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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至到了裴玄貞跟前時,寧玉瑤仍是無所适從。
裴玄貞是仙盟盟主,每日需處理的事務繁多,本來跟寧玉瑤這樣的小弟子沒什麽幹系。
寧玉瑤再如何的優秀,這份優秀放在裴玄貞跟前,也不值得一提。
盟主高高在上,宛如高懸于空中的明月。既然如此,一個仙門弟子再如何優秀,又怎在意呢?
可當寧玉瑤拜于裴玄貞跟前時,她雖不敢擡頭,卻隐隐覺得裴玄貞目光在自己身上逡巡,帶着幾分審視之意。
裴玄貞并未刻意威壓,可是寧玉瑤卻是生出了幾分驚悸。
她估摸着裴玄貞來尋自己原因,無論如何,自己這麽些個小打小鬧,原不應該驚動高高在上的裴盟主。
這樣盤算着時,寧玉瑤後背不覺出了一層汗。
這時節,裴玄貞嗓音卻從高處傳來:“魏舟名聲已壞,罪名已定,你也不應該再為他計較。雖然你心懷怨恨,可幸喜還未曾做出什麽真正惡毒報複的事情出來,若是懸崖勒馬,你還是能得到衆人原諒,做一個讨人喜愛的寧師妹。”
寧玉瑤聽得暈頭脹腦,她不明白裴玄貞為何會留意這些“小事”。
雖然自己從前人緣頗佳,讨人喜歡,但在仙盟盟主跟前又算什麽?
驀然間,寧玉瑤如醍醐灌頂,似也明白了幾分。她眼底也不由得浮起了淡淡譏諷之色,雖然垂着頭,可卻柔柔說道:“想不到裴仙尊居然會關心這樣的小事。”
只怕是為了虞妍罷了。
那虞少主如今身份尊貴不提,身邊還有一位神秘莫測的孟公子。那位孟公子是鬼月宗弟子,身份甚為超然,連衛九思也忌憚其幾分。
既然如此,又怎容什麽礙眼之物湊上前去鬧事?
倘若自己這麽個小弟子心懷嗔怨,鬧出了些不慎光彩的報複勾當,豈不是給仙門丢臉?
難為裴玄貞這樣的大人物,還纡尊降貴,這般提點。
可話一出口,寧玉瑤就有些後悔了,只覺得自己出言無狀,更不小心透出了對虞妍的濃濃厭惡。
自己這樣的性情,這樣低微,豈不是應該竭力遮掩自己對虞妍仇恨?
哪怕是那些大人物羞辱踐踏,也不應當如此。
可裴玄貞面頰之上卻并無愠怒之色,在寧玉瑤思索着如何補救之時,裴玄貞卻說出一句意味深長的言語:“有沒有覺得,自己這一生十分順利,心想事成。”
寧玉瑤猝不及防,打了個激靈。
她不覺擡起頭來,面上一副不明所以的樣子,可是她的心裏面卻是浮起了驚濤駭浪。
有一些隐秘的不安在寧玉瑤心裏翻騰,可那些猜測浮起時,寧玉瑤卻又覺得太過于荒唐了。
裴玄貞面頰如明珠染暈,甚為動人,可他口中吐露的話語,卻不免令寧玉瑤膽戰心驚:“譬如你從前,并不算是舞陽城那一批最出色的少女。可是因為程舞發了桃花疫,于是你便脫穎而出。其實縱然是在仙盟,私下結黨也是很常見的事。或者不如說,同一個地方出來的修士,總是會在仙盟彼此照拂。就像你跟沈月一樣,會是好朋友。”
“程舞不在,于是你順理成章的得到了更多的資源和照拂。這也是你好人緣的一部分,當然這樣的好運氣,你還有很多很多。”
裴玄貞有一副清雅的皮囊,好似對凡塵俗務不屑一顧的樣子。可如今的他,卻随口點評這些利益之争,那些讨喜緣由後的關系糾葛,且了然于心,熟悉之極。
那是寧玉瑤從未觸及的另一面,比衛九思展露心機還要令寧玉瑤心驚!
因為衛九思的盤算,是寧玉瑤曾經猜到卻刻意忽略過的。
可裴玄貞如今種種言語,卻皆在寧玉瑤設想之外。
“再後來,就是你在九玄宗的那位師尊謝真人。她為人清傲,名聲頗佳,所收弟子亦是個個出挑,其中絕無品行敗壞之徒。可以說一旦成為謝真人弟子,哪怕只有一個名頭,亦是身價倍增。”
“只可惜,謝真人修行越深,凡俗之情越淡,故而越發不想收徒兒。那年她動了收徒之念,卻只想收一個弟子。那時九玄宗的女弟子靳薄雪也呼聲頗高,可在這關鍵之時,她也出了意外。”
寧玉瑤聽得心驚肉跳,這些确實是她內心不安又萬般委屈之事。一切都那麽湊巧,自己确實從中得到了些好處。
可是,她是清清白白的。
所以她忍不住喃喃說:“我是清清白白的,仙尊難道覺得我是這般心狠手辣,為了達到目的,可以不擇手段?”
她沒有!她問心無愧!她什麽事情都沒有做過。
寧玉瑤甚至有些忿怒,心忖莫不是又是為了虞妍,所以自己要名聲掃地,捕風捉影給自己一些莫須有的罪名?
當她這樣想時,她面頰不覺透出了幾許忿色,甚至有些憎惡。
寧玉瑤萬般委屈時,卻聽着裴玄貞輕輕點頭:“我自然知曉你是清白的。”
他說道:“因為這些事,本來就是我做的呀。”
寧玉瑤如五雷轟頂,呆在當場。
她發了會兒怔,似消化不了裴玄貞所說的話。
這一切,這一切太過于荒誕了。
裴玄貞補充:“我本沒有想讓你知曉的。可惜,你越來越令我失望。”
當裴玄貞這樣說時,他眼底甚至生出了一縷奇異的憐愛之色。
他繼續說道:“當然,也不僅僅如此。”
“你可能沒有記憶了,你被人收養時才兩歲,收養你的寧家是仁善之家。你雖是養女,可也待你極好。但若你父母未死,你雖父母雙全,可也只能作為一個尋常百姓人家女郎長大。”
“于是你的生活就會很平庸。你日後若不嫁給一個農夫,就是嫁給一個挑擔子賣東西小販。然後不到二十歲,你可能已經有了兩個孩子。在那樣的環境中,你會變得庸俗、貪婪,乃至于滿身市井氣。那簡直不可容忍!”
“因為這份不忍心,我替你換了一個人生。于是你的家人遭遇匪禍,就此慘死。很多孤兒命運會很悲慘,但你不用擔心,你已經有一個很好人家等着收養你。寧家家境殷實,更主要是,家裏也有些粗淺的仙緣,于是你從小就能學習吐納之術,接着就不辜負你的根骨,成為大宗門的弟子。”
“這一切當然是順理成章,在寧家收養你之前,他們家根骨平平的親兒子不慎摔斷雙腿,折損了靈根。所以你這個養女讓他們如獲至寶,得他們百般疼惜,更可順意享受各種資源。沒有誰能跟你争!”
“如果沒有我所締造的一系列幸運,你如今大概是生了兩個兒子的農婦,而不是漂亮可人的九玄宗仙子。”
“玉瑤,當你得到這一切時,你覺得你自己還為所謂的愛情這般放棄自己,是不是值得?”
寧玉瑤聽得全身發涼,她不敢相信裴玄貞說的是真的,可裴玄貞原也沒必要對她這樣的小女修說謊。
更何況,自己從記事起無所不在的幸運,仿佛也并不是巧合二字可以形容。
寧玉瑤想要質問裴玄貞,那就是裴玄貞這樣做究竟是為了什麽?
可她心生畏懼,竟也不敢。
忽而間,寧玉瑤想到一事,頓時從頭涼到腳。
她不覺顫聲問:“那我養父母一家慘死,難道,難道——”
裴玄貞說道:“當然也是我所安排。”
他補充:“天降流火,舞陽城死了幾戶人,誰都會覺得是意外。”
他瞧着寧玉瑤驀然淚流的面頰,然後緩緩說道:“可是,這難道不是你的心願?就和其他事一樣,本就是你難以啓齒的心願。”
那時寧玉瑤入了九玄宗,她修行也很順利,人緣也頗好。她什麽都好,于是給家裏寫信便報喜,說自己處境很妥當。
于是家裏便寫信,說讓寧玉瑤若有機會,便幫襯雙腿殘疾又毀去靈根的養兄一二。
大宗門總是機會多一些,說不定還能尋到什麽靈丹妙藥,能将自己兒子廢去的靈根補一補。
人總是會有私心,更何況寧家這麽點兒私心也不算什麽,無非是囑咐女兒為親兒子留意一些機會。
他們悉心栽培寧玉瑤并不是想要其報答,但是寧玉瑤如若能有所回報,他們亦會欣慰歡喜。
更何況,寧家也并不是十分強勢的姿态,一定要寧玉瑤當真救治好兄長。
那只是說可能,又或者能有什麽機會呢?
可那時候寧玉瑤還太年輕了,她終究還是心浮氣躁。
養父母姿态不算強烈,可畢竟将要求寫在信裏面,那樣多多少少,也是有些期待的。
可寧玉瑤來到了九玄宗,這門派風氣雖尚算清正,但寧玉瑤卻總歸會看到一些東西。
自己的同門之中,有許多系出名門,在宗門之中也有族中長輩照拂。
寧家算不得什麽助力,還希望自己能幫襯殘廢的兄長。
她忽而覺得喘不過氣來,亦未免有些不甘和心酸。
她覺得這個世界對自己并不公平。
然後,這個不公平就消失了。
可是現在,寧玉瑤卻是知曉了這個可怕的真相,她聽着裴玄貞宛如惡魔的低語:“難道我猜錯了你的心思?難道你沒有如釋重負?傷心自然是有的,眼淚也是真的。可這一切過去之後,你有沒有松一口氣?”
有沒有松一口氣?
寧玉瑤已經是說不出話來。
她大口大口喘氣,只覺得天旋地轉。
她想起了自己從前的人生,是那般恣意自在,沒有絲毫的拘束以及包袱。
可是現在,她方才知曉,這一切都是假的。
這些都是一些虛妄之存在。
她從來沒有想過舍了自己養父母,她也沒想過不理睬他們,只是心裏會浮起煩躁。
可原來,有些事情,想想都是有罪的。
寧玉瑤瞪大了眼睛,她本以為自己已經窺破了道德,她覺得自己因為魏舟之死,已經堕落成一個滿心怨恨的複仇者。
是呀,她本以為自己已經身處黑暗之中,可是原來居然不是。
原來自己所理解的黑是那樣的淺薄。
有另外一處深淵這般凝視自己,帶着幾分冰冷殘酷。
真正的深淵,原來是這個樣子。
好半天,寧玉瑤方才好似回過神來,她忍不住結結巴巴問道:“為什麽,為什麽是我?我不過是,是一個很普通的弟子。”
是呀,她不過是個很普通的弟子。其實她也是很優秀,根骨不錯,人緣不錯,平時也很上進。
可是那些優點,如若放在裴玄貞面前,又算得了什麽呢?
她不值得裴玄貞如此吧?
寧玉瑤這樣問,可當裴玄貞望向自己時,寧玉瑤又不由得後悔了。
她忽而覺得,如若當真知曉真相,對自己可當真未必是一件好事情。
而這時節,飛鏡船也駛入了一片雲中。
四周已經暗下來,唯船中鯨燭仍燒得廳中宛如白晝。
孟雪殊提及了玉無雙的死,卻并未直言那場可怖的謀殺,反而講其了其他。
“玉無雙死後,我翻遍他一生之經歷,想要看看他有沒有什麽隐藏的仇家。然而,我反倒發現了一些有趣的巧合。”
接着孟雪殊就向提及那些有趣的巧合。
“他之一生,好似格外的順遂,每每發生一些令他十分為難的事,就會有一些運氣降臨在他身上,使得他得到最大的好處。”
“那可真是,有趣之極。”
聽到了此處,虞妍不由得皺起了眉毛。
也許她并不願意聽到孟雪殊這般用詞,譬如什麽有趣。
那也許并不是在侮辱玉無雙,可對于一個死去之人,虞妍只覺得孟雪殊用詞頗為輕佻。
她望向了孟雪殊,孟雪殊面頰上看不出喜怒,也看不出他是否有意譏諷。
鯨燭的光輝撲在了孟雪殊那張俊美之極的面孔,竟也還是搖晃着淡淡的陰影。
孟雪殊一雙眼灼灼生輝:“在這樣的幸運之下,第一個倒黴的,則是玉無雙的師兄湛清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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