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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臺亦是玉無雙一手創立的。彼時玉無雙頗得人心,又有威望,依仗自己所得之人望,于是設置刑臺。
刑臺初期規則不全,尚有許多不完備之處,運轉起來也是有一些事故和沖突。
是這百年間刑臺不斷完善自己,乃至于越發正規,且形成了對刑臺監督機制,方才日益得人心。這仙盟上下,亦是漸漸習以為常。
不過在百年前,刑臺各項手段還頗為粗疏。一些刑臺的早期案子卷宗,也記載得頗為不全。
但玉無雙并非一般人,自然與早期其他卷宗不同。
他之橫死,整個仙盟調查許久,資料亦是十分之詳盡。
卷宗開篇記載的乃是玉無雙之死因,是記載得十分之詳細。
玉無雙神魂皆碎,且身軀被剖開。當他被發現時候,一寸劍痕從他胸口蜿蜒至小腹,一派的鮮血淋漓,觀之令人觸目驚心。
不但如此,玉無雙肚腹大開,五髒六腑俱無,竟被人剖身取器,洗滌了一番。
那死态亦是及其不體面,将玉無雙生前的體面盡數摧毀殆盡。
修士雖已跳出俗欲,每日只需吐納就能維持生機,不必讓五髒六腑蘊化五谷食物。但五髒為蘊氣之源,哪怕不用來消化食物,對于修行也十分要緊。縱然內心蘊于丹田,卻也與五髒息息相連,牽一發而動全身。
更不必說彼時修士界方才經歷大戰,被煉制成血傀儡的修士五髒皆無。于是對于本界修士而言,是奇恥大辱,是犯下重罪之人,方才有這梳洗懲罰。
是十惡不赦之徒,方才被刑臺施以如此懲罰,那也是少之又少。
更何況伴随仙盟安寧,哪怕犯下重罪,這罪修魂消命隕就是,實在不必給予這般羞辱以及折磨。
于是如此一來,刑臺也終究廢除了此刑。
可玉無雙卻死于這種極殘酷的刑法之下。
虞妍瞧了一會兒,驀然合上了卷宗,且緊緊閉起了雙眼。
她心中滋味難言,更說不出的難受。
自己是早就知曉了玉無雙的死,可卻絕沒有想到,玉無雙是死得如此之慘的。
宗主是一個好人,為何有人會殺了他,然後還對玉無雙的屍身進行了一種慘無人道的羞辱,甚至以此剝奪玉無雙的個人尊嚴?
虞妍跟過他幾載,知曉他為人純善,從無私心。就是靠着如此,玉無雙方才那般受人尊重。
哪怕後來虞妍成為劍仙,也對玉無雙尊重有加,乃至于甘願受其驅使。
她死前以為,至少玉無雙是安然無恙的。
可惜,這世間之事,也是由不得自己念想的。
于是虞妍生出懷疑,她第一個懷疑的就是裴玄貞。
彼時裴玄貞只是一個長老,且素來閑雲野鶴,不理世事。因為裴玄貞這份閑散,使得裴玄貞在九玄宗的威望并不怎麽高。
哪怕是大戰結束,其實那時候也并沒有多少目光在裴玄貞身上的。
而自己當年是裴玄貞棄徒,是玉無雙撿回了自己,教導自己修行,乃至于傳授自己鳳凰之羽,最後使得自己成為劍仙。
于是,別人也會有些閑言碎語。
如果自己是主角,那時候的裴玄貞就是反派,便有一些言語議論,總是踩裴玄貞幾腳來擡高虞妍。
虞妍并不想這些的。
她覺得過去的畢竟已經是過去了,何必再糾糾纏纏,依依不舍呢?自己是跟裴玄貞恩怨兩消,本不必再繼續生出執念,糾纏不清。
可是別人的嘴沒長在虞妍身上,虞妍也是管束不住。
于是裴玄貞若是聽了這些話,心裏會有什麽樣想法呢?
他會不會因而生惱,又或者埋怨玉無雙不應該救下自己,打了他的臉。
又或者裴玄貞并沒有那般閑雲野鶴,也許他內心之中一直都有着勃勃野心。于是他想要處置玉無雙,否則他一輩子都成不了仙盟盟主。
然後虞妍生生壓住了自己內心的那些想法。
她之所以這樣想,是從既得利益者進行考慮,還有誰比裴玄貞更像是既得利益者呢?
但她不應該這樣的。
自己可以懷疑,但是不能篤定。
這過去的私人恩怨,自己心裏難道沒有半點芥蒂
當年她只是個個孩子,可是裴玄貞卻及其殘忍的對待了她,将她的夢生生擊碎。
但那些私人恩怨都是過去的事了,自己不應該因此失了冷靜。
裴玄貞有嫌疑,可能是,又或者不是。
但無論是還是不是,自己都要極冷靜的去判斷。
這樣想着時候,虞妍也是極認真的繼續看下去。
那卷宗其實極長,線索也是繁雜,甚至還列有當年一些懷疑對象,是有實力且有動機謀害玉無雙的嫌疑人。
修士之五識遠勝旁人,虞妍只掃一遍,便不由得窺得十分清楚。
她識海裏亦将這些訊息吸納。
然後虞妍沉心凝思,思索破局之策。
這時節,卻有弟子求見,說是孟公子贈有一物,是給自己的。
那雲浮宮弟子也滿腹疑窦,畢竟孟雪殊乃是鬼月宗弟子,身份十分之微妙,卻給虞妍贈禮。
也不知給虞妍所贈何物,當真是令人好奇萬分。
不過好奇歸好奇,那弟子也不敢多問,更沒有窺探。
待那弟子退下之後,虞妍也是滿腹疑窦,心裏生出了幾分好奇。
她手指觸之,就知曉這匣子上有一個印,應當是孟雪殊所結。
有此法印,旁人若強行開啓,必定會被孟雪殊加以感應,乃至于能當場擊殺。
不過在從前,對方卻曾教過虞妍解印的法子。
虞妍不免好奇,這其中到底是有些什麽?
她不知曉這其中有一枚魚餌,是對方精心準備的第一個餌。
虞妍以手掌貼之,稍過半瞬,那印便解開。
一瞬間,虞妍心底也不覺微微有些異樣。
她忽而覺得,也許對方一直是很信任自己的。就算是當年,晏悲道也傳授自己解印之法。于是晏悲道封住的匣子,自己是能夠打開的。
虞妍也不知曉晏悲道私底下是別人是如何相處,但她确定,知曉如何解印的人一定不多。
雖然彼此頗有情意,但虞妍忽而覺得,也許晏悲道對自己情意還頗深。
那些念頭在虞妍腦海裏一閃而沒,然後虞妍打開了面前匣子。
裏面是一枚血鈴。
是操縱傀儡珠的血鈴。
是鬼月宗宗主體內那顆傀儡珠相對應的血鈴。
虞妍怔怔瞧着,猶自覺得有幾分不可置信。
不錯,鬼月宗宗主是可壓制那顆傀儡珠,可如若遇到虛弱之事,那麽催動血鈴,說不準就能将其化作傀儡。
更何況縱然未能催化那枚傀儡珠,相應血鈴在旁人手中,一旦心存不軌,也能對其頗多影響。
這便是鬼月宗宗主唯一之弱點!
其實以對方之修為,早可煉化傀儡珠,弭平這個弱點,卻不知為何,竟然沒有。
虞妍輕輕皺起秀眉,仍是有些不可思議。
此物在手,自己是有一些機會将他變作任由自己操縱自己傀儡的。
雖然,她并不會這樣做,而且大家還是好朋友,但是——
但是化身為孟雪殊的他本也不必這麽做的。
虞妍心裏跳跳,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她還是有些不可置信,于是伸手握住了這枚血鈴。
每一個血傀儡,都有一個相對應的血鈴,能一對一的進行單線操作,催動操縱。
虞妍雪潤的手指捏着這枚鈴铛,這樣翻了個面,然後就看到這枚血鈴上刻了一個字。
上面有一個很潦草的妍字,還是自己刻上去的。
這就是當年那枚血鈴,是屬于宗主的死穴。
虞妍平靜下來的心湖也不覺驀然砰砰跳了兩聲。
她想,宗主究竟是什麽意思呢?
當年的他,可是極在意這些事的。
一些散碎的回憶被虞妍翻起,使得虞妍想起了當年之事。
那一年,抗魔大戰之中,晏悲道戰至力竭,被一名月蝶族長老趁機種下傀儡珠。
而自己呢,也恰好趕至,看着晏悲道用盡最後一絲勁力,一刀斬殺了那名月蝶族長老。晏悲道的刀氣是極霸道的,殺人時刀光也是豔絕。
那些血霧磅礴噴灑而出,煙雨朦胧,就好似下了一場血雨,是既驚豔,又詭異。
虞妍靠得極近,也不由得被這一片腥風血雨所沾染。
鮮血潤到了虞妍的衣擺,給她素淨的衣衫沾染了斑斑鮮紅,燦爛得好似春日裏的桃花。
她與裴玄貞游歷各地,也是學得愛好潔淨,學會打理儀容。
可學來的那些講究,在那暗無天日的那幾年,已經是什麽都不是。
那時虞妍也受創頗重,可也顧不得許多。
她只咽下了喉頭的腥甜,撲去死去的月蝶族長老屍身上摸索。
然後她尋到了那枚操縱晏悲道體內傀儡珠的血鈴。
晏悲道已經脫力跪倒在地,虞妍也是急匆匆跪至他的跟前。
她面頰猶有血污,卻是極小心的掏出手帕,将這枚血鈴上血污擦幹淨。
然後她将這枚幹淨的小鈴铛放在了晏悲道的手心。
晏悲道面頰之上流淌了一抹恐懼,這是從前的他絕不會出現的神色。
她知曉晏悲道是個極驕傲的人,寧折勿彎,怎能忍受這般為人操控的羞辱。
晏悲道任由虞妍握着自己其中一片手掌,另一只手則按住眉心,狠狠劃下,于是眉頭生生被劃破一道傷痕,深可見骨。
大約是因為傀儡珠是從眉心種入的,可這并沒有什麽用,傀儡珠并不能用手指活生生挖出來。
殷紅的鮮血順着晏悲道面頰淌落,劃過了面頰,留下了一道凄豔的血痕。
那時虞妍已開了心眼通,縱然兩顆眼珠俱無,也是能“看到”一些的。
她沒辦法說什麽,只竭力使得自己嗓音柔和:“其實只要守住心神,內心平靜,傀儡珠也不會被催化的。縱然催化,也會催化得十分緩慢。”
不要害怕!
不要驚懼!
不要失去自己。
如若做到如此,那顆傀儡珠就會催化得很慢很慢。
晏悲道一向心如冰雪,也許會發作得遲些。
她一只手握着晏悲道的手,另一只手去擦去晏悲道面頰上血污。
晏悲道那片手掌一開始不受控制的恐懼發抖,後來漸漸平靜下來。
那時節,虞妍雖然開了心眼通,能看到一些畫面,可終究沒辦法看得很細致。
所以她看不出那時候晏悲道面上表情的變化,只能從另一些變化上去感受晏悲道的心情。
晏悲道的手沒有再發抖,呼吸也沒那麽急促。
在虞妍的識海裏,眼前的男子開始安靜下來。
然後她聽着晏悲道對自己說:“這枚血鈴,你在上面刻一個妍字。”
虞妍不明所以,依照晏悲道所言刻了一個字。
然後聽到晏悲道說道:“以後我若入魔,你便将我殺了,不必猶豫。”
他是個極驕傲的人,如若淪為傀儡,不如死了。
如今這枚血鈴,就是當年那枚血鈴。
然後他又說:“這也是很公平的。”
虞妍手指摸過了自己刻過的那個字,只覺得指尖兒仿佛觸及了什麽電流,微微一顫。
她實在想不透這是什麽意思。
晏悲道是個極倨傲的人,性格可以說是驕傲之極。
如今他化身孟雪殊,卻将這枚血鈴給了自己,總不會是甘願受自己驅策,那又是意欲為何?
不知怎的,虞妍便想起當年自己緊緊握着晏悲道手掌時情景。
當時情切,并不覺得什麽。如今虞妍想來,心裏卻有點兒古怪。可究竟哪兒顯得古怪,虞妍也說不上來。
案幾上有玉無雙殒身的卷宗,這指尖血鈴也似乎有些燙手。
虞妍心緒有些紛亂,她取了根嫣紅細繩系住血鈴,将這至關緊要之物系在自己手腕之上。
那血鈴一映,襯托着手臂,煞是豔麗。
然後虞妍又将卷宗翻開,從頭到尾細細的翻閱了一遍,心裏琢磨一遍,方才放下。
此刻夜色已深,虞妍推開窗戶,一縷涼風吹拂,只覺得雙頰微冷。
這一刻,虞妍獨自一人,也生出了些不真實感覺。
自己果真是蘇醒過來了,百載過去,物是人非。然後她不自覺又撫摸手腕血鈴一下,唯此物方才是當年舊物。
虞妍合了窗,回到玉塌之上,然後盤膝打坐。
她神識漸穩,很快入定。不過也許是今日經歷太多,接受了太多繁雜的訊息,故而她竟漸漸入夢。
說是入夢也并不準确,她只不過跌入舊日裏的回憶,想起了一些過去之事。
那一年,西月國京郊咒氣作祟,死人無數。
所謂咒疫,沾染者肌膚之上就會生出了一些漆黑的紋路。伴随那些墨紋漸漸擴大,便能使人日益幹癟枯瘦,最後身死。
此疫無法可醫治,且會迅速蔓延,若控制不當,就會禍及全國,甚至毀族滅國。
于是西月國的國主便令人将那些病人聚至城西咒域,令人加以看管,若一月後無法可救,就将之全部處死。
同時國主發榜,若有修士及醫師心存慈悲,甘願救人,西月國也允其進入咒域。只是,卻是許進不許出。
若衆人痊愈,自然也是皆大歡喜。
可若不能,那這些沾染咒氣修士醫者,也只能斬殺。
而執行這一切的,是彼時西月國的最強殺人武器晏悲道。
彼時凡俗的國主也羨慕仙門的實力,對修士的力量産生了無與倫比的渴求。為了攥取力量,各國國主使用的手段也十分極端殘忍。
晏悲道就是在這樣的情形下,被西月國所造出來的。
西月國假裝體面一些,從本國貧苦百姓手中真金白銀的購買嬰孩兒,從小栽培,加以控制。然後那些孩子自幼嘗試各種咒術秘法加持,淬煉鍛煉身軀。
西月國本為巫鹹之地,本來就盛于各種巫術咒術,皇宮之中還頗多珍藏。
那些孩子死了許多,活下來不過百餘人,其中最為優秀最為成功的便是晏悲道。
那時西月國國力最為強盛,雄于西境,其他小國紛紛來朝,實力趨于鼎盛。
這樣的帝國輝煌,催生出最厲害的殺人武器。
晏悲道就是帝國最鋒銳的一把刀。
他容貌終年隐匿于一張面具之下,沉默寡言,宛如永不會融化的寒冰。
旁人對他知之甚少,只猜測他大約沒有二十歲,其餘的一概不知。
晏悲道實在太深太冷,讓人看也看不清楚。
可那一年,晏悲道奉命看守咒獄,這位帝國最璀璨的殺人武器,卻遇見了一位雙眼俱盲的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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