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番外1

番外1

每年的四月初七，晏悲道總會燒一種叫浮夢的香。

這修行之人已既無饑渴，也無睡眠，平日裏已經是辟谷不食，若生乏累，也不過是需盤膝打坐，調息運氣而已。

故而晏悲道很少會生出睡意，更不會做夢。

唯獨每年的四月初七，他燒起浮夢香時，方才會沉于舊事，然後睡上一覺。

那無疑是一件極危險的事，因為每逢此刻，他就會失去抵禦之力，易被外人所趁。

可軒轅塔中這個秘密總歸不能為外人所知曉，故而鬼月宗宗主也這麽有驚無險的度過了百載光陰。

劍仙已死，他只有在夢裏才能窺見虞妍的身上。

會想起他們重逢之後的種種。

那時節，他窺見那個明媚的少女從玉無雙身後探出頭時，心尖也不覺一顫。

一開始，兩人并不熟稔，虞妍甚至并不知曉他的名字。

那時他心頭難免生出了一絲失落，只不過終究又是個固執之人，亦絕不願意就此放棄。

歲月漫漫，什麽樣的奇跡都有可能會發生。只要兩人還活着，總歸是會有希望。

于是二人時不時出出任務，也漸漸變得親近。

那樣的春風拂過，似也夾雜幾許溫柔。歲月難得變得輕快，有時虞妍會脫口而出，喚他一聲小晏，仿佛也多了幾分親昵。

無人知曉他在暗處觀察虞妍的一舉一動，甚至悄然撫摸虞妍的影子。

有時候他便會想，倘若沒有那場抗魔大戰，是否在這之後，兩人本會順理成章，接着便生出情意？

可大約沒什麽也許，蝴蝶輕輕一動，然後那些輕快的歲月便是消失無蹤。

接着在夢裏，他便躺在了虞妍的膝蓋上，醒來時渾身酸疼。

他本以為自己要死了。

是劍仙将他從死人堆裏扒出來，将藥丹塞在了他的嘴裏。

他耳邊聽着咔擦咔擦聲音，是虞妍正清清脆脆在啃一顆靈果。

晏悲道沒有動，一擡頭就窺見了虞妍雪白的下巴，還有被靈果汁染得豔豔的唇瓣。

四周仿佛都是血腥氣，唯獨眼前的女孩兒卻是真實鮮活的。

那一刻晏悲道不覺想要伸出手，想要去抓住什麽。

他怔怔瞧着，忽而又想起前幾日自己跟虞妍争執過一次。

那些跟随晏悲道的咒術武士，就是鬼月宗的第一批寒血衛。在與月蝶族大戰之中，有些咒術武士傷得太重，便在瀕死之前服下了煉魂草，以此麻痹身軀，發出搏命一擊。

這絕不是仙門正道所用之手段。

煉魂草乃是給血傀儡服食之物，也是将人制作成血傀儡的一種必要程序。

倘若仙盟正道也使出如此手段，豈非與邪魔無異？倘若如此，是否仙盟為了對抗月蝶族，也要制作血傀儡？

只是西月國的咒術武士卻并沒有如此講究，他們都是咒術所煉，也并不覺得這般手段有什麽幹系。

仙盟對晏悲道的那些手段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大約亦有事宜從權想法。可虞妍卻是尋上晏悲道，極力反對，并不願意容忍此事。

那時兩人第一次生出争執，也是唯一一次争執，鬧得不歡而散。

那時晏悲道看着虞妍離去的背影，也說不盡失落，道不盡失望。

自己在虞妍眼裏，大約也不過是個不擇手段之人。他确實也是十分好勝，絕不是什麽正人君子。他是外道修士，本來也沒有太多顧忌。追随他之人，個個也是心甘情願，并無強迫。

可他跟虞妍想法終究是不一樣的。

而如今，重傷的他被虞妍救起。他想，是因為阿妍是個善良的人吧，縱然并不喜歡自己狠毒行事，卻仍然救了自己。

這時候他方才發覺自己十指銳痛，是虞妍割破了他的十根手指，放出彙入心頭的毒血。

身為首領，他也絕不是僅僅犧牲下屬之人，就如他在這要緊關頭，他自己也服下煉魂草，以此提升實力，以做最後一搏。

如今他雖然活下來，可心裏卻是空蕩蕩，并沒有什麽歡喜。他雖活着，可這一次随他而來的一半咒術武士卻是盡數殒身。

晏悲道雖尚不至于喪氣，卻仿佛有些蒼涼。

然後，這時候兩滴溫熱的淚水卻滴落在他面頰之上，是虞妍眼睛裏流出來的淚。

他心中一顫，心想阿妍大約是原諒自己了，發覺他并不是個将屬下送去死的陰謀家，而是一以貫之的武者，因為自己也肯舍了性命。

然後他聽着虞妍說道：“你若死了，那怎麽辦？”

晏悲道忽而想，也許阿妍之前并沒有誤會自己，他跟自己那般争執，也許是擔心自己安危，并不願意自己就這樣殒身。

那雖然有些荒唐，卻仿佛并不是自己的錯覺。

然後他聽着虞妍說道：“你這樣做，仙盟現在不會說什麽，可是以後戰争結束，你，你還有什麽立足之地。到時候他們都會計較，你就會跟月蝶族一樣，仿佛也是十惡不赦。我勸你不要如此，是因為，因為這樣你就沒有以後。”

略頓了頓，虞妍方才繼續說道：“晏悲道，那樣一來，你的夢想呢，你想要的未來，是不是也會離你而去。沒人像你這樣傻，只是為了贏，就什麽都不避諱。你非要我将這些話說得這樣明白嗎？”

晏悲道怔怔聽着，他忽而發現，原來虞妍至始至終都沒有怪罪過自己，她只是擔心自己。

他心裏一熱，眼眶也微微發澀，也說不出話來。他不是一個不善言辭的人，只是在虞妍面前，總是不知曉說些什麽才好。

虞妍卻嘆了口氣，輕輕說：“你一定會奇怪，我會跟你說這樣的話。其實我什麽都懂，有時候卻裝出什麽不懂的樣子——”

晏悲道接過虞妍的話，輕輕說道：“因為，做一個笨蛋，也沒什麽不好。”

劍仙并不是一個對世界懵懂的女孩兒，她什麽都懂，只是不願意去聰明。

他和虞妍，也許便是很相似的人。

那個姑娘當年就是這樣闖入了他的心裏，使得他不覺心馳神搖。

夢裏的蝴蝶就這樣飛來，輕輕落在了夢中晏悲道的面頰之上。

然後晏悲道夢裏就回到虞妍死的那日。

那一天正是四月初七。

很多人只知曉虞妍在抗魔大戰後斬殺了令狐月哀之後殒身，卻不知曉那時虞妍已經服下了煉魂草。

她十根手指劃破，已經流不出鮮血。

煉魂草融成的魔羅之毒已經煉成化與虞妍魂魄，要将她就此吞噬。

她很快就會失去神智，除非将之煉成血傀儡，否則怕是不能動彈。

在生命燃燼時，虞妍身邊的人只有晏悲道。

她說，殺了我吧。

晏悲道怔怔的望着她，看着少女染血面頰之上浮起的一絲笑容。

那張秀麗蒼白的面頰上，有一雙漆黑動人的雙眸。

虞妍是驕傲的，她絕不允許自己失去神智，淪為傀儡。她肢體漸毀，神智損毀。

她不知曉晏悲道已經殺了她一次了，如今卻還對晏悲道提出了這樣的要求。

當她說出這樣的話時，她不知曉這樣的話對晏悲道有怎樣的殘忍。

虞妍也不知曉晏悲道內心之中驚濤駭浪，她只聽見晏悲道低低說了一聲好。

因為不是晏悲道，也會是別的人。

彼時是四月初七，本應該天氣炎炎，可那一天不知為何，卻是下起了大雪。

也許是因為晏悲道的刀氣太過于凄絕，方才催出這樣的雪花。

虞妍從來不知曉自己是愛着他的——

可仿佛每一次，都合該由他殺了她。

就似一個極惡毒的詛咒，盤旋在兩人之間，如此施加折磨，永無和諧安樂。

那些雪花這樣飛落而下，宛如撒上了糖霜。

薄薄的白雪覆蓋了黑土，黑土之下卻并無少女的屍骸。他的刀吻過了少女的頸項時，就催動少女身軀之中劍氣，将之寸寸攪碎。

他在雪中站立良久，如此怔怔發呆，久久不能回過神來。

白雪終究會停止，明日春日，仍是春光明媚。可他心愛的姑娘就消失在這片白雪之中，明年再也不會會來。

可他歲歲年年，終究是願意等待下去的。

那浮夢染盡，晏悲道就會從舊日回憶裏醒過來。

每逢醒來，已是夜深，任由月華撒落衣襟。

然後他會伸出手，用指甲在塔壁上輕輕劃出一道痕。

年年歲歲不能忘，也不想忘。

他總是願意心懷希望，等待着虞妍的歸來。

這一年，鬼月宗的那盞引魂燈，卻終于有了動靜。

那些歲歲年年的思念，仿佛終于有了回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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