聲極好,加之衛嫣然出手闊綽,也有許多人承她的情。
而朱小月樣樣皆普,殊無所長,至多加個老實本分。
倘若她指證衛嫣然,只恐連這老實本分也指望不上。
她說,無憑無據,別人怎麽會相信自己。
那扶紫秋就說,讓這些事有些憑據又如何?
只要有了憑據,哪怕衛嫣然有一個做刑主的族叔,可也是必定要顧忌三分。畢竟如今的仙盟,也并不是一點規矩都沒有。
後來扶紫秋就給了朱小月這枚青鸾珠,讓朱小月留下什麽憑據。
說到底,別人再怎麽幫襯,亦是抵不過自己求生。
一開始朱小月生恐自己運轉法器時被衛嫣然發現,也是不敢。
扶紫秋讓她練習幾次,試着怎樣悄悄驅動這枚法器。
朱小月私底下也練習了幾次,她本來準備從雲海莽林歸來後,試着取證衛嫣然欺淩自己的。
她想法也很簡單,倘若扶紫秋順利取得火蛟丹,那自己也能離開衛嫣然了。一旦扶紫秋成功,自己的苦日子也算是熬到頭。
若扶師姐不成功,那也只能輪到自己搏一搏。
她沒想到,自己第一次成功催動青鸾珠,是扶紫秋死的時候。
朱小月私底下練習了許多次,那幾乎是一種本能,使得她自然而然,熟能生巧,甚至動作快過腦子。
當魏舟提着染血的劍向她走來時,瑟瑟發抖的朱小月還握着那枚青鸾珠,手心盡數是汗水。
如今這枚青鸾珠就這般驅動,使得扶紫秋死前情景盡數展露。
就好似之前虞妍所感知那般,令人不由得觸目驚心。
在場修士都不覺瞧得目瞪口呆,甚至斬仙臺周遭亦不覺靜了靜。
誰也沒想到能親眼看見這副血淋淋的畫面。
魏舟看不見自己殺人時表情,可朱小月的青鸾珠視角卻瞧得很清楚。
年輕的劍修手執法劍,那劍身上還沾染斑斑血污,觀之觸目驚心。當他一劍刺死了扶紫秋時,還有幾點血污飛劍在他面頰之上。
魏舟一張面孔冷酷若冰雪,驟然觀之,簡直令人不寒而栗。
誰都看得出來這是一張極兇惡的兇修面容。
只瞧魏舟那一刻面上的神色,他也絕不是懲惡揚善,替天行道。
無非是為了發洩自己內心之中的惡罷了!
伴随那些個淋漓的鮮血,将一切醜惡催動到極致。
衆人瞧着魏舟怎麽樣殺人,又怎麽樣毀屍。當魏舟做這些事情時候,他面上一點害怕和後悔都沒有。
很難想象他今年不足二十,乃是九玄宗的天才劍修,前途不可限量。
此刻斬仙臺上,魏舟面容如冰雪般的冷酷,卻終究沒有說什麽了。
證據确鑿,他也無從辯駁。
只是魏舟面頰之上卻是泛起了一縷倨傲之意,不見半分愧疚。
有些人生性如此,本來就不會因為對不起別人生出半點兒愧疚。
寧玉瑤身軀亦是輕輕顫抖,并且開始發軟。她只覺得自己通身軟綿綿的,竟無半分力氣了。
寧玉瑤也知曉大勢已去,魏舟之罪也無可辯駁。
這一片混沌之中,寧玉瑤也驀然咬了自己舌尖一下,使得自己打起精神。
她不覺在想,魏師兄會遭受怎樣的處置。
魏舟自然會入獄,可如今虞妍又念及舊惡,而且還咄咄逼人。如此一來,魏師兄說不定會死的。
一想到魏舟會死,寧玉瑤就不覺打了個激靈!
寧玉瑤是決計不能接受。
無論如何,魏舟只殺了一個人,其實依照仙盟從前慣例,也不會判處死刑。
只是魏舟無故殺人,又加以掩飾,性質實在是過于惡劣。
尤其是如今,魏舟還一副桀骜不馴樣子,更增別人之厭憎,令人生出惱怒。
扶紫秋并不是那麽惡毒,那麽自然厭惡扶紫秋的仙盟修士就會生出一些愧疚之情,于是他們就會生出一些奇異的補償心理。他們便會覺得,倘若讓魏舟死了,自己也似為死去的扶紫秋做了什麽。
那麽刑臺說不準就會迎合這樣的心思,令魏舟去死。
這一切竟如當初寧玉瑤所煽動那樣,意圖用滾滾洪流擊碎一條性命。只是如今,操縱洪流的卻并不是寧玉瑤了。
寧玉瑤想,操縱這一切的是虞妍!
魏舟也是這樣想的,他甚至将目光從告密的朱小月身上移開,而落在了虞妍身上。
虞妍一身衣衫清靈水潤,卻似更觸魏舟之怒,使得魏舟十分惱恨。
他這般狼狽之極,虞妍卻如此點塵不染。
魏舟并不知曉,那浮于半空,高高在上的通身境裏,亦有人居高臨下打量着他。
衛九思淡漠的想,魏舟如今只是一枚廢子了。
老實說這個結果雖非衛九思想要的,卻也不是沒有想到。
衛九思會想到失敗,想到虞妍會得逞,這雖然會令衛九思有些不開心,可這其中也是有一些可供利用之處的。
就好似如今,一如衛九思所預想那般,魏舟正死死的盯着虞妍。
雖是朱小月指證于他,但魏舟眼高于頂,又或者他本來就十分讨厭虞妍,于是終究是會将怨恨放在虞妍身上。
魏舟只是一顆廢子,但這顆廢子還能為他做最後一件事。
那就是殺了虞妍。
小妍開始長大了,可這朵嬌豔鮮潤的花是不應該長大的。在花開之前,衛九思就想要這朵花加以夭折。
如他所算,雲浮宮為了彰顯并不是打擊報複,所以并沒有大張旗鼓。
今日虞妍獨自前來旁聽,又有許多人一道,想來也并不會覺得有什麽危險之處。
而誰又能想得到,這是擊殺虞妍的大好時機。
魏舟如今為刑臺弟子所制,可一旦催動那顆種入魏舟體內的傀儡珠,臺上的方斂之等人根本不是敵手。
這亦是打擊聞蟬心性之最後一擊。
從前聞蟬惦念着劍仙,不免對收養的這個女兒扭捏捏。所以說這些女修就是不适合修行,哪怕聞蟬這等天姿出挑,又心性堅毅的,也會耽于一些俗情,以至于影響自己修行。
不,又或許一開始他都沒打算讓魏舟脫罪。
否則,自己對付朱小月,又豈是區區手段?這般輕描淡寫。
只有催動魏舟仇恨,令魏舟失控,方才能締造今日之血案,那就是雲浮宮少主被魏舟擊殺當場。
而這就是今日衛九思為之寫好劇本。
如此在大庭廣衆之下,讓虞妍死在衆目睽睽之下,變成一件血淋淋的作品。
而衛九思的雙手卻會十分幹淨,一滴血都不會沾。
當年月蝶族煉制血傀儡,是将傀儡珠塞入活人頭顱之中。而催化傀儡珠的引子,便是極端的憎惡之情。
如今魏舟面頰蒼白,猩紅眼瞳之中就是流轉這樣憎惡之情。
他一語不發,可雙瞳卻閃爍着冰冷的恨意。
人心之毒,無非是貪嗔癡,可催動傀儡珠孵化。
眼瞧着,就會有一場好戲了。
衛九思也并不奇怪孟雪殊為什麽沒有來。
那位孟公子無論對這場公審有沒有興趣,如今亦是來不了了。
此刻的孟雪殊,顯然正困于千魂陣中,只怕已經粉身碎骨,萬劫不複。
這千魂古陣乃是歷代仙盟之大修最後一縷殺氣所聚之地,一入陣中,便是與仙盟歷代大修為敵。只要将孟雪殊引入其中,任這孟公子是如何的神秘莫測,最後必定是會萬劫不複,粉身碎骨。
衛九思已經不将這位孟公子放在心上了。
這位鬼月宗弟子來得十分詭異,也十分礙眼,可他終究不過是田裏的一顆雜草,只需輕輕拔了去,就能再無後患。
而于衛九思而言,這除草之手藝,已經是日益娴熟。
這個世界就是這樣,總是不免會生出些變數。不過一個有耐心的布局者,是有能力将新出現之變數一一弭平。
扶紫秋也好,魏舟也好,這些小小的恩怨于衛九思而言,并沒有任何的意義。
甚至連自己的族女衛嫣然,雖曾得衛九思幾分垂顧,也不算什麽。
衛嫣然身敗名裂又如何?衛九思總會有許多辦法與之切割的。
至始至終,衛九思今日心底也只有那麽一個目标。
那就是雲浮宮少主虞妍。
這時候,千魂古陣之中,孟雪殊卻緩緩睜開一雙眼。
他已經休息了一陣子,正坐在一處高高疊成的“屍塔”之上。
這具“屍塔”層層疊疊,皆是由死人堆疊而成。
那些死人皆面無表情,渾身卻血跡斑斑。他們俱是肢體受損,不是身首異處,就是被開膛破肚。
從這些死人面貌可以分辨出,這些人皆是仙盟極受尊崇大修,如今許多人畫像尚自供奉在仙盟各處,受門人香火,有的甚至一門之精神象征。
不過在這法陣之中,他們也不過是孟雪殊手下敗将,是片刻間被屠盡的敵人獵物。
孟雪殊甚至與其中幾人相熟,在曾經的抗魔大戰之中有過些交流與相處。
換做旁人,哪怕知曉這不過是千魂古陣之中一縷殺念,也不免心魂動搖,生出不忍或者震撼。
不過對于孟雪殊而言,這些相似面容其實并沒有任何意義的。
于是法陣之中,一場屠殺之後,那些屍體堆成了山,形成了“屍塔”。
而孟雪殊呢,他也輕輕巧巧坐在了這個“塔”的頂端,在自己所締造的異境裏的屍山血海之中,饒有興致加以打量。
千魂古陣裏有外人在時,很少這麽安靜,因為往日裏但凡有人闖入,就會是一場屠戮。
大約只有孟雪殊能心平氣和的打量這處異界。
這處異界之中,沒有太陽,沒有月亮,天空沒有雲彩,只灰蒙蒙的一片微微透光。
一旦有外人進入,仙盟裏曾經存在過的體面仙修之殺念就會像嗜血的野獸般撲上去,将來人撕咬得粉碎。
仙盟之中居然有這麽一個邪氣森森法陣,實在是十分奇異古怪。
陣裏沒有風,可孟雪殊的頭發和衣襟卻似無風而動,這般的輕盈飄揚。
如此一派鬼氣森森之中,卻平白讓孟雪殊為之增添了一抹豔色。
然後,孟雪殊就看到一道雪色身影,竟是死去的上任仙盟盟主玉無雙。
玉無雙的殺念似也與旁人不同,他潔淨得如一片雪花,點塵不染,不沾半點塵埃。
這樣的幹淨裏,并沒有那些個血腥殺伐。
玉無雙的殺念并未攻擊孟雪殊,只是一步步向着染血的“屍塔”這般走了過來。
他雪衣潔淨,赤着雙足,如此步步向前,竟是步步生蓮。每走一步時,便有一朵潔淨雪白的蓮花出現在玉無雙的足下。
孟雪殊輕輕的擡起手指,似要試試眼前是怎麽樣一副狀況。
不過他手指伸到了一半,就輕輕垂下。
時候也差不多了,他想自己也應當去虞妍身邊了。
這樣想着時,孟雪殊意念一動,下一刻就出現在虞妍之身後。
一瞬間,衛九思也不覺瞪大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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